是那种想把他捺入自己的保护之下,偶尔想逗逗他的那种喜欢。
李墨轩发现,这个孩子,面对自己的时候,常常惶恐不安,象随时要惊飞而起的小鸟儿。
当苗绿鸣第三次独自面对他时把手中怀里的书与文具哗啦散了一地之后,李墨轩替他把东西捡起来,却没有马上还给他。
他笑着问他:"吃了么?"
这么简单的问题,他吱吱唔唔小声说了句什么,李墨轩居然没有能听见。
他又问苗绿鸣:"难道你还没有吃?"
苗绿鸣点点头,头快缩进衣领时去了。
李墨轩微笑起来,"这个点儿了,还不吃,你下午怎么上课?"
苗绿鸣小声答:"这就去吃。"
李墨轩说:"这时候食堂早没有象样的菜了。这样吧,这里离我宿舍不远,我给你做点儿吧。来。"
苗绿鸣几乎吓得跳将起来,李墨轩上前拉住他,"来吧来吧。"
教工宿舍的条件比苗绿鸣当年上学老师们住的要好得多了,在四楼,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出乎苗绿鸣的意料之外的是,李墨轩的屋子的装修简单到可以用简朴来形容,并且,有一点零乱。桌上沙发上甚至地上都放着东西,书本啦,衣物啦等等。李墨轩看他愣在一边,马上省悟过来,顺手收拾了几样东西放进一个巨大的竹篮里,一边说:"哦,有一点乱对不对。哈哈,我的原则是,脏而不乱,男人本色。你坐,等一小会儿就有东西吃了。"
果然不多一会儿,厨房里便飘出了香味。
李墨轩端了一碗面走出来,放在苗绿鸣坐着的沙发跟前的小几上。
"趁热吃。我的西红柿鸡蛋小煮面在南师还是挺有名的。"
苗绿鸣端了碗,开始小筷子挑了细面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越吃脸就越红。
李墨轩笑起来说:"吃东西那么秀气,难怪瘦成这样。别拘着自己,我的研究生们,常常到我这里来蹭饭吃的,他们都跟你差不多大,比你可开朗得多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李墨轩开门让他们进来。
果然是四个学生模样的人,一进门就嚷嚷着问李老师要吃的,说是都误了饭点了。
李墨轩说:"有有有,都有,我做了一大锅面。知道你们几个不是误点了,只馋我这面了。"
学生们嘻嘻哈哈地冲进厨房,自己盛了面走出来随意坐下吃将起来。有些还一边吃一边主动跟苗绿鸣说话。大家发现他居然也是研究生,都大吃一惊,有女孩子开始围上来,说是要讨教一下保养的秘诀,苗绿鸣简直手足无措。
李墨轩含笑隔着人看着他。
从那以后,李墨轩与苗绿鸣相处起来轻松了许多。
只是苗绿鸣还是常常会脸红,他暗自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红过这么多次的脸。
苗绿鸣觉得自己真象一个晕头转向的追星族。跟心中的偶像握了一次手这手便是一辈子的香,从此可以不洗了。
那种执拗的天真的,傻头傻脑的快乐啊。
很快,苗绿鸣却听到了关于李墨轩的八卦。
那天上课时,坐在前排的两位师姐在聊天,忽然有"李墨轩"这三个字飘进苗绿鸣的耳朵。
师姐一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李老师放着国外的优厚条件不要跑回来窝到师大教书?"
师姐二说:"莫不是这里有他的初恋情人?"
师姐一笑起来,略放小了声音说:"你可知他爱的是谁?"
师姐二忙问是谁。
师姐一说:"是他的师母呢。两个人差着十岁,说是他从读硕士时就爱上了自己老板的夫人。为了她才从国外回来,虽是不能成夫妻,能看见师母都是好的。"
师姐二惊呼:"这样啊。是不是真的?"
