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抗争的了么?”翠枝姐的手变的好冷。
“总要试一试。”
翠枝姐转身拿了把梳子仔细给我梳了头发,突然眼泪就流下来了。
“翠枝姐……你……你怎么了?”我最怕我欢喜的女子哭泣的,“是怪我不想同你结婚么?我……我不是嫌弃你……我……”
翠枝姐捂住我嘴,“不,不是的,玉堂……我……我只是……只是……自己伤心而已,跟你没关系的。”翠枝姐想对我笑的,可是眼泪却越流越多,渐渐流过她尖尖的下巴,一滴滴都掉在我手背上了。
我抱住了翠枝姐,这时候除了抱住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安慰她的。
翠枝姐将脸埋在我胸口,低低的哭声从我胸口传到了我的心里。
也许翠枝姐也并不象她外表的那样活泼高兴吧。
何西的那句话折磨了我一夜的话又一次响起来——“这个世界没有人能不变的。”
半个月后,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里。
“玉堂,再有两个月不到就是你跟翠枝大喜的日子了。我跟你冯伯伯商量过了,就是11月十六是好日子。”母亲依旧是端庄慈爱的样子。
“我不会结婚的。”
“小孩子家胡闹就算了,这是大事情,我与你父亲都商量过了,你与翠枝算是青梅竹马,感情也好的很。冯伯伯对你也算看的起,你感激还来不及,说什么胡话了?”母亲就是责备也是文雅的。
我还是静静的道:“我不结婚的 ,母亲。”
“你看不上翠枝么?”
“不是。”
“那为什么?”母亲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你喜欢了别的闺女么?”
“不,我没有喜欢别人。”
“那是什么?”
“我不结这样没有道理的婚。我与翠枝姐是人,不是牲口,不是说结就结的。我们有自己的感情,我们有自己的选择。”我异常平静的对母亲说。
母亲叹口气,“别的事随你怎么闹我与你父亲也都算了,只有这一件,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胡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千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难道独你一个么?”
“母亲……”
母亲摆手打断了我,“何况我与你父亲还会害你不成?玉堂啊,你总是太过理想了,日子并不是你想的这样。”
“对不起,母亲……这件事我总不能答应的,我跟翠枝姐也说过的,我不会同她结婚。”
“你跟翠枝说了?”
“是。”
母亲沉默片刻,突然从手边抽出一封信笺,“这个是何西一个礼拜前写过来的。”
母亲将信笺递给我,“他信里说的很清楚的,他不想再呆在这家里。本来就是,象他这样才干的人物,出去闯一闯定能成就大事业。好男人志在四方,这话原就说的不错。何西日后能有成就,我们家面上也有光彩的。”
我的手在发抖。
信上的字我每一个都认得,但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却一点都看不懂的。
我只知道,何西他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母亲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取走那封信,只见她双手一撕,轻薄的纸片就已经在她手里粉身碎骨了。
“玉堂,结婚的事,还有两个月,你再好好想想。冯伯伯待你怎样,你也知道的,你要是叫他脸上无光,于心何忍?”
