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叫你阿诚好不好,学名冯仁诚。”
“现在你是冯家的人,当然姓冯。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个仁字,分给你吧,诚呢,取意忠诚,比如,你对我。”
“你愿意?”
“好!”阿诚回答得很干脆,虽然脸还是肿着、疼着。
从今日起,他成为冯仁诚,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
被卖到繁华都市的少年,在一个春末午后,结识了留洋归来的少东家冯宣仁。他没有看到命运之神高深莫测的微笑,就此堕入男人晨光般的温柔微笑中攀浮沉溺。
双生兄弟的猜忌、枪杀、焚街,血腥的呻吟皆无法阻止温顺而勇敢的心向着遥不可及的世界靠拢,只因为是“他”!
可为什么意醉神迷的亲昵后换来的却是码头的送别?
男人的挥手意味着……情怯?!
【序】
到了?到了!
有人在高声呐喊。
涛涛江面荡漾着越来越浓重的让人欲呕的腥臭油烟气,刺激着船上被塞得如咸鱼干似的人们的神经,让他们从数日困苦煎熬中得到了些许的解脱。
随着船只靠岸的汽笛声,一切都骚动了起来。
离岸还有数里,很多人挤到船栏边兴奋地用自己粗糙的目光膜拜弥漫着繁华和冷峻气息的都市,码头边停靠数以百计忙碌的船只,耸立在岸边巍峨的建筑群,随处悬挂印着奇怪文字和坦胸露体美女的广告牌,甚至灰蒙蒙如蚁般攒动着的人群都使她如盛装的神秘贵妇,让人浮想联翩。
他们大多是怀着绚丽梦想的初访者,打算在贵妇的美丽裙摆下找到自己得以容身的折绉。当然,他们其中也有不少的野心家,面无表情下藏匿着涌动的感情,用自己深邃的目光穿透着这座都市表面的高贵,企图有朝一日让她压在自己身下狠狠地加以亵渎。
这是个痛苦却散发着堕落快感的年代。
这是个有机会让这种快感升华到极限的地方。
很多人都相信被无数传奇所印证的不成文的道理。
很多想在这块土地上得以生存或猎金的冒险家都随这条江上远道而至的船涌入这片给他们希冀的土地,如江水入海,从拥挤而肮脏的码头开始奔向他们的未来。
普通的铁壳汽船载着一船普通的客人,就像码头每天吞吐的上万计的人一样,有几多人知道在这个没有规则的年代里,自己的明天会是个怎样的状况?
船分上中下三等,最后涌出的大多是面呈菜色、衣衫破旧、行李单薄,表情各异的持三等船票的贫民,他们从一些鲜为人知的角落里带着仅有的财产,凭着道听途说的灿烂泡沫踏上了迷茫的征途。他们不是城市所欢迎的客人,他们像跳蚤一样爬上了贵妇的袍子,让她无法过于体面地展开自己迷人的笑容。
码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如缓慢淌动的泥浆向各处分散着。贵人们的黑色洋车,小贵们的人力包车,你吼我叫地辗转在拥挤的空间内,提行李的伙计打洋伞的女佣,拿着丝绢掩鼻的旗袍夫人和竹青长衫的老派绅士,碧眼金发的洋妞和西装笔挺的鬼子在这个空间内扮演着体面的角色,更多的是在狭缝里如小鱼般穿梭自如的小贩、乞丐,顺手牵羊者等不够体面的角色,在这些角色大杂烩中,包括由孩子扮演的。
让我们在这些名目众多的角色中搜索两个孩子吧。他们大约十岁左右的光景,带着朴素稚气的木讷从靠岸的船上由一个四十多岁矮胖且半秃的男人一手拽着一个地领下了船。
年幼的男孩们惊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世界,澄净的目光中没有兴奋却带着一些恐惧,想来可知繁华都市离他们原来的世界曾是多么的遥远。
他们紧跟男人的脚步,踉跄地移动着矮小的双腿,宽大不合体的短袄和棉裤限制着他们的行动——冬天的衣装不知为何初夏的季节里依旧在身?