师姐一说:"我的一个老同学读研时跟他是一个导师,不会有错。"
学校里的女教师,多半有一点点八卦的,也无伤大雅。但苗绿鸣从未如此痛恨她们的这种行径。
这么说来,李墨轩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直人了。苗绿鸣想,那么,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心底里对他隐藏的爱慕了,死都不能,也许,他会因此而鄙视他到极点。
苏剑开始在医院接受放疗与化疗。
学校的老师们商量着给他捐款。
这时候,苗绿鸣才知道原来苏剑家的经济条件很不好,他父亲便是癌症去世的,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一个下岗的姐姐也刚刚找到工作。这才稍稍缓过口气,苏剑却又倒下来。
苗绿鸣他们五年级组一个两百凑了有两千块钱,这个周五下班后大家说好了一起去看看苏剑,顺便把钱给他送去。
苏剑黑瘦得脱了形,看上去变成了一个苗绿鸣不认识的人,精神却还好,病房里坐着他的妈妈,还有一个很秀气的女孩子,苗绿鸣认出来是他那个长得很象董洁的女朋友。
大家也不敢久待,把钱给了他以后便陆续出来了。
苗绿鸣走在最后,他给苏剑递了个眼色,苏剑跟着他一起走了出来,两个人站在医院走廊尽头的小小阳台上。
苗绿鸣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苏剑,说:"这个,我另外给你的,没算在组里,别嫌弃。"
苏剑看那鼓鼓的信封,用力地摇着头,"我不能要。"
苗绿鸣走上前一步,把信封塞进他的病号服里,"你是我的朋友,苏剑,谢谢你没有唾弃我,这个,你不明白对我有多么重要。"
苏剑苦笑起来。
"我干嘛要唾弃你?小苗多可爱。"停了一歇,苏剑的眼里涌上了泪水,他说:"我才是该被人唾弃的。这种身体,只连累我妈我姐。还有,连累子莹。"
苗绿鸣说:"子莹不会嫌弃你的。"
苏剑说:"可是,她家里人,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了。这其实也是,很正常的。谁也不想自己好好的女儿嫁一个癌症患者。子莹她,现在只能偷偷地跑过来。你知道吗小苗,我现在,什么想头也没有了。我只想,这条贱命,也不能就这么下去了,过两天,我要做一件事,为学校的老师们,做一件事。也算是我这辈子没白活。"
这话,苗绿鸣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却不料,苏剑说要做的事,与自己与宋青谷的关系都那样密切。
苗绿鸣走后,苏剑打开怀里的那个装了钱的信封,里面整整两千元。
是苗绿鸣一个多月的工资。
苏剑想,小苗小苗,为什么会喜欢男人呢?这条路该有多难走,他不是最该得到幸福的吗?那样一个好孩子。
苗绿鸣的心情沉重至极,回到家,却又没有见到宋青谷。
细细回想起来,苗绿鸣觉得宋青谷最近是很是有一点儿神秘。
他几乎不怎么着家。
回来后话也很少,偶尔苗绿鸣一回头,会看见他用一种古古怪怪的眼光看着自己。一旦两个人的眼光对上了,他会马上把头转开去。
苗绿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更不知道,每天晚上他熟睡之后,宋青谷会坐在黑暗里,久久地望着他,神情复杂,有欲语还休的沉重。
周六与周日,宋青谷也对苗绿鸣说他要去加班。
奇怪的是,这些天他这样忙,苗绿鸣却没有看到电视上播出他的节目。
周日的上午宋青谷倒是在家,可是苗绿鸣又有课。
下了课,打电话回家,宋青谷又出去了,没人接听。
苗绿鸣懒懒地坐在教室前面小池塘边上的长椅上。
这所以美丽著称的大学,随处可见这种小而精巧的景处,池边有年纪大的教授或是家属们在锻炼身体。
一道暗影轻轻地覆盖住苗绿鸣,他抬起头,面前站着的是李墨轩。
苗绿鸣立即站起来,李墨轩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一同坐下来。
"你这个奇怪的孩子,自己都做了老师了,还这么害羞。还是......你怕老师?"
苗绿鸣慌乱地摇摇头。
"你最近,好象心事重重的。跟小女朋友闹矛盾了?"
