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拥,寂默着,终于有人声从街外传来,微弱的却是触耳,提醒他们这个世界一切照旧。
“昨夜到的吗?怎么不跟我说?”冯二少终于发现此时此地不适任情作祟,他不舍地放开人,抚摸着对方短短的头发,半些恼怒半些不忍地问。
阿诚不语,勉强微笑:难道要我在你和少奶奶一张床上时跟你说吗?
仔细打量着这张熟悉即陌生的笑脸,冯宣仁发现眼前的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容貌比以前成熟了些,眉目之间的俊秀脱去稚气多一份沉静,漆黑的眼瞳依旧不改仿佛能一望到底的明净,细看又是深不可测,身形拔长,以前敬畏的仰视现已可俩俩对望,有一丝淡淡的压迫感从眸子中透出。
他似海,他几乎在他眼中溺毙。
“你的信……”阿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成一团的纸,“还给你。”
冯宣仁接过纸团,笑着问他:“相信吗?”
阿诚涨红了脸,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眼锋。
摊开纸团,淡黄的纸片上只有一句话:“留弟一用,以解相思。”
卑鄙,混账!阿诚早就在心中骂过千百遍,虽然他从没有相信过,而且见了人,更是一句话也骂不出。
冯二少打量着手中的纸条,揉得满是折痕,看来收信人曾经相信过上面的胡话。
“对不起。”他对他说。
阿诚惊讶地抬起头,难道上面的话成真了?
“我指的是两年前,送你走的事。”
心揪到生疼。
“少爷,不必道歉的,那件事。”阿诚阻止他的话语,他不敢听,也不给自己有能和这位少爷平等的错觉。错觉往往醒得最快,比梦还快,他宁愿拥着一个幸福的梦境,也不要一个根本是错误的感觉。两年状似平静的痛苦挣扎,足够他认清许多事。
冯宣仁微怔。对方显然已经不是当初他送走的那个茫然无措的少年,明白被伤害是成熟的催长剂。但他想解释,虽然这解释有点无力。
“哥……少爷。”
背后乍起的声音,让两人的神思一下跌回现实,打开房门的阿三睡眼朦胧地瞧着站在客厅里离得如此近的两人,满脸怪异。
“少爷,哥昨晚上来的。”阿三忙给冯宣仁解释。
“我知道了,”冯宣仁点头,微微一笑,“你哥刚跟我说来着。”
“哦,那月儿的事也行啦?”
“月儿?”冯宣仁扬起眉头,转头看着阿诚,阿诚无视他的目光。
“月儿是哥的……”阿三搔头,不知如何给出一个正确的称谓,他只知道月儿喜欢哥,才会拼命跟到这儿的。
此时,着青色旗袍梳两只麻花辫的秀丽女孩儿从兄弟俩的房间里怯怯地走出来,轻攥住阿三衣摆,把半个身体隐藏在他身后,大而亮的黑眼珠子却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着站在厅内高大的男人,她知道这就是阿诚哥的东家,一个看上去很斯文的大人家少爷。
冯宣仁着实想不到阿诚会给自己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阿诚的女朋友?”好半天,他才想到这个称谓,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浮上脸庞。
月儿的脸一下子通红,她从没有想过这个名称,但听得出这个山里人从来也不会说的名称的含义,她十分的喜欢。
阿诚尴尬地清咳了几声,解释道:“月儿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她想过来看看,所以……”
“明白了。”
冯宣仁点头,他显然不想听什么解释,伸手取起桌上的报纸,转身走向楼梯消失在客厅里的三人眼中。
怔忡半晌。
“少爷没有生气吧?”阿三有些不安地问他的哥。
“没有。”阿诚摇头,其实他心里很明白,那人越发的沉默,心中的火气就越大,但他却不觉害怕,而且心头涌上些隐晦的快感。灯熄,恍然若失从那刻起,他也亟需发泄,一种不敢承认的发泄,从来没有这样的情绪像条阴冷的小蛇盘缠在心内,它找不到出口,甚至连停留的理由都没有。
他怎么能给身边的两人解释?
