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政赫本是不愿到西苑去的,可是父亲一再的派人请了他去,他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到了席前自然少不了一翻客套礼节,这正是他不愿去凑这份热闹的缘故。这日是他大哥长子的两周生日,文府请来了戏班子在西苑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政赫虽也爱热闹,可是却对亲戚友朋间的繁文缛节烦不胜烦。文家在当地是名门望族,家传的铺子荣顺昌更是海内有名的大票号,所以说文家富可敌国倒也并不为过,到了这样的日子,上门客套的人总是特别多。
政赫好容易问完了安在席间坐了下来,台上一段清脆的唱腔便不由得将他吸引了去,抬头望去,见是一个身量尚小的花旦正在吟唱,可唱的是什么,政赫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呆呆的望着花旦的衣袂怔怔的出神。
一曲即罢,台下好声一片,政赫放下茶盏再看,哪里还有那花旦的身影?原来不过是个配角,只得两三句唱词罢了,政赫闷闷得吃茶,倒忘了提前溜回去的心思。
这出戏好似很快便完了,东首父亲身旁的母亲听得高兴,派人叫了刚才的戏子席前来打赏,政赫曾到母亲身边仔细瞧着,却也没瞧到刚才那个年级尚幼的花旦。
“刚才我瞧见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眉眼倒也周正,唱的也好,怎么没见来?”
“回太太的话,那孩子小,没见过世面不懂礼数,怕您的福折了他的,故没敢叫来。”戏班子的老板在西首垂着头回了文夫人的话。
“他才多大,有什么折不折的?你去叫来一并赏了。”
不一会,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便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席前,政赫细细打量,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瘦小,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天真纯朴,眉眼清秀的跟女孩子一般,正是一个唱花旦的上好苗子!
“叫什么名字?”
“回太太,他叫君尽。”戏老板抢着回话,叫做君尽的孩子乖乖的跪在那里,等着大人们的差遣。
政赫注意到父亲微微皱了皱眉,他知道,父亲一向不喜欢戏子,尤其眼前这个有着女孩一般的秀美孩子,他抢先告了理由退下,在西苑的一条小径上静静的守着。远远的看到戏班子从席上撤下,他悄悄躲在路旁的林子里。
君尽最小,个矮腿短的他跟在师兄师姐后面追着着实是有几分吃力的,隐隐的听到路旁的林子里有人的声音,不禁被吓得汗毛竖起更加快步的追了上去,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拉住了他,他骇得连叫都忘了。
“你是谁?”君尽傻愣愣的呆了许久,才借着远处的灯火看清拉住自己的人不过是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孩子,好容易才问出句话来。
“我还没问你呢!”政赫有几分不高兴了。“我刚才叫你,你怎么不理?”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眼睛在夜幕中眨啊眨啊,政赫刚才还忿忿的口气变得轻柔起来。
“叫我?”他又愣了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噢!是了,真是对不住,我还没有记住自己的新名字呢!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虽然说这话时政赫带着得意地口气,可是心里却有几分不自在,刚才自己一直站在母亲身边,这小家伙竟然没有注意到么?“你原本叫什么?”
“朴忠载。老板说这个名字不好,给我新取了一个,可是还没用多久不习惯呢。”他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脑袋,憨厚的笑了,露出两排白白亮亮的贝齿,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
“忠善贤良,兼之君子以厚德载物,忠载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的?”