苗绿鸣只得再摇头。
"来来来,"李墨轩说:"跟老师说一说,倒底什么事?"
苗绿鸣避重就轻地说:"我的一个朋友,好朋友,得了癌症了。是晚期。"
"哦。"李墨轩也沉默一会儿。
"我也不想说什么现代医学很昌明这样的话来安慰你,你是聪明孩子,想必也明白,世上多的是金石无效的顽症。只是我觉得,但凡能活一天,就要把这一天活得有滋有味,就算明天就不在人世,也没什么后悔的。"他的脸上突然出现孩童一般简明的快乐笑容,"跟你说你信不信,我每天看动画片。因为我喜欢!"
"不!"苗绿鸣睁大了眼睛。
"真的真的。"李墨轩说:"年青的时候开始收集的,这么多年,还是喜欢。一天不看就想得慌。"
"可是,你那么忙,又带研究生,又给本科生上课,还有我们在职的课,听说你还有一个小的心理工作室。"
李墨轩笑着站起来,"真的真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我的一个隐私。我可以一边看动画一边备课。"
苗绿鸣也笑起来。
李墨轩亲热地曲起手指在他的额上弹一记道:"对了,就是这样,小小年纪,成天眉头深锁,你叫我们这些老人家怎么办?"
"你哪里老?"苗绿鸣头一次在他面前说话不脸红,"师姐们说你比梁朝伟还要年青和帅气。"
李墨轩歪了头想一想说:"哦,梁朝伟?我喜欢!有一个阶段,他也唱歌的,穿了大花衣服,留了胡子,可是一样吸引。真是,当时我就想,人比人真是要气死人,看看人家,这么乱七八糟的造型也可以迷死人。若是我穿成这样,怕是要象个叫花子了。"
"不会。"苗绿鸣颇为认真地说。
李墨轩揽了他的肩,"真是个孩子。"
他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孩子。
但是苗绿鸣觉得很幸福,有缘做一个他口中的孩子,很够了。
他想,李老师说得对,每一天,你当它有滋有味地过时,可能,它就真的变得有滋味起来。
苗绿鸣摸出手机,给宋青谷打了个电话,想约他晚上一起去吃饭。
说起来,他们真的有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宋青谷似乎很匆忙。他说:"我正在采访。回头再说吧。"
苗绿鸣听到他身边有人在说话:"咦,我的手套呢?"
苗绿鸣记性很好,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事。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把声音。
何滔。
苗绿鸣愣住了。被电打了一下也就是这种感觉吧?
苗绿鸣独自回了家。
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
苗绿鸣把书往地上一扔,着了魔似的在家里翻找起来。
很盲目,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一股子气在胸中翻腾不已,让他没法子静下来。
鬼使神差地,他扑向电脑,打开。
找到宋青谷的电邮。
看着那跳动的小小光标,示意着输入密码。
宋青谷向来记不住密码,所以他所有需加密的地方,用的都是同一个号。
以前他用自己的生日。后来换了一个。
苗绿鸣当然记得那个号。
是他们认识的那一天。
苗绿鸣的手心开始渗出汗来。
他输入那个号码。
邮箱里只有了了的三封信。
两封都是不相干的广告之类。
第三封信。
苗绿鸣打开细看。
然后关闭退出,再关机。
他一辈子,再也没有这么后悔过。
人太聪明了,太清楚了,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苗绿鸣想。
真是的,他苗绿鸣不过难得这么聪明一回。
他宁可自己没有看过。
29
那天晚上,宋青谷倒是回来得早。
两个人的话依然很少,吃了饭洗洗便睡下。
苗绿鸣很难得地失眠了。
宋青谷似乎也没有睡沉。
苗绿鸣的脑中出现了在电脑中看见的东西。
那是一封来自国外的信,来自宋青谷最最向往的国家地理频道。
原来,宋青谷前一段时间寄了自己做的纪录片小样过去,参加了他们网站上办的一个小型的纪录片征集活动。
国家地理频道给他发了回信,说是很喜欢他作品的风格,如果有可能,想请他过去工作,可以办理工作签证。
哦,苗绿鸣想,他可算是美梦成真了。
难怪他这些天总是用那奇奇怪怪地眼光看自己,是不舍,是还没有下定决心?还是,同情自己这个蒙在古里的傻子?