“少爷肯定不会生气的。”阿三加重着语气,转首给月儿一个安心的笑容。
月儿走过去挽住阿诚的手臂,小心地问他:“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阿诚瞪了她一眼:“现在你还说这个顶什么用?!当初死缠着要来的时候怎么没替我想过?”
月儿皱着鼻子坏坏地笑,毫不为意,因为看阿诚假装生气的样子就知道没事儿,就算是有事儿,阿诚也会替她挡着,这点她坚信。
何况,总算来到这里了啊,刚下船的兴奋被旅途的颠簸和劳累给压抑住了,而现在正是释放的时候,这儿的一切陌生却那么的绚丽,如此接近梦想。她不惜对故土不辞而别,抛弃令人乏闷的山村,不想使自己的一生如野山茶从生到死都让美丽困在深远的绵绵山岭中。
“反正谁都知道我跟你私奔了,”月儿揪着阿诚的耳朵边儿,细软地叮咛着,“现在也不能回去,回去一定会被爹妈打死被乡人笑死,你可不能不管我哦。”
阿诚看着她,认真地说:“月儿,玩过后还是回去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什么叫不适合啊?哼,”月儿撅起小嘴,“反正我不想回去,你等着瞧,我一定会在这里活得很好,你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月儿!”阿诚发现一时的妥协会犯下大错误。
“好啦,不要吵啦,”一旁的阿三看不下去,“哥,人都来了,月儿玩腻自会回去,你现在不要催她,她才刚到嘛。”
“还是阿三好。”月儿扯个鬼脸给阿诚。
“是啊,未来的嫂子,我只有帮你说好话啦,省得将来被你欺负嘛。”阿三苦巴巴地回答。
“死阿三!”月儿伸出尖尖的小爪又羞又恼地去抓阿三。两人像在山里时一样地闹腾上了,嘻嘻哈哈地围着阿诚打转。
“好啦!”阿诚叹口气伸手拖住两人,“不要闹了,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城市,这条介亭街,根本不是他们能拥有及支配的世界啊,阿诚突然觉得自己还犯了个大错误:根本不该回来的,纵然甜蜜和晕眩还留存在身体里,但是将付出什么代价,他根本无从知晓。
桌上的瓷杯依旧倒着,茶水一滴滴地淌下地板,濡湿一大片。
放开两人,阿诚扶起茶杯,回厨房重新去泡了一杯茶水出来,走向楼梯。
“哥……”阿三叫住他,神色古怪,瞥了一眼身边的月儿,欲言又止。
“什么?”阿诚问。
“你……为什么会来,不是说不想回来的吗?”
阿诚低头盯着手中的托盘:“还不是为了你。”他扔下这句话就举步上楼,未给阿三继续提问的机会。
“你胡说……”阿三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断然反驳:你不是为了我。自杯子“哐啷”一声坠落,他就在门后窥到两人紧紧相拥,热烈隆重到他不敢出声,紧抓着门框,沉默而讶异地瞧着这一幕,仿佛永不会结束的暧昧拥抱。
这难道是东家和下人之间的拥抱吗?哥的面容怎么会这样的如痴如醉?他知道哥喜欢少爷,可这是种什么样的喜欢?!两年来始终不敢确信的隐约疑虑像根藏在棉胎里的针终于扎到了肉里,他一直反驳着双生的相通灵犀带来的暗示,因为这样的哥对他来说太陌生,太难以让人接受,太可怕了!他害怕以这样难堪的方式失去自己的哥,自己的整个世界。看着身边恍然不觉的月儿,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帮他留住哥,而不要让哥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沉沦。
“阿三,你怎么了?”月儿奇怪地看着身边沉思的阿三脸色青白交替。
“没什么,”阿三挤出丝笑容,“你再去睡一会儿吧,乘船几天一定很累的。”
“还好啦,”月儿笑着,“还是你去吧,昨天让你们睡地铺真是不好意思哦,你的活我来帮你干吧。”
“不要哦。我去帮你把厨房后面的屋收拾收拾,老妈子不住这儿的,那间屋你暂时住着吧,哥会跟少爷说的。等几天没事儿,我们就陪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喔!”月儿嘻嘻而笑,早已心痒。梦想化为现实,她走了第一步如此顺利就没想过回头,只怕等到想回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来时的路。此时的女孩儿怎么会知道。