母亲在我眼里恍惚起来,只有信上的字迹在面前舞蹈。
何西给我的那只盒子我一直没有打开。
那是只挺大的盒子,分量却不重。
我缓缓拉开外边扎着的绳子,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只四角风筝。一红一蓝两只手印子赫然醒目。
我“碰”的一声倒在地上,脑袋撞的这么疼了却从没有过的清醒。
“哎呀,少爷,你怎么了?怎么躺地下啊……”奶娘听到我摔在地上的声音急步跑进来扶住我。
“奶娘……我很欢喜你……”我微笑着对奶娘道。
奶娘笑道:“少爷你啊,从小嘴巴就抹了蜂蜜一样甜,怎么现在要做新郎官了还对奶娘来这一套的,小心未来少奶奶喝干醋。”
“我也欢喜翠枝姐……还有湘湘……阮家嫂子……还有母亲,父亲……还有茶娘,还有老江他们,大家我都欢喜的……”
奶娘摸摸我头,“少爷,你不是刚才摔坏了吧,怎么没头没脑的说这些。”
我摇头,“不……我很清楚,从来没有过的清楚。”我拿起风筝,笑着道,“可他不一样的,如果翠枝姐不在了,奶娘不在了,湘湘不在了,我会伤心会难过……我会画很多画,很多很多……只有他,只有他……没有他的话,我胸口那只笔就停下来了,什么都没了。”
“少爷,你在说什么啊?要不要找那个洋大夫给你瞧瞧的。”
“不,奶娘……我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的。你只管给我收拾行李就是了。”
奶娘皱起眉头,“你就要结婚了还收拾行李做什么?去上海么?”奶娘叹口气,又自顾自说起来,“就可惜何西喝不到你的喜酒啦,他是给夫人逼走的,我就是想不明白何西这么能干的人,又聪明又可靠,也从来没在少爷夫人背后玩花样耍手段的,夫人做什么要他走呢?”
“奶娘,你说什么?”我放下手里的风筝,问道。
“我那天送茶的时候听到的,夫人虽然没有明说,可就我都听出来要何西走的意思,何西这么精怪的能不知道?”
“何西怎么说?他答应了么?”我连声问。
奶娘满脸是夸赞的笑容,“我可真要夸夸少爷你了,从湘西带回来的这小子是好的,少爷眼光也是好的。何西可没答应夫人,他只说,他只听少爷你的话。”
我闭起眼睛,心脏都似乎不跳了。
我想起来了,那一天,何西回来的那天晚上,他问我的“小少爷觉得翠枝小姐好不好呢?”
“少爷……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了?”奶娘在对我说话。
“奶娘,你帮我收拾行李,我去找母亲去。”我站起身,关照奶娘。
“不用了。”母亲的声音突然响起来。3C36541E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转身就见到母亲正站了我房门口。
她的脸色也很难看。
“你要去哪里?”
“母亲,你该知道的。”
“我不知道。”母亲优雅的坐在我屋里的紫檀木椅中。
“那好……我告诉你,我要去找何西。”
母亲连望都不望我,只淡淡的道:“他一个下人,你找他做什么?”
“何西不是下人,我从没有当他下人看过。”
“哪又怎样?他是他,你是你,有什么相干的,天下人走天下路,他走他的路,你去找他做什么?”
“我爱他。”
母亲摆弄茶碗的手一僵,她手里的茶盏清脆刺耳的摔在了地上。
“你……再说一次?”头一次,母亲优雅端庄的微笑消失了。
“我爱他。”我说的无比清楚,每个字,每个字都是在我心里流转过千遍万遍的。“我爱何西!”
“你……你好……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母亲腾的站起来,“你父亲是这样,你更是这样,你到底要怎么折磨我才好。”
“母亲,我没有胡闹的。”是的,这一次,是我这一生从来不曾有过的清醒和坚定。
“你……要爱他?你爱他什么?你疯了不成?他是个卑贱的下人,他……他是男人……”母亲捂住自己的嘴巴,好象方才出口的那两个字已经污秽了她自己似的。
“有什么关系?他是什么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有什么关系的?我爱他,就是他而已。”
“住口。”我那向来言辞文雅,行动得体的母亲竟然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动也没动。甚至没有去抚一下火辣辣的脸庞。我只是跪了下来,“对不起,母亲,叫你伤心难过了。”我恭恭敬敬的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玉堂……我的儿子……你到底,想怎么样?”母亲虚弱的问我。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从来不曾哭泣的脸上早已泪水纵横。
“你要是不愿意结婚,那就不结。你要是喜欢画画就再去读书,什么都好,什么都随便你,随你闹,随你疯……你要出国也可以。玉堂……你……”
“母亲……”我象小时候那样被母亲搂住了,母亲的怀抱真是柔软而且暖和,“对不起,母亲……我爱何西,我必须去找他。”
母亲一把把我推开,瞪着我。
我狠下心肠给母亲鞠躬,转身就走。
我已经走到楼梯口了,母亲却追了出来,“你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没用的,母亲……我已经决定了我一定要去找他的。”
“你……你疯了,要去丢脸,可我不能让你丢了你父亲还有我的脸。你不许去。”
我淡淡一笑,“母亲若你觉得我爱一个人是丢了你的脸,那……就请你当作没有生过我。”
“你……连这样忤逆不孝的话都说的出么?你就要丢下你父亲和我了么?”母亲的脸色铁青。
“等我找到何西,一定回来侍奉母亲和父亲的。”
“要是找不到呢?你就一辈子不回来么?”