“嗯?”忠载不知所以的睁大了眼睛,痴痴的望着他,显然不知道他的意思。政赫见他不明白,也不再多言。这厢戏园老板发现了忠载没有跟着回去,又急急得沿路找了回来,一瞧见政赫忙深深道个福:“二少爷,小的糊涂,放了这小畜牲满院子乱跑,您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多多担待。”
“我知道了,我有话要问他,问完了会派人送他回去的,你先下去吧。”
戏园老板忙知趣的退下去了,朴忠载忽闪着大眼睛笑了起来:“原来你是东家少爷,难怪你会知道我的名字。”他那兴奋了然的笑容好似得意着自己的聪明:“你刚才有没有听到我的戏?本来是轮不到我的,可是七师兄病了,师父才让我顶一顶的。今天还是我第一次登台呢,心里怕坏了,结果不但没挨骂,还打了赏呢!”他伸出手来,手心中刚才一直小心翼翼的握着的不过是两块糖,脸上的喜庆却好比登魁折桂的新科状元一般。
政赫哪里瞧得上他手中混着汗的两块糖?但他却被忠载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纯真无邪的笑容给吸引住了,从小到大,身边的丫头小厮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父母兄长虽然宠爱有加,但言形举止从来也是持重严肃,哪里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的笑?忠载虽然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但不畏怯,反而当自己是小伙伴一般把得来的奖赏给他看,这让从小缺少玩伴的政赫开心不已。须知文家虽族大人众,但政赫是文老爷的原配夫人的老来子,哥哥姐姐和他的年龄相差甚远,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又都是晚辈,所以他在文家虽受尽宠爱,却难免有几分寂寞。看着忠载那么宝贝手中的糖,政赫心中觉得好笑,但还是面无表情地问:“你几岁了?”
“八岁。”忠载见政赫看也懒得看自己手中的糖,只好小心翼翼的握回手,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定瞧不起吧?岂料就在他刚刚收回手的一瞬间,政赫突然从他手心中抓起一块糖塞进了嘴里,带着几分得意政赫抿抿嘴:“一人一块,你怎么不吃?”
忠载心疼得看看手心中仅剩的一块糖,咽咽口水,小心的握着“带回家给弟弟妹妹,他们还没见过呢。”
政赫看他嘴馋的模样不由得后悔,自己真不应该抢了他的,转念一想,便拉着忠载肉乎乎的小手跑了起来。
“你带我去哪?”忠载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地问。
“找糖吃!我给你好多带回去给你弟弟妹妹。”政赫跑的飞快。
第 2 章
忠载在门外等了许久,刚才政赫之说让他等一等,可是没想到这么久了,他进去却还没有出来,忠载又不敢贸然进去寻找,环首四顾,到处一派陌生的宁静,一阵冷风吹来,他心下一紧,微微有几分害怕,二少爷到底去那里了呢?正胡思乱想着,屋内却隐隐传来呼救的声音,他想也不想的就冲了进去,嗬!内房烧了起来!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二少爷抱着一只锦盒怔怔的望着门帘门帐的火,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其实火势倒也不大,只不过政赫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骇得腿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挪不动。忠载一面大声呼救,一面毫不犹豫的冲进内房一把拉住傻呆呆站在那里的政赫便向外冲。火势沿着锦帐蔓延得很快,好在忠载来的及时,政赫毫发无伤的从内房中逃了出来,倒是忠载,左臂被落下的锦帐狠狠地烫了一下。待到家中的仆役赶来扑灭了火,政赫一颗慌乱的心依旧怦怦跳个不停,赶来的母亲惊魂未定的抱住失神的他担心的泪都掉下来了,他恍惚的任由母亲紧紧的抱住自己冷得发抖的身体,觉得手心中有些粘粘的,摊开手一看,原来是忠载手中已经化掉了的糖。父亲皱着眉头,一语不发,追查下来发现,竟是政赫自己跑去厢房翻箱倒柜时举着的烛台不慎烧着了内房的帘帐,父亲正要发怒,但见政赫也被吓得三魂不见五魄,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
知道了忠载救出了政赫,文夫人格外的喜欢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文老爷虽然不喜欢戏子,但到底是他从火场里把政赫救了出来,再加上文夫人的喜欢,便从戏园子里赎了他给政赫做小厮。
政赫自小是被宠溺惯了的,而今有了不识礼数性格开朗的忠载相伴,别有一番童趣的生活让他开心不已。忠载虽然有时憨笨,但贵在纯厚,不论政赫如何使尽诡计戏弄,他也只是天真的笑笑,可是忠载脾气倔强,做事认死理,一旦政赫真的惹急了他,他可是不管奴才主子的身份地位,照样挥起拳头就打。政赫长他两岁,真的就把他当自己弟弟般的宠着,文府的管家几次因为忠载说话不知大小要家法罚他,都被政赫给拦了下来,只说是要自己慢慢亲自管教。文家见忠载不过是个孩子,二少爷又宠的紧,便也不多做计较,一味的顺着政赫的心意,政赫私下里偷偷拉着忠载爬树翻墙,高兴起来,两个人还会干上一架,比比谁是大丈夫。等到两个孩子玩累了气喘吁吁的躺在草地上看兰兰的天上白云飘,政赫才真正意识到,做一个普通的孩子有多幸福。
“忠载!”