坐在书桌后的冯宣仁盯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了,既不让他退回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瞧着这张久违的脸,不动声色。
阿诚得忍受,享受过发泄的快感后,总得付出些代价,尤其是这位少爷的脾气。
“不错,看来你这两年过得不错,挺快活,害我白操心了。”冯宣仁终于开口,还是微笑,指间夹的香烟未燃上,只是翻来覆去地把玩。
深知他的脾气,阿诚觉得此时还是选择沉默方才明智,他挺直地站在他对面,没有如以前般地低下头。他已经明白低头没有任何用处。
“女人的滋味怎么样?”冯二少把手中的烟扔在台面上,身体俯向前状似认真地问他。
“呃?!”这个问题不太像话。
看对方还是闭紧嘴巴,冯宣仁咬牙,退回身体,重新拾起烟放在指尖绞成段段碎支,死命地克制自己不要向他发脾气,特别发这种没有充足理由的根本是纯粹泄愤的脾气,实在是有违自己待人的原则。初见时的惊喜和狂热被一个小小的意外给彻底浇灭,他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报复。
胆敢报复他?!手掌一用力,指间的段段碎烟尽数扔在像根电线杆子一样杵在面前的人身上,然后纷纷坠下地。
阿诚身体一抖,他害怕这种隐忍的怒气,使这些碎烟比石块还能砸疼人。
“少爷,月儿她……”话到一半就断了,他没有办法向他解释。
“嗯哼?!”冯宣仁挑起眉头,静候他的解释,但这似乎想解释的解释不见下文。
阿诚抿紧嘴巴,虽然他很想大声对这个人喊:你床上不是一样躺女人吗,为什么我就不能?!可就是不能,他必须为理所当然的女人给自己的东家解释个清楚,仿佛这正常的关系反而是一种错误。
只是因为这个主子喜欢拥抱他,喜欢亲他,而自己也跟着无可救药,真是欲哭无泪,他从来没有跟他计较过这个,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过,但事情真的发生了,自己绝望到想要报复,想要发泄,痛苦地享受这些他本不配有的情绪的折腾,怎么也回不到两年前的单纯,给予和付出都自然而然,从没有去想过结果。
不要逼我!
他回视着梦里寻过千百度的眼眸,不想徒劳地解释,解释他想和月儿成家的,他能和她看到未来,而和眼前的人,想都不敢想。被伤害后就想要自我保护,两年前他站在码头把手一挥,就让一个单纯的梦幻彻底破灭,清醒得如此残忍!
“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不相信那封信吗?”冯宣仁交叉抱臂,转过眼睛不去望他。
“因为……”这样的对话让阿诚觉得实在很辛苦,“因为你……”他黯然长叹,放弃挣扎。
“你不是要让我忠诚吗?”无力地微笑,搪塞他一个两年前的理由,“少爷,我发过誓的,只要你需要,阿诚愿为你做任何事。”
又来了!冯宣仁不可置信地睥视着这张脸,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去克制自己的怒气,他分明在挑衅。温顺的阿诚何时变得这么狡猾?!压迫感在加深,他极不喜欢。
蓦然重复死寂。
连呼吸也变得小心起来,阿诚从没有见过冯宣仁发火的模样,他颇有些心惊胆战,自己真是感情用事到昏了头,连身份都敢逾越。
“行!”冯宣仁阴沉着脸,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双手在桌上一按立起身来,大步转过书桌走到男孩面前。
阿诚暗觉不妙,步步后退,心开始慌乱,却不是恐惧。房间不大,不足以藏匿,跨出几步就被逼到背抵墙面,身陷半个迷乱的牢笼。
“怎么不逃了?”用身体紧压着不知所措的人,冯二少不忘调侃,眉目间尽是邪意。
背对一片坚硬,抵得生痛。面对不及寸把距离的脸庞,阿诚心慌,头皮发麻,腿脚也无法动弹。
