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的爱人————丁榕

消息像長了翅膀般很快在全校傳開了，柔道社社長不得不硬著頭皮來問也許是唯一知情的柯少華。

甫一進門，就聽到社員們的陣陣哀號，還有一聲聲如雷貫耳的咆哮，柯少華望向練習場上。

“哇啊！”

“犯規！”

“你他媽的瞎了眼嗎？這也叫犯規！”

“不、不可以用拳頭擊人面部……”

“可惡！再來！”

陪同范子熙練習的社員個個面有苦色，欲哭無淚，加上那噴火龍般動不動把人吼個半死的惡劣脾氣，所有人都巴不得溜之大吉，也因爲如此，整個柔道館呈現一種極爲混亂的狀態。

“柯、柯少華？”
儘管不太願意，社長還是忍不住提醒道。
“這樣不太好吧？范子熙根本不懂柔道，以他的情況要想在一星期之內掌握好並且代表學校出賽，那根本……”

根本是天大的笑話！不輸才怪！

當然後半句沒敢說出來。
唉，說老實話，這兩個人也挺奇怪的，前陣子好像鬧翻了似的，還在校道上起了衝突，突然一下子範子熙又說什麽要代替柯少華出賽，搞不懂他們兩個，但現在事關柔道社長期保持的冠軍寶座，就不能不提出意見了。

柯少華沒有答話，只是眼睫輕斂，若有所思。儘管看似溫和無害，那個社長還是沒膽量再次打擾，因爲這陣子的柯少華喜怒無常，誰也說不准這樣的表情下他在想些什麽。
靜立了幾秒，他越過身前仍等著他回答的社長朝更衣室走去。沒有留下半句話，兀自令人又急又惱。

天殺的！
柔道怎麽這麽難！不都是打架嗎？幹嘛處處說他犯規！

中場休息，範子熙一下來，其餘的社員也松了一口氣，躲到老遠，再打下去會死人的。
憤憤地用毛巾抹了把臉，又灌了一大口礦泉水，範子熙覺得從來沒有這麽鬱卒過。時間一天天地逼近，他的心情也越來越煩躁，而越是著急，他犯規的次數越多，練習對所有人而言，幾乎成了一種折磨。

向後一仰，靠在坐椅上，眼前浮現出一張如水般清麗的容顔。

少華……不知道怎麽想……
這次比賽，完全是他和那個變態擅自定下的，雖然主題是少華，卻沒有征得半點同意。
他會生氣嗎？或是怪他多管閒事……？

心口一窒，又痛了起來。
唉，最近犯了心絞痛不成？他發現他很不喜歡少華對他冷淡的樣子，那種態度，好叫人難過……

“你爲什麽要答應？”
才這麽想著，身後就響起一個幽幽的嗓音，嚇得他彈跳了起來。一回頭，就見柯少華站在他的椅子後邊，柔亮的眼眸正定定地看著他。

一愣，目光不自覺地下移了幾寸，發現他身著純白色的柔道服，黑色的腰帶顯得身肢無比纖細，而露出的鎖骨，又是那麽的柔和，那麽的美妙……
好想摸上一摸……

哇，他怎麽又胡思亂想起來了！
意識到自己對穿著柔道服的少華總是遐想翩連，範子熙忙轉過身背對他。

“這、這件事你不要擔心！我不會輸給那個變態的！”
爲轉移注意力，他忙道。

柯少華的睫毛眨了一下。
“你還沒有回答我。”

“我……”
知道他遲早會問，範子熙縱使無心隱瞞，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得一股腦地道：
“我不會讓那個變態動你的！就算……就算你不想把我當做朋友，我還是把你當朋友看啊！我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好朋友被人欺負的！”

不曉得這麽表達合不合適，反正多少……也算是他的想法吧。

柯少華久久沒有說話，久到範子熙以爲他又生氣了，心下一酸，站了起來，故做輕鬆地道：
“好了，我去練習了！沒問題啦，一定會贏！”

