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住嘴唇说不出话。
何西与三堂哥互相对视着,这两人都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漆黑狭小的柴房里这两双眼睛却灿亮的仿佛流星一般。
“你的腿被打断了。”三堂哥的声音冷静如冰。
“我知道。”何西微微一笑,他竟然开始一点一点爬了出去。
何西的腿真的就象三堂哥说的早被打断了,血肉模糊的就象是两块腐烂的肉,连骨头都已经能看出了。
我掏住嘴巴就怕自己的哭声要漫溢出来。
三堂哥按住我。
何西艰难的爬着,他只能用他的双手一点一点慢慢的往前拖动自己的身躯。我知道的每拖动一步都会牵连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何西的身体微微颤抖。
时间过的这么慢,何西终于已经爬到了柴房门外。
外头的雨哗啦啦的下,片刻间何西全身就已经湿透了。
我再也忍不住,冲了出去。
“何西,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这样要死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做这样的事情?”
“你说过的,人若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旁的人怎么还能瞧的起你?”
我垭口无言。
“小少爷,你真是好……我从没见过象你这么好的少爷,怪不得,怪不得……”何西对我露出爽朗的笑容,却终于倒在雨地里,不会动了。
“何西……何西……”我用力扶起何西的身子,他身子还是热的。我转了头向三堂哥求救,“三堂哥,你救救何西啊!”
三堂哥站在屋檐下,只是轻轻摇头,“他说过不要我救的!”
“可是……可是他就要死了呀!”我急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三堂哥,在这陌生而冰冷的地方我又能向谁求救?
“对不起,小玉堂……我不能救他。”
“你……”我心急如焚,何西的身子已给雨水冲的冷了下来。我咬咬牙,“那好,我自己救他就是了。”
我将何西背在背上,可是何西这么长大,我却这般瘦小,他的腿都拖在了地下。
“小玉堂别勉强自己了。”
“不……我说了,我要救他的!”我咬紧了牙,我说了要救何西的,我说了把何西当朋友的,我说了这个世界应该人人平等的。
我吃力的背了何西就往后门去。
“玉堂小少爷这么晚了要去哪里了?”一个一手打了油纸伞,一手拿了长烟枪的男人挡在我眼前礼貌的笑问。
我却呆呆的吐出三个字,“阮……三籍……”
“把何西交给我吧!”他的语气虽然十分礼貌却让人觉得不得不信服了他。
他身后有个高大汉子走了过来,我这才注意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原来还有跟了人的。只是方才那一照面我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在我眼里只有这个并不高大也不威风面有病容的中年男人,而他,就是威震三湘的——阮三籍!
“等一等!”我看清了过来接何西的男人的脸,神色一凛,这人一张长长的马脸,正是那日跟我们斗船的老彪。
却见老彪被我一叫松了手,跪下来。
“小人给少爷磕头赔罪,上次在沅水上多蒙少爷相救,老彪知恩不报,禽兽不如,就是婊子养的贱种,小少爷要打要杀请便。”
我被他这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弄懵了。
“小少爷不解气是应该的,总是老彪这根舌头生的多余,今天就割了去。”老彪说了竟真掏出亮晃晃的刀子。
我吓白了脸,“不要!”
“怎么,小少爷觉得还不够么?”阮三籍抽了口烟,微笑问我,“阿彪是我兄弟,做错了事就是要受处罚的,小少爷要觉得不够,尽管说就是了。”
我根本说不出话,我不明白阮三籍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处罚老彪了?他只是说话得罪我,而且那次比船他也受过教训的了,为什么要割了舌头?
“阮三爷不去吃酒?”三堂哥的声音插进来。
“三少爷也在呢”,阮三籍对三堂哥拱手,“他们闹酒呢,我酒力不好,出来转转透口气。”
他说了又转向我,“小少爷这么淋雨可不好啊。”
我立刻想起何西,忙道:“我不要你割舌头,你……你立刻把何西送到大夫那里,好好救治,一定要救活了他。”
“是。”老彪磕头答应。他背起何西就往后门去,他力气比我大多了,背了何西一点不吃力的样子。
我立刻就要跟出去。
“玉堂弟弟,你不能去。”三堂哥不知什么时候竟也站在了雨里。
“我得去看看。”
“你不能去!待会就有大夫来瞧你的!”