男人拉着孩子,身上还背着一个缝补过的包裹,看起来颇沉的。他用短衫的袖管往脸上狠狠地擦了一把油汗,努力睁开浮肿的眼皮,边走边打量着来往人群。
“哥,我饿了。”
一个男孩轻轻地对另一个男孩说,娇嫩的唇瓣发白,两条小腿力不从心地在地上拖沓着。
两个男孩面目极其相似,乍一看如同一人,无疑是双生兄弟,一双面目虽是涂满灰垢却依稀能看得出五官端正清秀非常,尤其眼眸转动之间更如同十五明月衬着十六的光辉,如水般地清亮耀目。
被称呼为哥的男孩伸出小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掏弄了一番,拿出丁点灰色的疑是馍块的东西塞给他的弟弟。弟弟接过只有小半个手掌的食物没有马上吃下去,只是放在嘴边一点点地咬着,并朝哥哥挤挤眼,咧开小嘴笑着,天真而开怀,扫去了适才眉目间对陌生的阴霾。
男人没有理会兄弟俩的小举动,他走到马路边拦下一辆人力车,用古怪的当地话和拉车人讨价还价。
“哥,我们要去哪儿?”弟弟悄声问身边的哥哥。
“不知道。”哥哥摇头。虽说两人其实是一般大的年纪,但被叫为哥的总觉老成了些,固然他对未来的命运也是一无所知。
“哥,我想娘。”弟弟又说,他没有哭泣,口气里却有着让人掉泪的心酸。
哥哥什么也没有说。娘已经死了,在一个月前。
“哥,我们还回去吗?”弟弟用不停地问话来冲淡心中对未知的不安,对他来说,身边的这个相同年纪的哥此时已成了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依靠。
哥哥无法回答,他也是个孩子,如何能得知自己离开了家乡之后难以回归的宿命。
男人总算讲妥价钱,把两个孩子和自己肥胖的身躯挤进了狭小的车篷里。兄弟俩被推搡在一块儿,得以继续小声地交谈。男人显然没有心思注意两个小家伙的言论,他歪着脑袋半阖着眼似睡非睡。车走动了,人力车夫佝偻着背,精瘦的双腿一前一后地迈着小步跑在热尘滚滚的马路上,在汽车行人大街小巷中缓慢地穿梭着。
车一颠一颠,摇摇晃晃,奇特的建筑在身边慢慢地退后,风景越来越陌生,街上的行人商店摆设等等皆有着让兄弟俩心慌的异样,他们的眼都倦了,思想也倦了,不想去猜自己会去哪儿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走什么样的路。
五个铜板的车钱决定什么样的人生,他们怎么能搞清到底有多重要。这个年代的贫苦孤儿太多了,他们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弄着,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然而,谁又能在这样的时代里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车渐行渐远,码头不见了,江面也不见了,带他们来的船也不见了,只有前方弯转变换的狭小路面。
恍若蓦然失去了什么,回头伸颈观望的弟弟终于哭了出来,小小的牙齿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克制会引来麻烦的哭声,大把的泪水冲下脸蛋迷糊了眼前的风景,他仿佛看见娘美丽的身影停滞在不远处的路上,四周飘飞起黄黄的纸钱逐渐淹没了她的身影。
“娘——”
男孩大声地叫,小手徒劳地向逝去的景物伸去……
车终于行远,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幕和码头离别的情景并不特别,却在多年后依旧萦绕于两兄弟的梦里。江水的腥臭,拥挤的船只,五光十色的人流,人力车“吱吱”的吟唱,还有那默默隐去娘亲的脸。
【第一章】
冯公馆。
几辆豪华的黑色洋车把庭院里的幽深寂静搅碎了,它们在佣人的引领下鱼贯开进了冯府大院。
“冯太太哟——”
车门陆续打开,下来数位珠光宝气的女人,她们浓妆艳抹,头上堆着高高的云卷,身上着的是最时新花样的精缎制旗袍,足上蹬的是舶来的真皮高跟鞋,浑身贵气地领着自己贴身的丫头边叫边走近候在门前笑容可掬的冯太太。冯太太也同差不离的装束,像时下所有持着身份的夫人一样装束,出身书香门弟的她就多些温和的儒气和稳重。
“算来才几天没见,就见你年轻多了。道是人逢喜事爽,真真切切地印在你身上啦!”白洋装的年轻太太亲热地上前半拥着冯太太,伶牙俐齿说上了。
“是啊是啊!”其他女人笑嘻嘻地应合着,一同走进冯家气派的客厅。
“哪里的事啊,王太太就是会说话,”冯太太喜气洋洋,挽着王太太的手臂招呼着众女,“大家不是常聚得这么齐的,说是为了看看我归国的小儿,其实不就是想招众姐妹一起乐乐的借口嘛。”
众女都笑了,纷纷散开坐于沙发上,冯太太叫佣人摆上水果糕点和茶水,打扇的打扇,递汗巾的递汗巾,厅里欢声笑语热闹起来。
“李妈,去叫少爷过来,早叫他在这儿候着,一会儿人就跑了。”冯太太转头对旁边正伺候着摆茶水的老妈子吩咐道。
李妈应着,连忙走上楼去。
“冯太太,小少爷离开好几年了吧?现在回来应是个大公子了,模样我们现在是不知,就你和冯先生的架式准是个一表人材。”微胖的张太太微呷了一口茶,明对冯太太奉承着,眼却望着四周的女人,女人们当然赞同“是啊是啊”地点头不止。
“哟,瞧你们一整个学上王太太的样了,说话像抹蜜似的。”冯太太娇笑着,“阿宣小时候的样子你们有几位是看过的,现在啊再好也是那个样了,不能上天入地的料啊!”