“二少爷?”忠载扭过头来,亮晶晶的眼睛里还有着尚未退去的喜悦。
“没人的时候就不要叫二少爷了,你没有哥哥,我没有弟弟,我做你哥好不好?”
“好!”忠载几乎想也没有想,当下就痛快地答应了。“我从小就想要个哥哥呢!哥!”
听到忠载可爱的声音,政赫也开怀的大笑了起来,有个这样可爱的弟弟感觉真的很好呢!
两个孩子肩并肩的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笑得这样的甜美,天上的云儿竟也被他们的微笑迷住,久久的停留在他们头顶,不肯离去……
年关渐渐近了,文府上下自然也是一派喜气,政赫因为父兄忙于票号账目,母亲嫂嫂又忙于年货筹备,乐得无人看管,忠载天天跟在他身后上树爬墙打闹厮玩,却不见有政赫那样高昂的兴致。政赫明白他是想家了,可是又不愿放他回家去留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的过年,便装做不知道的样子,继续玩得人仰马翻。
忠载看着文府中挂起了红彤彤的大灯笼,不由得想起家中的父亲和弟弟妹妹们,自己在文家衣食无忧,也不知道今年家里能不能吃上一顿美味的年夜饭,政赫常常把一些他不喜欢的玉佩、荷包赏给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带回家去。政赫给他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忠载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漂亮的新玩意政赫却都不喜欢,许是因为政赫自小见得多了,不以为意,但忠载知道这些都是极值钱的东西,他小心的收了起来,怕哪天政赫突然后悔了又找自己要回去。
到了大年二十五这几天,文府上下更是忙得不分昼夜,票号的账目都汇总了回来,文老爷和大少爷天天和账房先生在书房里核算查对,文夫人们则要准备文府上上下下的赏金和礼货,政赫不用再去上学,忠载也大松了一口气。原来自从叫了文政赫一声哥哥,政赫说什么也要他和自己一起去文府的私塾上学,每日读书习字比让忠载劈柴打水还要痛苦,可是政赫却乐在其中,他最喜欢看忠载背书时抓耳挠腮的着急样子,忠载一着急就满头大汗,小脸涨得通红,全然没了平日里玩闹的聪明劲,所以政赫不用上学,最开心的非忠载莫属。
政赫这日早早的就起来了,见忠载没在跟前伺候着,便知道是前一晚玩闹得太晚还没起来,也就没有传唤他。自己叫来两个小厮吩咐了几句,便到西苑的厢房去找忠载。忠载还在床上睡得正沉,政赫好奇的打量着这间下人住的房子,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好,忠载情愿睡在这里也不肯到自己的外屋睡,床是硬邦邦的大通铺,被子也是粗布的,房里又湿又潮散发着一种怪怪的味道。他小心的伸手捏捏忠载胖胖的小脸,忠载迷迷糊糊的扭过头去,继续沉沉的睡着,政赫捂住嘴巴开心的笑了,继续伸手去捏他,他还是不情愿的扭扭头,钻进被子里睡了。忠载脑袋钻进被子里后,一个不小的锦盒引起了政赫的注意,他拿来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竟都是自己送给忠载的东西!前几日大哥带回来的玉佩,半月前父亲给的一对镇纸,还有两个月前母亲拿来的苏州的贡品罗帕,忠载都完好的放在这锦盒内,一样都没有动过!政赫不由得有几分生气,一把揭开了忠载的被子。
一阵冷风突然钻进了被子,忠载下意识的缩成一团,还想再睡一会,可是被这冷风一吹,他倒也清醒了不少,睁眼一看,只见政赫正气鼓鼓的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他连忙坐了起来,恭恭敬敬的低头叫道:“二少爷。”
政赫见他冷的发抖的肩又心软了,为他拉上被子让他披着,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没有起来!跟你说过多少次,叫哥就行了,怎么又叫二少爷?”