不敢回頭，生怕又看到不願看到的表情，他只向後揮揮手，便跑到練習場上去了。

目送著他，柯少華放在身側的手漸漸握緊，一轉身，他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柔道館外的小樹林，柯少華緊縮的心未有一點放鬆。
他在一棵樹下停下來，輕輕撫摩著隨著秋季的到來漸漸有些枯老的樹皮。過了好一會兒，他低低地問道：
“沐月，現在的我，是不是……很難看？”

被發現了？
樹叢後，許聯森有些驚訝，身邊的江沐月卻一點不以爲意。

“你嗎？像被全世界抛棄似的。”

被全世界抛棄……？
冰冷仿佛螞蟻，一點一點爬上心頭。

看著他落寞的背影，許聯森不禁輕喊了一聲：
“少華……”

柯少華轉過頭，對著他艱澀地笑了笑，萬般無奈。
“如果……可以把你的勇氣借給我一些就好了……”

啊？許聯森愣了愣，摸不著頭腦。

柯少華沒多做解釋，轉身欲走。在走出幾米之後，忽聽江沐月在身後道：
“自己的命運要自己掌握，交給別人有什麽意思？”

胸口咚地一聲，仿佛被什麽刺到，柯少華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幾秒之後便頭也不回地疾步離去。

練習還是那麽的不順利啊……
日曆上的圈圈馬上就要圈到比賽的日子了，只剩最後一天。
範子熙看著窗外忽然下起的瓢潑大雨，心情比外邊的天氣還要糟糕。今天也是練習到快要晚上八點才回的家，爸爸和大哥都不在，只留下小紙條讓他自個解決民生問題。

目光移到桌上尚未打開的粉紅色便當盒，儘管肚子很餓，他卻不想打開。
放學的時候，那個女生最後一次給他送來便當。

--范子熙同學，你……有喜歡的人對吧？
女孩紅著眼睛這麽說，自從那次無疾而終的“約會”之後，範子熙就清楚地挑明瞭沒有特別的意思，連點幻想的餘地都沒有留給她。

--你喜歡的是……柯少華……
對不對？

這一句突如其來的話令範子熙大吃一驚，沒等反駁，女孩又道：

因爲你……一直都在看著他……那種眼神……根本不是看朋友的！
你喜歡他……不，你愛著他！對不對？

喜歡？愛？
他對少華？

不是朋友嗎？看到雷文正觸碰少華他會火冒三丈，想到少華可能會被別人搶走他會忍不住地妒忌和心痛……這些不是屬於朋友的情感嗎？還有就是……有很多時候，他看著少華，居然也會産生想要親吻想要撫摸的念頭……！

可恥而又羞愧……
如此一來，他和雷文正那個變態有什麽區別？

仿佛巨石投入心湖，整個湖面都亂了，連在柔道館練習的時候也一直想著，想得又驚又怕，練習起來自然亂七八糟。
明天下午就輪到他和雷文正的比賽了，他現在卻還這個樣子！

越想越心神不安， 他煩躁得一拳捶在面前的玻璃窗上，忽目光一定，他看到樓下滂沱的大雨中，似乎站著一個模糊而又微小的人影……
少華！

愀然一驚，顧不上拿傘，他便朝門外沖去。

“少華！你站在這裏幹什麽？爲什麽不上來！”
急急地叫著，範子熙捉住淋得像個水人兒似的柯少華，爲他手指的冰冷而揪心不已。

天啊！他到底在雨中站了多久！

又是心痛又是焦急，他忙攬過他。
“快點上來！”

“你什麽時候來的？爲什麽站在那種地方？快！先去洗個澡把衣服換掉！否則會感冒的！”
一進家門，範子熙就急急忙忙翻箱倒櫃地找乾淨毛巾和衣服，一扭頭，卻見柯少華動也沒動，身上的雨水流了一地，睫毛上，不知是雨滴還是淚滴，搖搖欲墜。

