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来的?却也不说上一声。"他走到君尽面前,这才发觉了他的失神和落寞。"尽?"他轻轻唤着,而君尽却只是怔怔的发呆,说不出话来。"尽?"
"哥......"君尽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东万,撇撇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哥......"
东万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还是那样带着丝湿气,凉凉的,宽厚的的手心中仍在沁出汗来,东万暗自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藏不住心事。东万紧紧握住手中的手掌,虽然他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可于君尽而言,这却已然足够。
坐在东万家的小院子里,东万和君尽身旁摆了两只空酒坛,而君尽还忙着倒第三坛酒。
"你这酒鬼,到底想说什么?"东万早已不胜酒力,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酒鬼?我喜欢酒鬼,还喜欢酒仙、酒圣,但我最喜欢的,是卖酒给我的酒老板......"君尽一面笑,一面又喝下一杯。"五六年前,我可是连一杯酒都没得喝......"
东万一愣,五六年前?正是那段君尽从来不向人提起的往事。
"那时候,何止没有酒?他一声令下,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不许和我说话,四年,整整四年,除了他,没有人敢和我说一句话。初时我倒也还熬得住,可是后来,便忍不住了。我开始时常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一回头,却连只鸟都没有,再后来,每天就会禁不住的盼他能来,他一来,就会有人跟我说话,至少他能让我知道自个儿还活着......"
东万心紧了一紧,他可以想见那样的生活,可以想见一向活泼好动的君尽曾忍受了怎生的折磨。
"可是那样我也不怕,我还是我,虽然受不了那般的日子,我人可以毁了,心不能毁!我情愿呆在屋子里哪也不去,我也要憋出自己的一口气,等着我活着出来了再好好喘。没人跟我说话,我自个儿跟自个儿说,没人理我,我自个儿理自个儿,下雨的时候我看雨,下雪的时候就看雪......"说到这里,君尽好像想起了什么,摇头笑了笑:"第一次瞎了眼,就是那个时候,头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雪,第二天一早,我看那外面的雪地都看痴了,等到回过了神来,眼前就是白花花的一片,再接着就什么都瞧不见了......"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那时候真的害怕啊,什么都看不见,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伸出手去,什么都摸不着......可是没有人理我,我叫也好闹也好,就是没有人敢进来,更没人敢问一句,我以为我彻底就要瞎了,我还没见我爹娘最后一面,我还没有看着有天有顺成亲,我还没有看着他高中状元,还没看着好多好多的人和事,怎么就给瞎了呢?那时候就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哭着哭着就躺床上睡着了,谁知道傻人有傻福,一觉睡醒,这双眼睛便又能瞧见了!"
第 90 章
东万低着头,一声不发,君尽轻轻笑笑又道:"直到那时,我方明白当日你教导我的那些话,不可动心,不可动心,一旦是动了心,那便当真是万劫不复了的......可是后来再想想,若不是动了心,又岂能知晓活着的好?"