“少爷,放开……”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头,被霸道的嘴唇和毫无顾忌的舌头堵住出路。抗拒的话如此软弱,连抗拒者自己都不想相信,于是抗拒变成了欲拒还休,一种变相的挑逗,一种纯粹的勾引,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甚至无法意识到,他多么想要这个吻来弥补两年来的失魂落魄,不安和绝望。
没有办法违心地抗拒,那就接受。他需要这个动作的拯救,如同快要渴死的鱼面对甘霖的降落,伸出双臂勾紧贴在身上宽厚的胸膛,阿诚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在回应这个销魂的深吻,做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确认他从来不敢确认的自己。
唇舌交缠,不绵不休,近乎贪婪。他给予他,他回应他,他回应他,他给予他,如同交战,忘却停止,无法确定的,不敢说出口的,看不到将来的,得不到公平的,即将幻灭的,在此时一一罢休,如此赤裸地坦荡面对。
如果外面的世界刹那毁灭,他们也不想去管了。
只希望时间迷失自己的方向,让一切不知如何随它而消逝。
“宣仁,你在里面吗?”敲门声起,温柔的声音如尖锥钻耳。
世界永远不会在刹那毁灭。
阿诚蓦然心寒,几欲疯狂,猛得把压制自己的人一把推开,着力胸前他马上得逞,只是看到强硬的人皱紧眉头,脸色苍白汗沁额头。
“对不起,少爷……”不知道怎么了,可他连自己痛得发狂的心都顾不得,要逃生!打开门,推开堵在门口的女人夺路而去。
“啊,这下人怎么回事啊?!这么没规没矩的!”门口传来张丽莎被惊吓地呼叫。
“丽……莎,不必管他,”胸口的刺疼还没有停止,冯宣仁连忙跟着奔向门口,“没事没事,什么事儿也没有……”最后一句已经软弱,他也怕解释。
“脸色怎么这么白?宣仁,你没事吧?”抬头看到对方的脸,把张丽莎给吓坏,连忙扶住看似摇摇欲坠的未婚夫,忙不迭地掏出手绢替他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没什么,只是伤口有些发疼。”冯宣仁握住惊乱的小手,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容,虽然他一点也不想笑。
“伤口常痛吗?回医院再检查一下吧,”张丽莎心疼地提议,“你不要一个人住在这儿啊,不安全,都是些下人,连贴心的都没有,哪能知暖知冷。跟伯母回去住吧,我也可安心点。”把人扶上椅子,弯腰伸手揽着他的肩。
“我知道,别担心,没事的。”笑容是温和的,只是神思游荡。
“你不要哄我,”阿丽莎看出他的心有旁骛,“你呀,总会出些莫明其妙的事,这次出事又吓了大家一大跳,连我爹都怀疑……你……”情急下失言,连忙收口。
“什么?”冯宣仁终于收回神思。
“怀疑你干……不正经的事嘛。”张丽莎略有心虚的回道。
“什么不正经的事,”笑容依旧,“我可是每天老老实实去上班,卖力地干活,替国民效力哦,再说有你这个首屈一指的大家名媛作陪,哪有闲情去外面搞七捻三。”
“嗳呀,”面对未婚夫的刻意奉捧,丽莎心里颇为受用,娇嗔地攫着对方的袖管轻推着,“哪是说报上给你编派的那些风流账啊,爹怕你背地里做些不妥的事,危害到将来的前程,连命都难保。”
“哦?”冯宣仁推开那只手,心里暗惊。
“毕竟他只有我一个女儿,自然是想得多些,”丽莎寻思着对方的反应,不怎么开心的模样,“仁,你不要跟他介意哦。”
“当然不会,我怎么能和你爸介意呢。”抚拍着伸到掌心里的小手,直到看见对方宽慰的笑容,冯二少始终得体地扮着优秀情人的角色。
张丽莎满意地把脑袋靠在宽阔的肩背上,鼻间滑过淡淡的烟味和清爽的剃须沫香味,让她意醉神迷。年底,她将是他的新娘啊,她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两年的若即若离终让她的温柔和执着给抹刹干净,使他屈服,心甘情愿意地把订婚戒指戴在她手指上并承诺一生。
“仁,爱我吗?”她轻轻地问他。
“嗯。”对方立即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她笑了,灿烂如窗外晴空的阳光,不管这世界如何的纷纷扰扰,她坚信这个男人会给她足够的安全和幸福,自第一眼的相识她就此确定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