“哪里啊,冯太太就是会谦虚,谁人不知冯家的少爷啊,前些个我家的老爷还在教训家里那个不争气的,说他有半点能耐和冯少爷比啊,也早把他弄出国去混个什么士出来,什么大路都走得通啦!”
“就是说嘛,我家那个缺少脑筋的,昨天还泡在东乡里,真把我气得……哼!”小个子的季太太捏着绸帕捂着胸口一幅气恼的娇怒样,旁边的小丫头连忙递上茶。
冯太太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楼梯上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调眸一睇,今天的主角,就是她的留洋归国的小儿子着一身洋装帅气地跑下楼。
“哎呀,你就不能慢慢地走嘛,在众阿姨面前要知道个分寸。”冯太太对儿子半掺骄傲半掺爱怜地埋怨着。
冯宣仁微笑,礼貌地向众太太们弯了弯腰:“阿姨们好!”
众女人面面相觑数秒,不禁一齐笑出声:“哎呀呀,都长这么大了呐,干嘛弄得跟孩子似的?!把我们叫老啦!”
冯宣仁向母亲扮了一下怪脸:“妈,瞧,我照你说的做了,却得罪了各位年轻漂亮的太太们!”
这下,各位太太更乐不可支了。
作母亲的着实无奈,苦笑着轻轻拍了下儿子的头:“你呀,就不能替我在姐妹面前留点面子嘛,不要这么没大没小的。”
有几个太太边打量着冯少爷边交头接耳地吃吃笑着。
冯太太看不过去,不禁笑骂:“你们几个叽喳个啥啊?不要是背着地损我哦。”
“冯太太,我们哪有啊,”王太太站起身来走到母子旁,一手挽着一个:“我们说啊,冯公子正是如意料中的好相貌,不,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出挑,冯太太您有这个儿子啊真是好福气,我们几个眼红都来不及呢,正编排着谁家有般配的闺女好拐他来当个儿子使使也是件高兴的事啊!”
众太太一听更乐了,一时间真的互相商量着周围认识和不认识的关系,像要真的立即找个般配的女孩儿出来,弄得母子俩站在一旁啼笑皆非。
“好啦好啦,说是今天来玩儿的,一会儿争着当起媒来了。”冯太太明怨实喜,口气也酥软起来。
“玩也是要玩的,这码事我们这些个当阿姨的也应留心下来,”王太太巧笑道,“要不放着这么好的媒亲不做,岂不是亏待自己?”
冯宣仁还是一如既往地恬淡微笑,置身事外似的无辜。
众女乐着叽叽喳喳,好容易转开了话题也是东家长西家短,百货公司的新上架的洋装脂粉或者是一些东家升职西家闹不合之类的琐碎事情,让本有些不耐的冯宣仁更是焦急了。适好有太太提议乘离用餐还有些时间不如先来几圈麻将,这个想法当然马上得到早有此意的众人们一致赞同,冯太太连忙招呼着众人到麻将房去玩边让佣人收拾桌子。
待众女向里厅走去之际要编理由告辞出来,冯少爷却被冯太太悄悄拉住:“你先别想着走,陪太太们打几圈吧?”