"以往年少时,虽是吃了许多的苦,受过些许的委屈,但到底是没过过那些熬不住的日子的。"君尽说着,又举碗喝下一碗酒,微微酒香中目光也柔柔的。"尤其到了京城后,身边总是有着像大师兄和你这样的贵人,再后来遇上了他,与政赫哥在京城重逢,又结交了玟雨哥和善浩一对好兄弟,清苦的日子从来都是高高兴兴的。现下回头想想,你彼时便已再三提点我小心提防,只可惜我却是个榆木脑袋,不懂得用心去细细体察。"
"再后来,年轻气盛一时走错终铸成大恨,却也怨不得何人,那个时刻,心中有恨,更是有气,但却不曾想过去死,说到底,伤了的不过是这皮囊,心中依旧还是那个暴躁倔强的我。只要心不死,人便可不死,只要心活着,人便可活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便是被关在李府之内,只要我还有我自己的一颗心,我便还是那个我,还是那个忠厚纯良,厚德载物的朴忠载,还是那个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君尽。"君尽的眸子越发清凉起来,里面悠悠晃动着的,却是不可更改的坚毅。
"他把我关在里面,我人出不来,却也决不肯向他低半分头,他把我留在那间直通厅堂房里,冬天冷了穿堂风灌个不停,他以为我必要出来去抱那摆在门外的火炉,可我偏不!他家人多事杂,客友来访时,人人皆知那厅堂的后面,住着一个见不得人的戏子,他料定我沉不住气,必是要出来与他作对的,可我偏不!他知道我生性好动爱闹,便料定我人在区区几尺见方的屋子里必是闷不出几个月便要求着他要放我出去的,可我偏不!当初我踏进他李府大门,乃是心灰意冷走脱无路,唯愿一己之力可住政赫哥和驸马府脱困与水火之间,但却从未曾想过要死在那李家大宅中,我还是我,即便是个戏子,即便是个卑贱小民,我也还是个人,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汉子,我不是玩物......"
君尽说着说着,两行热泪终还是顺着清秀的面颊淌了下来。"哥,你记不记得,我少时便同你说过,我是戏子,但我绝非他人手中的玩物,你记不记得?"
东万哽咽着凝视着君尽,用力的点了点头。
"是人便有心,有心便会动心,我们跟他们都是一样,为何我们便不可动心呢?东万哥,你这样把自个儿锁得死死的,和当年我被人关在那深宅大院之中又有何区别?我是身不得已,你这为难自个儿却又是为何?"
"你不懂......"东万颤颤的抖着唇,只能吐出这三个字来。
"我懂!"君尽一把捉住了东万的肩。"我如何不懂?你的心思我都懂,我都明白!你不过是怕,怕舍而不得,怕得而复失,怕你动了心后再也做不回那个心如止水,永远能置身事外的金东万!"君尽几乎是冲口而出,这番话也不知是忍了多久。"心静一生,那和不曾活过一场有何区别?哥,你问问这里!"他拖着东万的手,扣在东万的胸前:"问问它想不想活,想不想从你的锁中逃出来......"
东万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下了头轻轻啜泣。
"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们要认清身份,说我们是戏子......东万哥,你总拿这些去骗自个儿,自欺欺人不过换来一时心安,你当真要这般过一生一世么?为何不给自个儿机会,我们是人,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东万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君尽那双从来不曾屈服的眼,慢慢的笑了,这个人,无论是经了怎生的人生,吃尽了怎般的苦头,却依旧,仍是和那孩童一般的纯稚,和少年一般的直爽......
这份纯稚和直爽,却只是东万一向只远远羡慕的,那是这世上芸芸众生可遇不可求的真澈,是自己不想也不敢面对的单纯和直白......
当东万请来的媒婆上朴家提亲时,与有顺的开心不已不同,列着嘴笑个不停的君尽脸上还淌着两行清泪,他终于,肯听进自个儿一次了......
自小到大,向来都是东万教导着君尽,而这一遭,却是君尽的一番话,改了东万一向自守自闭的一颗心。
这一日,东万叫上了李氏兄弟和政赫君尽,一齐在自家院子里坐下吃酒,春末凉风阵阵轻至,皎洁的月色在醇厚的酒气中轻柔洒下,落在院中静静立着的大梧桐上,落在五人欢笑着的俊颜上。
"若不是东万这次的喜事,也不知道我们兄弟几人要到了何时方可齐聚,善浩,上次你偷偷溜出府来见君尽却不叫上我,好不义气!"李玟雨拍着幺弟善浩的肩笑骂道。"还是你故意落下我,跑来和君尽私会?"