“還愣著做什麽？快點進浴室去！”
氣急地叫著，正欲推他過去，那雙無神的眼對上了他，人卻沒有動。

“我……是賭注嗎？”

“啊？”
範子熙一愕，看向他。

濕漉漉的頭髮貼著耳際，沾著雨水的眼迷離若夢，如真似幻。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範子熙感覺到手下的這具身體正微微顫抖，把他的心也擰緊了。

“如果……你輸了……你就不管我了嗎？”

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滴到手上，心上，竟冰冷得猶如一根根刺。

喉嚨好似被人掐著，在那樣的目光下，痛得連氣也透不上來。
手收了收，握緊那纖弱的肩膀。

“不！”
從範子熙嘴裏吐出這個字。
他盯著他，目光灼熱而又痛苦。
“我才沒有把你當成賭注！這場比賽，是輸也好是贏也好，我都沒有想過丟下你不管！”

手下的身子微微一震，迷蒙的目光似乎有了焦點。

“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決定了，就算比賽輸給他，下來我也會用替你把他趕走！”
說他卑劣也好，沒有武士道精神也罷，爲了少華，他才懶得講什麽君子！玩陰的他都要把那變態玩死！

“真的？”
柯少華的語氣似乎還有一絲絲的懷疑。

“當然了！”
他握住他，堅決而篤定。
“總而言之，一切都交給我！你絕不會有事！所以，不需要怕他！現在……你快點去洗個澡！”

他又急著把他往浴室推，那身體實在冷得讓他心疼。

柯少華卻掙開他，退後幾步，手伸至紐扣前。

“少、少華？”
目瞪口呆地，範子熙愕然地看著他在面前一件一件地將衣服脫去。

比一般男生要白皙得多的光滑皮膚，在雨水與燈光的交映下，泛起一層瀲灩的流光，線條優美的鎖骨下，是沒有一絲贅肉的平坦胸膛，光潔而純美……
不是沒有見過，以前一起游泳時早該是看慣了的身體，在此刻竟是出奇的驚豔，令他口幹舌燥起來，幾乎同時，一股熱流直沖下腹。

更要緊的，柯少華將下身的衣物也盡數脫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具完全赤裸的身子。

手，不由自主地發著抖，範子熙不敢往下看，來自下半身的反應也讓他驚心不已。再一擡頭，又撞上一雙晶亮如鑽石的眼眸。不知是否他今晚神智不清，他總覺得此時的少華像是在誘惑他似的，並且該死地成功了。

慌慌地轉過身，他急於離開這超強的誘惑體。

“你、你快去洗，別著涼了，我給你找換的衣服……”

“子熙……”
低低的聲音制止住了他朝裏屋走去的腳步，柯少華立在原地，空氣漸漸變得稀薄起來，緩慢地摩挲著赤裎的軀體，像無形的手。

範子熙停住了，卻沒敢回頭。

“他……抱過我！”

遽然一震，像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消息，範子熙倏地轉過身。

沒有看到他瞪大的眼和驚愕的表情，柯少華垂下眼，只看著地板上殘留的雨水，機械地說著：
“那個人……他抱過這具身體……就在那天晚上，你和那個女生約會……”

目光漸漸地移動，移到桌子上。
粉紅色的便當盒……

雨水映出悲哀的眼……
如水晶，如琉璃……

“我很生氣……喝醉了，遇上他……卻把他當做你，結果……”

好冷，身體好冷……
腳下的……是雨水……還是……不知不覺落下的眼淚……？

“等我醒來，發現身旁的居然是他……而那時……你又在門外叫……我好想答應，又好害怕……如果，那天晚上追上來的是你就好了……我也不會……”
哀怨的眼緩緩擡起，嘴巴不受控制地訴說著。

“如果……是你就好了……爲什麽你要來得那麽晚？每次……每次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爲什麽出現的總是那個傢夥……而不是你？”

會被厭惡嗎？
會被唾棄嗎？
會被拒絕嗎？

爲什麽還要說下去呢……？

“如果……我沒有喜歡你……我們就可以永遠做好朋友了……”