忠载不好意思的笑笑,下床穿了衣服,好奇地问:“哥今天怎么起的这样早?”
“早?你不说自己赖床不起来,这房里冷冰冰的有什么好,不如搬到我屋里,外阁有暖炉,床褥也好过这里,早上一起来还可以陪我玩。”
忠载打来了洗脸水,一边匆匆的抹着脸,一边支支吾吾地说着:“睡惯了硬板床,那些软床睡不习惯的。”洗漱完了,他擦干了手问道:“哥今天要做什么,不用去老爷夫人那里请安了么?”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政赫得意的笑笑,拉着忠载就向外走。
政赫尴尬的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看着忠载,忠载眼中凝着厚厚的水雾,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委屈三分伤心和一分失望,呆呆得愣在那里。政赫看着这样的忠载,不由得恨起屋里的人来,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可是政赫隐隐觉得,他们刚才听到的那席话,会改变忠载很多。
“哥。”忠载低头擦去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带着重重的鼻音:“我们回去吧。”
政赫心痛的抱住这个小小的弟弟,不知该说什么好,都到了家门口,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挂念弟弟妹妹们就在里面,忠载真的不想进去了吗?忠载把头深深埋在政赫胸前,虽然这个小哥哥也不过是个任性骄傲的小少爷,可是有时又真的像一个大哥哥,可以给自己温暖和力量。
“哥,我亲娘为什么不要我?”忠载抽噎着,小心翼翼的问:“娘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爹骗我说我亲娘死了?”
政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政赫的世界里,哪里遇到这样复杂的情况?虽然忠载早就说过,现在的弟弟妹妹和他并非一母所出,但若不是今天和忠载一起来朴家无意间听到忠载爹娘的争吵,谁又能想象得到原本是高丽没落贵族的朴家,南下逃亡的路上妻离子散,连忠载亲母的下落也未为可知?难道真的如忠载娘所说,忠载亲娘是不愿受流离之苦才抛夫弃子留书出走?政赫只能紧紧地抱着在怀中忍不住落泪的弟弟,政赫第一次这样温柔的对待这个憨厚可爱的小弟弟,政赫真地想让他一辈子做自己的弟弟,自己一定好好保护他,让他再也不受到伤害。
第 3 章
(六年后,京城)
“你怎么这么清闲,我还道你定是不会来的。”一家酒楼里,一个瘦瘦的男人手执一只白玉瓷壶,缓缓的斟着酒,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打量着刚刚走进这间别致的雅间的儒雅男子。这面若冠玉,眉如墨画的男子身形瘦削,举止俊雅,他走到桌边潇洒的坐下擎起一只酒杯淡淡一笑,:“难得母亲大人跟着皇太后去了五台山,我可不正好出来自在一把?”
“怪了,往年去五台,公主定是要带你同去的,怎的今年却放了你在家中?”
“又不是小孩子了,长大了总有些东西是要避讳的。到底是外戚,总往宫中跑也是不好的,父亲也一向是不喜欢的。”男子微微蹙了蹙眉:“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种地方,我原是最怕不过,无非是母亲大人的意思,不敢违过而已。不过安兄今日主动邀我前来倒是大大的出了我的意料,莫非真的是看上了我家妹子?”
被唤作安兄的男子闻言不由大笑:“彗星啊,彗星,我还没有打趣你前日刚定下的喜事,你倒先排遣起我来了。不管怎么说,这是躲不过的,听说这李家的大小姐可是李大人最疼爱的女儿,京城李家何人不知?如今这天大的便宜被你捡了去,你是不是该自罚三杯?”
“说到这李家小姐,我是真的不知一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信得?只怕盖头接起来惊坏东施吓死无盐,也不知道我捡的是不是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