"哥又欺负善浩老实了,明明是你走不开来。"君尽笑着替李玟雨满上了酒。
"善浩是知道你诸事缠身脱不开只得独自前来,还特意为你在君尽面前脱罪,想不到而今却无端要遭你这般编派。"东万笑着推开了玟雨那顺势放在善浩肩上的手。
善浩只是轻轻垂头浅笑,也不说些个什么。
政赫见了便打趣:"我瞧善浩倒越发像个小媳妇了,再养个两年便可以找个人家嫁出去了!"
一桌的人听了只是哈哈大笑,善浩头垂得越发的低了,君尽一面笑,一面低头去劝:"你莫信政赫哥的,他故意的呢,你越是窘,便要越顺他的意了!"
"我哪里信了?"善浩涨红了脸抬起头来。"我只是有几分可惜了,这样的日子里,却独少了彗星哥。"
话未落下,善浩便已意识到此话的不合时宜,收了口却已是覆水难收。金氏从屋内添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正解了一桌子的尴尬,东万忙着起身去迎,桌上的几人也纷纷站起劝金氏早些回去歇着。
善浩偷偷拿眼去瞧君尽,却见他一脸的坦然,好似无所谓一般,待得各人从新落座,君尽也毫不扭捏道:"听说驸马府上新给他续了一房夫人,他而今毕竟不是可以出来抛头露脸的人物,只怕从今往后,都要躲在家中假扮那死了的郑少爷了。"
"你都知道了?"玟雨好奇道。"此事我也不过是几日前方听来的,不过坊间传言,大多虚过于实,许是他家新买了几个丫头,外间以讹传讹便流出此般的说法呢。"
"虚也好,实也罢,他肯老老实实在家过日子便是最好,他不是个该在山野村间吃苦的人,还是驸马府上的郑少爷合衬他。只是可惜他当初一步踏错,白白糟蹋了自个儿一片锦绣前程。"君尽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不过现下我倒想通透了,贫也好,贵也好,总是要尝过了方知个中滋味。他若愿在驸马府内作少爷,我决计不去拦他,若是他肯舍了一切去江湖闯荡,我便也舍命陪君子,跟着他浪迹天涯去!"
一桌人静了下来,相识这么久,君尽从来不曾将自个儿与彗星之事平白的诉诸于口,却不料今日他突的这般大胆当着众人说出口来。东万却带着几分了然的笑笑,也不说什么只是轻笑着摇头为众人布酒。
第 91 章
散席的时候玟雨喝的有几分过了,迈一步退三步,善浩小心扶着也不多说何话,东万明白这些日子里玟雨为着朝中府上的事费尽心力,想必今晚有几分借酒忘忧的意思,便再三嘱咐了轿夫路上小心,送着出门去了。
君尽始终放心不下,跟着善浩一路向外走,好容易将玟雨扶上了轿,却又拉着善浩说东说西,也不肯放他们兄弟早些二人回去。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且教他们早些回吧!"东万拉住了还想絮叨的君尽。"玟雨到底也是有公务在身的,走的晚了,善浩不好回去交代。"
君尽虽有几分不舍,却也无奈的放了手,善浩笑笑,躬身进了轿。
目送着两顶轿子摇晃着渐渐消失在月色中,君尽轻轻的摇了摇头,这些年来,李氏兄弟的日子也不尽如人意,否则依玟雨那般洒脱的性子,又何至以酒解忧?