“我没病,不要大夫瞧!”我想甩开三堂哥的手,可他为什么握的这么紧,我的手都要被他握断了。
“我说了,你不许去!不许离开这个家!”三堂哥突然提高了声音,呵斥起我了。他脸上全没了笑容,这么凶,这么严厉的样子。
他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过话的,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我跟去了,我只是想看着何西能醒过来。我真不明白。
这个晚上有好多事我都不明白。
“玉堂小少爷,你就听三少爷的别去了。雨太大,你脚步慢,跟了去反而不好。而且三少爷也说了待会有大夫来瞧你,你要不在了,太老爷要不高兴的,你不是叫三少爷为难么?”阮三籍依然慢条斯理的说话,“你要信不过我,执意跟去也无妨的。”
“不……我怎么会不放心……”
“那就好了,你先回去,何西要有消息老彪会来通知你的。”
“好,谢谢你,阮三爷。”
“不用……我是自己挺喜欢何西小子,不用玉堂少爷来谢的。”阮三籍摇头道,“三少爷还是带玉堂少爷休息去吧!这雨可真大啊!”
三堂哥拉了我手对阮三恭身行礼,“三爷自便,我带玉堂弟弟先去了。”
走上长廊,我又忍不住回头。阮三籍还站在雨里,他自己吐出的烟圈把他罩的象在云端一般看不清楚了。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不能睡,一闭了眼睛就是何西那时爽朗的笑容,还有断了的腿。
天才蒙蒙亮,我就起身,打算去打听何西的消息。
“玉堂少爷,你怎么起的这么早?”湘湘也象是一夜都没睡好,眼圈肿着。
“睡不着,老彪没来消息么?”D1BFA0A92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没。”湘湘垂着头。
我皱眉,问道:“真的没?”
湘湘不说话只是摇头。
我疑心起来,“湘湘……别骗我!”
湘湘还是不肯说话。
我急了,“你不说,我自己去找!”我说了话,连外褂也不穿就往外去。
“玉堂少爷……不是我要骗你……是……是三少爷不许我说。”眼泪就在湘湘眼中打着转。
“何西到底怎么了?”我忐忑不安。
“老彪五更的时候来过了,他说这里的伤药不够要带何西去百鸟集,今天一早就走。”
“一早就走?”
“是。”
“百鸟集在哪里了?”
“就是骂娘滩下路了。”
我抓了湘湘手里的外褂就跑,满腹怨气,三堂哥怎么可以这样,他该知道我最关心何西的伤了,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三堂哥到底怎么了?我一点都不明白他。
码头上一只小船泊在哪儿,几个人站了一边
“何西!”我大声叫着,奔到近前。
“是玉堂少爷啊。”说话招呼的是阮三籍,“三少爷还说你昨夜累着了今天不来送呢!”
我才注意到阮三籍身边站的正是我三堂哥,他一身雪白的西服,虽然憔悴许多却依旧这么神气。
“是湘湘告你的?”三堂哥站在我边上轻声问我。
我不答话,只对阮三籍道:“阮三爷,我也跟你去百鸟集玩可行么?”
“这……有什么不行的,我请都请不到呢!”阮三籍呵呵一笑,却意味深长的望了三堂哥一眼。
“玉堂弟弟,别这么任性了。你还没有禀告爷爷就擅做主张,回头爷爷可是要大大生气的。”三堂哥对我笑道。
“不,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去百鸟集!”
三堂哥的微笑僵在嘴边。
“三少爷莫不是担心我要怠慢了玉堂少爷?”
“哪里?我是怕玉堂弟弟年纪小,行事任性倒是要给三爷添麻烦的。”
“怎么会呢?玉堂少爷是城里来的,可不知有多懂事呢!”