“找不到?”我的眼神朦胧起来,我微笑道:“那就找一辈子。”
母亲冷冷的看着我,仿佛我是个鬼怪一般,“所有人给我听了,把大门,后门,偏门都给我锁了,没有我的话,不许放少爷出门。”
“母亲……”
母亲却连看都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去了。
楼梯下,翠枝姐和罗伯特微笑望着我,翠枝姐的眼里闪烁了泪花,而罗伯特却是对我翘了大拇指。
这时候我一点不觉得害怕的,仿佛身体里有这么许多的力量的。
去找他,去找他,这念头几乎能叫我飞起来了,乘着那只四角风筝,我就要去找何西了。
母亲果然言出必行,连翠枝姐去求情都没有用,罗伯特假装要回上海想带我出门也让母亲看穿了。
母亲更怕我真的要逃走,竟用两把大锁把我的房门都锁上的。
每天奶娘都要边哭边给我把饭送上来。
可我什么都不想吃。
我并不是想绝食,只是吃不下。
有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把我涨的满满的,连吃的都塞不下了。
我做梦了。
我梦到了糖哥哥,他对我笑呢,“小玉堂做什么不吃饭?是不是又顽皮不读书被表叔骂了?”糖哥哥把我抱起来,他摸着我的头,“饭总要乖乖的吃,要不然可是长不高的,永远是这么个矮子可就不好看了。”
糖哥哥,你告诉我,你那时候被大伯父关了,也是因为太想念了才吃不下饭的么?总是有种力量能叫你舍生忘死的,是不是?糖哥哥,你告诉我,你爱的那个人,那个叫你无论怎样也忘记不了的人是谁?是谁?
糖哥哥只是望了我笑,却不说话……他的影子渐渐淡了……就此去远……
我的胸口一凉,睁开眼睛就是罗伯特汗毛长长的手拿了听筒在我胸口。
“夫人……再这样下去,您的儿子会死的。”
我不解的望着罗伯特,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他说的这么严重。我看到罗伯特放在背后的手在对我打手势,我有些明白了,只是躺着一动不动。
“那就让他死好了。”
“夫人!”罗伯特一定猜不到母亲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惊叫了一声。
“母亲……”我叫道。
母亲在门边停住,却不肯转头。
“脸面门第真的比我的性命感情都重要的么?”我轻声问。
母亲没有回答我,掩上房门。
“玉堂,快点。”
翠枝姐不知从那里弄来钥匙竟然进了我的房间。
“翠枝姐?”
“快点。你有力气么?罗伯特说他每天给你打葡萄糖你应该有力气的,是吧?”翠枝姐关切的问。
“恩。”我迅速穿好衣服。
“我叫奶妈骗了你房间的钥匙,就是大门钥匙比较麻烦,还好昨天伯母放在书桌上,我偷偷按了模子,今天刚配到的。快走,现在伯母应该睡下了的。”
翠枝姐拉了我就走。
罗伯特正站在大门口等着。
“来……快点,我开车送你去车站。”
“谢谢你,罗伯特!”