前些日子与东万闲聊时,君尽便听东万提及自打先皇前年驾崩之后,朝野上下暗潮汹涌,旧太子和八爷谁也没有占到便宜,登基的四皇子城府极深,先前在朝中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而今黄袍加身,大权在握,行事作风便大刀阔斧雷厉风行。李家在前朝可谓是全倾朝野,这等的功勋家业向来乃是皇家大忌,虽然李秀满早在三年前便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渐收羽翼,但其兄长李成在却不以为然,依旧故我,故而在新皇登基后的两年内,方开始极难的收回那枝大叶散的家业,只是覆水难收,这一切又谈何容易?李氏兄弟虽然素来不合,但面临家族存亡,却也不得不小心应对,李家在京城中也渐渐敛了几分当初那不可一世的气焰。
原本定下的玟雨同公主的亲事也在先皇驾崩之后没了订数,原本就是先皇私下里提及的玩笑话,虽说君无戏言,可而今圣上全无半分赐婚的意思,李家自然也不敢做些个什么。玟雨不娶,后面的弟弟妹妹自是不敢亲言婚嫁,善浩排在最后,娶亲更是遥遥无期,好在善浩自幼乃是个淡薄的心性,这些俗事也不放在心上。
君尽看着街角早已空无一人的月影轻轻发叹,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能料到当年在京城只手遮天的李府也会落得今日这步田地?只是可惜玟雨善浩年纪轻轻却也要跟着负上这家族之担,尤其是善浩,平日里在府上便不是个受宠得捧的儿子,两次科考又都没有高中,不比玟雨一试便中了举人,捐了个官职。而今家中事烦忧多,李府上下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文不成功不就的善浩便只得愈加的慎言慎行,唯恐一个不仔细再招人话柄。
君尽向来是个受不得气的性子,看着善浩委委屈屈的在李府过着那般的日子心下自然是不好受的,却又爱莫能助,再看玟雨也好过不得哪里去,只得站在街口望月长叹。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溪。"政赫轻笑着站在君尽身后,轻声吟道。
君尽回过头去,看着浅笑不语的政赫,不由得也淡淡的笑了。
"二爷!"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打远处跑了过来,作了一个揖,这方意识到君尽也在近旁又不迭的问安行礼。"二爷......"小厮凑了上去,轻声在政赫耳边低语,随即又退下了躬身垂头,等着政赫发话。
政赫微微蹙了蹙眉,烦躁和愠怒在不经意间流露,君尽不由觉得有几分寒意,这样的政赫,让他觉得陌生。
"你先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自个儿斟酌着便也就办了。我今晚早些回府便是了。"
小厮领命去了,政赫转过头来又笑着对君尽道:"你今日必然还未尽兴,我们再回去吃两碗酒。"
君尽看看已然消失在夜色中的文府小厮,有几分不解:"哥不是要回家去么,府上怕是有什么急事等着,你还是早些回的好。"
"你这酒中仙怎的也说些败人酒兴的话?都说了无碍,我们回去接着吃酒便是。"政赫一面说,一面拉着他向内走。君尽知晓政赫向来乃是知轻重的,便也不执拗,随着回去又吃了一会子酒。
君尽酒量向来甚佳,东万自然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没承想,今日的政赫也如此能饮,两人闲话旧物的聊了一个时辰,竟又吃下两坛子酒去。
东万出来时见到二人依旧坐在院中抱着酒坛,不由上前劝道:"你这是怎的了?他乃是万年的酒桶便也罢了,你却发疯陪着他喝起来了。"
政赫红着脸回过头来一笑,口中带着浓浓的酒气:"忍了这么多年,我便不信,我喝不过这臭小子!"
东万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人尚未醉,这心量便已然败下阵来,你呀,喝不过他的。"
君尽不以为然,笑了笑:"我本是百无一用的,就这吃酒乃是我最大本事,难不成这个本事,也要被你们夺去了不成?"
政赫看着君尽那微醺的红脸上巧笑嫣然,一双黑墨般的眸子里带着几分醉意隐隐闪动波光,竟不由得愣在了那里,脸上烫的厉害,也不知是酒意上来还是旁的什么,他恍惚许久,终只得讪讪低下头来,自斟自饮。
"你们这两个,哪里去不得,却偏偏要在我家拼酒!文二爷,你这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吧......"东万虽是口中埋怨着,手中却又端上两盘刚刚切好的卤牛肉来。
君尽看着东万忙掇的样子,心里好笑:"我瞧着东万哥到不似要娶亲,真真像是要嫁人的小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