“既然三爷这么爱惜,本来也不该推辞,只是爷爷那里……”
“太老爷那里只说阮三籍请玉堂少爷去做副画就是了。”
这两人自顾自的说话,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是我要去百鸟集与他们有什么相干的,与表叔公有什么相干的。为什么要问他们的意思,为什么要表叔公同意了?
何况昨夜那事之后,我再不愿意见到表叔公,就算见到了我也怕再不能照父亲的意思说那些虚伪的话,我只想吐。
我气往上冲,大声道:“就算表叔公不许了,我也要去百鸟集!”
我瞪住三堂哥。
他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
阮三籍抽了烟,望望我,又望望三堂哥,似是觉得很有趣,笑道:“三少爷,那就这么说了。玉堂少爷这么喜欢百鸟集的风光,你就别勉强他了。少年人很是倔强的,勉强不来。”
三堂哥礼貌的笑道:“是。三爷这么说,我就这么回。那我玉堂弟弟要烦劳三爷照顾了。”
“请放心,总不会叫玉堂少爷受了委屈的。”阮三籍向三堂哥点头。
我站在船头,迎风立了,我知道的就在我身后一双明亮犀利的眼睛一定是凝注我身上的。
只怕就是再也看不到我身影了,这双目光也肯收了去。
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酸楚起来。
“何西没什么大事,现在还在睡。”
站在我身边的是阮三籍。
“是。”
“其实三少爷待玉堂少爷是真好。”
“是,我知道。”
是,我知道的,我就是因为知道才这样对他的吧。
我的糖哥哥,就是因为知道他对我好,我才百般任性的吧。
我真是坏透了的孩子。
我回头去看,晨雾里早看不到三堂哥的影子了。
我怅怅叹息。
十一月,天已经冷起来了。
何西腿上的伤渐渐好了,扶了人已能下地行走。来看的大夫都赞何西身子强健,若是普通人这样的伤怕就是大半年也未必好的全了。
我想何西是好动的人这么干躺着总要烦心,所以每日必有半天跟何西一起,本来该我陪他解闷的,可我讲来讲去不是学校的事情便是家里开舞会那些洋人闹的笑话,翻来覆去,我又讲的不好,后来就变成何西给我讲他遇到的好玩事,不仅有小时候同人打架的事还有弄水行舟掉到江里的险事就是上树掏鸟到山里挑柴,我也总能听的入迷。
何西虽然没有读很多书,但论到说话却是我生平见到这些人里最妙的一个,常常只是普通一句话,他突然蹦出几个俚语粗话却就生动起来。
我想,这样的人必是有天赋,若不是因为家境条件,能到学堂读书写字,前途未必不如我这样的富家子弟。
这些日子三堂哥也来了一次,给我送画具还有其他一些吃食。
他象是有话要对我说,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只关照我做事别太任性,有些事情若看不下去也决不要强出头的。我知他是担心我,心里感激。
我跟他说何西已好了许多,请他去看,可他终于推说急着回去还是没有去。那日在码头送他,他交了只荷包给我说是湘湘绣了给我的,我总觉得他神色不对,还没有开口问他,他却已经上船走了。
百鸟集的日子过的可比在表叔公家快活多了。虽然吃饭穿衣并没有专门人来服侍,但行动言语却可随心所欲,再不必担心哪个长辈会突然跳出来指着鼻子训斥。
阮三爷虽说是借口要我来给他画画的,却从没给我指派什么题目,每次我问起他,他总是笑笑叫我随便画就是了。
我想着要是随便画些景色也可以敷衍,但阮三爷是救了何西性命的,为人又这样豪气,他说随便那是客气,我总不能怠慢他的。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我的脑袋也一天比一天钝了。
阮三爷却叫我不必着急,能画最好,要是画不了留几个字给他,他也很欢喜的。他总玩笑道,日后我要是出了大名,他拿了我名字出去也能卖大钱。
于是,我就这么厚了脸皮住下来,每日里不是跟何西说话,就是与阮三爷下棋,要不就是到百鸟集的茶楼听人说书,这些天听下来,不少湘西土白,我竟也可以明白。