拦住他不让他走?真的让宋青谷一百年之后还闭不了眼?
跟他一起走?自己一个学中文的,去了美国做什么?在餐馆里洗一辈子的盘子?再说,人家请你跟他一起走了吗?
倒贴也没这么贱的吧。
还是做个留守一族,开玩笑,人家男女之间都有留不住的,何况自己一个小gay?拿什么留?人家夫妻间,兴许有个孩子,血脉相连,牵着绊着也是一辈子,自己呢?若是生出孩子来那可真真是活见了大头鬼了。
还是,做一个万里寻夫的男版孟姜女?
他母亲的,那种蠢事做过一次也足够了。
还有,还有,何滔。
他是不是决定跟何滔一同走?
宋青谷的鼻息不匀,苗绿鸣知道他没睡着。
真是,一张床上,两样心肠。
原来真是有同床异梦这种事的。
感情面前,真是众生平等。
第二天,苗绿鸣的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
又过了两天,苗绿鸣的妈妈打来了电话。
苗妈妈的老同学,要给苗绿鸣再介绍一个对象。
这一次,对方也是一个老师,跟苗绿鸣不是一个区的。
苗绿鸣想,这真是天意啊。
苗绿鸣简直地自暴自弃了,答应了见面。
约在周六,在星巴克。
对方来得居然比他早。坐在五号桌上,那位介绍人阿姨也在。
寒暄了两句,阿姨走了,剩下两个人面对面傻坐着。
那女孩子颇有几分玩味地看着苗绿鸣,突然发问:"苗绿鸣老师,你觉得我们俩般配吗?"
苗绿鸣大吃一惊,"什么?"
女孩子把自己的胳膊伸过来,一段雪白圆润的酥臂。苗绿鸣心中出现红楼梦中的句子。可是,这跟般不般配有什么关系?
女孩子把胳膊移近苗绿鸣的胳膊。
"我的胳膊几乎是你的两倍粗。我块儿比你大,我甚至比你还大三个月。"
女孩子笑起来。
苗绿鸣在那笑容里无地自容。
他母亲的,他不仅快被男人丢了,也同样被女人唾弃。
也许他是史上最失败的人,也是最失败的gay。
就在下一秒,苗绿鸣感到了更大的挫败。
有人进了门。
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宋青谷与常征。
跟着的好象是采访的对象。苗绿鸣想起来,这家星巴克其实离着宋青谷他们台不远。苗绿鸣也记起宋青谷曾跟他说过,有时,为了采访对象能够放松精神,会把他们带到咖啡店或是小公园里进行采访。
天意,苗绿鸣想,原来生活远比小说要戏剧得多。
宋青谷惊讶,宋青谷发呆,宋青谷生生咽了要冲口而出的询问,宋青谷背对着他们坐下,宋青谷强装看不见他们。常征却掩不住面上的疑惑,不时地望向这边。
苗绿鸣彻底放弃,索性与那女孩子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女孩子竟然答应了站起来。真的跟苗绿鸣差不多的个头,肩背的轮廊却要大出一轮去。
苗绿鸣他们从宋青谷他们旁边走过去,走出来多远之后苗绿鸣才发现自己满手的冷汗,腿软得快要迈不动步子。
去他母亲的,苗绿鸣想,他宋青谷可以偷情,为什么我苗绿鸣不能爬墙?
真是,真是一团乱。
真是,真是悲哀。
女孩子突然走到苗绿鸣的前头,回过脸来用手在他眼前扇一扇:"喂,我说话你听见了么?"
苗绿鸣问:"什么?"
"我是说,"女孩子说:"我说我们不般配,其实不完全指外表上。你的心里有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