他爲什麽不說話？只是瞪著，狠狠地瞪著，表情好像看到了怪物……
善良的子熙，單純的子熙……就算不厭惡，也多半是震驚和同情吧……？
只是……說出來就好了……
就算再也沒法成爲朋友……就算就此決裂……

說出來就好了……

說完後，很久很久，只是沈默著。
久到以爲世界停止。

最後，一咬唇，柯少華不顧發抖的手，迅速地撿起地上的濕衣服胡亂套上，隨即往茫茫大雨中沖去……
悲愴欲絕！

心痛！
嫉妒！
憎恨！
在聽到少華被那個男人抱過的消息後，他所有的感官都癡了。
因爲過於強烈的爆炸而麻木。

他憎恨自己的耳朵，爲什麽要聽到這樣的消息！
他憎恨自己的心臟，爲什麽會這般地疼痛！
他憎恨自己的身體，爲什麽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那一刻，他寧願自己全部的知覺都廢除！

如果是做夢，他感謝上帝；如果是聽錯，他感謝蒼天；如果是開玩笑，他感謝一切的一切……！

然而……

再聽下去，憎恨的心又被一股忽來的暖風包圍了……
暖而酥軟……大腦空白一片……
說不出是欣喜，是驚訝，是慌張，抑或……

--你喜歡的……是柯少華對不對？
因爲你……一直都在看著他……那種眼神……根本不是看朋友的！
你喜歡他……不，你愛著他！對不對？

--如果……我沒有喜歡你……我們就可以永遠做好朋友了……

--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朋友，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是！

--我愛上他！
我希望能夠抱著他，吻著他，撫摸他……

爲什麽……爲什麽你不懂？
爲什麽你什麽也不懂……？

不……不是！
不是這樣！

天邊劈下一道閃電，似撕裂的瘡口……

同一時刻，他撞開大門，朝暴雨中追去！

我不懂！
我是什麽都不懂！
我也可以什麽都不懂……！
但是……但是我確切地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

“少華！”
狂風暴雨中，他追上去，捉住他。

“放手！”

“跟我回去！”

“不要！你爲什麽還要追來！”
爲什麽不讓他徹底死心？

儘管淋得濕透，彼此的眼睛卻亮得出奇。

“先回去，我有話跟你說……”

“我不想聽！剛才那麽久你一句話也沒有說，爲什麽現在又要追來？”
如果是同情，他不要！

“少華！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肯定要說我們還是朋友，這些不算什麽，我不要！我不要聽到那些！是我的錯！是我……不甘心只做朋友，貪心地想要獨佔你，才會變得這麽醜惡！如果你沒有那個意思，就不要對我那麽好！我不要做朋友！我不要！”

這場大雨，一定是爲他下的，所以……才會這麽暴烈，這麽悲傷，這麽……絕望！

然而伴著滾滾行雷迎面而來的是一陣忍無可忍的咆哮。
“誰說我沒有！該死的爲什麽你總是一個人把所有話都說完了，爲什麽不肯聽我說！我他媽的不能也喜歡你嗎？！”

雷聲仿佛神的震怒，在空中炸開了……
卻沒有湮沒那最後的一句話。

原本情緒激昂的柯少華一下靜了下來，他不敢相信地看向前面同樣滿面雨水的大男生。
他說什麽？
是暴雨下産生的幻聽，是震耳欲聾的雷聲，還是……

喘著氣，胸口急遽地起伏著，雙手緊緊地抓住那單薄的肩膀，生怕不小心丟失了般。
雙眼像焚了烈火，躍動、痛苦而又不安。

“我……不想失去你！不想離開你身邊！我也好想……隨時隨地看到你，抱著你，吻著你……我、我……”
說不下去，他一把將這具令他想念得發狂的身體擁入懷中。
摟得幾乎死掉。

這具身體。
美麗得讓他無時無刻不在牽挂的身體。
是他的！應該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