阮三爷手下兄弟可真是不少,常常我走了路上迎头一个陌生汉子就会当街给我鞠躬,初时我还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他们也总是什么话不说,鞠完了躬,自走自路,后来我悄悄问了何西才晓得,因我是阮三爷的贵客,他那些弟子见我必要行礼,不然还要受罚。
我虽然不以为然,可何西却叫我不可去跟阮三爷说,人家是对我好意客气,我要是说了,会给人当是不识抬举的。
何西说的这样庄重,我虽觉得奇怪但想这是阮三爷他们的规矩就象表叔公的那些规矩怕是一样的,对他们必是很要紧,我也就再没提过。
我知道阮三爷是有妻子的,大家都叫她阮家嫂子,头一次见她,是在阮三爷家,她给我端茶。我真是差点没惊掉了茶盏。
虽只一照面,阮家嫂子还低了头的,可我是学画之人,有什么特意景色,只消一眼,就算隔的再远,只要叫我看到了,总不会忘,也决不会搞错的。
所以我知道,阮家嫂子必是那日我跟何西在骂娘滩赛船赢的时候远远望见的那个白布素衣女人。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女子风姿极美,飘飘如仙,那日近了一看,就见她年纪怕比三堂哥还要小了几岁,长眉弱肩,娉婷伶仃,低垂的眼帘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但那双凤眼只微微挑起却有万众风情。她静静立在阮三爷身后听我们说话,神飞天外,偶尔露一个眼色给我,我已魂魄尽去,只恨不得立刻奔出去拿了画笔把她那灵动撩人的妩媚尽付画纸。
那天我与阮三爷说话便神思恍惚,只是幻想若将这神仙似的姐姐画下来,就是不能给人观赏,只自己看了也是高兴的很的。
后来我再去阮三爷家,说是去陪三爷下棋,其实却只为了能多见阮家嫂子几面。
可惜自那天初见之后,我便再没机会见她了,她似是不大愿意见人一般。
我想她这般年轻貌美却每日间不能沐浴阳光,开怀畅笑,只得躲在屋中刺绣,日子可无聊的很了。2D9C0E595902A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惘然
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跟三爷说我想到题目了——我想为嫂子画副像。
阮三爷原本一直看着棋盘的眼睛突然刀一样滑过我面上。
我被他看的冷汗冒出来。
“小少爷真要画她?”
我缓慢的点点头,只觉得我这颗脑袋变的有千斤重了。
阮三爷轻轻敲了棋盘,许久不说话,面上的表情古怪的很。
终于他开口道:“好吧。”
我这下算是松了一口气。
回去何西那里,我兴高采烈告诉他我要画一个天下一等一的美人了。何西问是谁,我告他是阮家嫂子,何西却惊的把手里的碗摔碎在地上。
我急忙跑过去看他可有划破了手了,小时候我要摔了什么东西奶娘就会念叨“岁岁平安”的。
“三爷答应了?”
“是啊,他答应了呢!”
我看到何西那副神气就象三爷面上古怪的表情一样。
我问他,他却只是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真是高兴的很了,也不再多问,第二天一早就兴冲冲跑去三爷家。
我想着总得先去给三爷问个好,要不就太没礼貌了。
这么着便往三爷的书房去。
三爷虽是江湖人,他家原是开米粉馆的,但他那书房却比一般读书人的还考究,什么书都有竟不比我家的书房逊色的。
才要敲门就听里边老彪的声音,“凤凰那边的事已经了了,执法老幺把老十一做了了帐。”
“恩,拿些柴米钱给老十一的老婆孩子送了去。错在老十一一个,不能累了他老婆孩子的。”
“是。”
“其他还有事么?”
“……要紧的没了,不过我听说……湘湘,哦,就是状元家的那个阿炳的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