“这没什么,我喜欢有勇气的家伙!”罗伯特说起来话来总是眉飞色舞。
“玉堂……”翠枝姐抱住了我,哽咽道,“我从前只当你是个心肠好的小弟弟,可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男人了,真正的男人。我真为你高兴的……玉堂,你真是勇敢……”翠枝姐闪烁泪光的眼睛望着我。
我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对不起,翠枝姐,叫你为难了……我不能跟你结婚的,我欢喜你,不能害你的。”
“真是我的玉堂弟弟呢,都这时候还跟我说这个。”翠枝姐破涕为笑。
“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罗伯特等的不耐烦叫起来。
“那……这个拿着。”翠枝姐在我怀里塞里一大包东西就把我推上车。
车子启动了,我转头,翠枝姐还站了风里拼命给我挥手,我猜她眼睛里的水花这时候定是忍不住的了。
我家那幢两层的房子,有一盏灯亮在那里,一条纤细的影子映在窗上。
那间屋子,我知道的,是母亲的房间。
“母亲……”DF50A7F8D4D49792CC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我喃喃低语。
又是9月,我再次踏上湘行之路。
只是这次,再没有父母殷殷叮嘱,再没有阿炳叔来接……再没有糖哥哥长长的叹息会响在耳边。
我依然选择了水路。
沅水在陡峭的两岸间流淌,山崖郁郁葱葱,偶尔小小的白花落在水里,悄悄没在我坐的这只船弦边。
同三年前一样,遇到险滩难路,水手便要跳下穿去,拉纤撑篙。望着这短褂利落的水手,我突然想,也许就象这条千年流淌的沅水一般,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便过着千年不变的生活。
坐了船上,我常常会恍惚起来,象是那个圆脸叫做牯子的水手就变做了何西一般。
牯子在某个沿岸镇子有个相好的。有天我们的船停了那镇子,牯子那一夜就没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就在船老大的叫骂声里醒转来,“牯子,你个××的,一晚上还没尽够么?还不回来开船?”
好一会儿岸上一座吊脚楼牯子声音道:“大哥忙什么呀,船上那城里少爷还要多睡会的,早的很了。”牯子说话就是这么慢悠悠。
船老大气的跳脚,“早的很,早的很……早你的娘!”
我听着这对话,不由想起何西从前在这个沅水弄船可有没有被船老大这样骂过呢?
我微笑着对船老大道:“大哥不忙开船,就让牯子再玩会就是了。”
船老大向我赔笑,“少爷就是少爷,总不会跟我们粗人计较。你放心以后我定要好好管教这个狗养的。”
我望向那边的吊脚楼,窗户开了一半,牯子光着膀子探身叫道:“大哥……你别嚷,我就来。”我看的真切,他头颈里还围了一只雪白的手臂。
这一天之后,牯子大约从船老大这里知道我对他的维护,对我越发尊重亲切起来。
“少爷一个人来湘西玩啊?”
牯子递给我一把用鞋底把表面磨的光滑异常的核桃。
“是那娘皮给我的,不要钱。”牯子笑起来,圆脸更加圆了。
“我是来找人的。”我嫌麻烦并不爱吃核桃,不过今天这个核桃却似乎柔软了许多,是不是因着带了那吊脚楼里多情女子的心意了?
牯子来了精神,“找人?少爷告给我好了,我牯子不说包票,总能八九不离十。”
“何西……我要找的人叫何西。”
“哪一个何西,是不是做过阮三爷兄弟的呢?”
我跳了起来,“是他,就是他,你……你可是……可是见到他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这人也是人才的,弄船是把好手……不过听人说他死在苗家寨里了么?”
我颓然坐倒。
“少爷,你放宽心,要是他没死,总找的到的。”牯子心肠很好,见我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只是安慰我。
我点头,“是,总找的到的……就是要找一辈子也找的到的。”
牯子给船老大喊去弄船了,案板上那只几打磨光亮的核桃骨碌碌滚下来,碰的砸在船板上,粉身碎骨。
这次我终于到了何西那回神秘的不肯告给我知道的桃源县的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