“妈!”他为难地叫,俊挺的眉头皱起,半是撒娇的样子让冯太太不由好气又好笑。
“罗太太还有张太太是内政局里面的夫人,你陪她们应酬应酬总会有好处的,现在你刚刚回来,光靠家里的关系也是不行的,留点印象给她们有帮助的嘛。”冯太太轻轻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可我还有事,妈,有你就行啦,放我吧?”冯宣仁摇了摇母亲的肩膀,急巴巴地想逃脱脂粉陷井。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嗯?”
冯太太苦笑地看着半大不小还会撒娇的儿子,虽是二十七近而立了,可能老不在身边的关系,在母亲的眼里总是孩子气的。
“冯太太!”里头唤人了。
“快去吧快去吧,”冯宣仁忙不迭地把母亲推着走,亲亲热热地附在她耳边撒迷魂药,“有我精明能干的老妈在,什么事都可搞定,我一个毛头小子去搅什么局啊?我要出去玩一会儿,吃饭就不要等我啦!”
“你呀……”冯太太无奈地叹口气,只能拉着手嘱咐着,“晚上早点回来啊。”
“OKOK!”冯宣仁笑嘻嘻地直往外奔,还不忘回头给老妈抛个飞吻。
冯太太摇头,哭笑不得。
一直到花园,冯宣仁略为松气。虽无意在母亲面前伪装,但他觉得在母亲面前还是像个她所希望的儿子比较妥当,聪明帅气地可以让母亲觉得露脸的小儿子,一切都可以让她能了解的样子,这也算是一种孝心吧,他自嘲如此想。
走出花园跨出门,家用司机老刘就跑上来问:“少爷,要用车吗?”
“哦,不,我只是上街逛逛。”冯宣仁笑着,这笑容不同于他刚才在屋内的明亮而单纯,带点高深莫测。
“使两个人跟着您吧,您刚来不久,迷了路可不好。”老刘说着,回头就叫:
“阿二阿三,陪少爷出去走走!”
“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好。”冯宣仁一头顶俩地大,赶紧阻止。
正说着,从工人房里跑出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光景,剃着个小平头,青灰色的短衫白袜黑布鞋,模样干干净净的,清亮的大眼瞧见了老刘和冯宣仁,低下头犹犹疑疑地靠近。
“阿二还是阿三?还有一个人呢?”老刘问。
“阿三昨天着凉拉肚子了,我陪少爷去吧,我一个人就行。”少年急促而温软地回答。
“病啦?不中用的东西!”老刘啐了一句,转头向着冯少爷献媚地笑着:“少爷,就让他跟着你吧,虽是外地人,对这儿还是蛮熟的。”
冯宣仁有趣地打量着眼前低着头的少年,不由张口问他:“你干嘛一直低着头啊?”
少年不语。
老刘扬手敲了少年一下头:“少爷问你话呐,抬头!”
抬起头是一张清秀的脸,具有江南孩子常有的纤巧细致,眸子清亮如水带着些许的腼腆。
冯宣仁不由耸眉,嘴边扬起一丝笑容:“你老家是哪儿的,大概是苏淮一带的吧?”
少年抿嘴,目光垂低,怕被打似地急忙点头。
“两兄弟呢,还有一个小的,双胞的长得像极了,平时我们分不出来,管叫着谁就谁啦,”老刘替他答话,“也不知道他们的老家是哪儿的,月前才抵债过来,这个是大的,不太爱说话,手脚倒蛮利索的。”
“哦,明白了。”冯宣仁皱眉,摇着头,“算了,我不要人跟着,自己走走就行啦。”转身准备走人。
“可是……”
老刘看着少爷的后背,欲言又止,挥手拍了一下少年的头:“快去,跟着少爷!”
转过两条街后,冯二少爷实在忍受不了背后畏畏缩缩的小尾巴,停住脚步等着阿二走近,可少年却在距离他十几步的地方停住了,无措地望着不远处的少爷。
冯宣仁啼笑皆非,大跨步地走到他跟前,凶巴巴地瞪着他:“我不是说不要跟来嘛,你怎么还跟着?”
“可是刘爷说……”少年涨红了脸,嗫嚅着。
“他说的话你倒蛮听的,怎么不听我的?”冯宣仁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