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也是。"老大爷见他并非急于求钱,便也不再多言相劝,看着小伙子憨厚老实,怕是不曾进京见过大世面的,如此年纪轻轻却这般倦怠懒惰,叫他去趟京城却只见他畏首畏尾,老大爷虽嘴上不再言语,但心里难免就有几分瞧不起的意思。
虽然问的人少,但君尽手中的到底是上等的好货,终于在将近午时时,将所有狐裘脱手,一路上为了赶脚程他歇也没歇,到了镇子上又只一心想把货物卖出,到了此刻终于觉得腹中空空如野,口中更是干渴难耐。想及彗星必在家中做好了午饭等着自个儿回去,君尽顿时不由又是浑身的气力,他来到茶水铺子买了碗茶,咕咕咚咚的便喝下了三大碗去。
正准备端起第四碗茶畅饮时,一个带着疑问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君尽?"
第 101 章
君尽还道是村子里的乡邻,便笑着回过头去,但转身这么一瞧不由便瞪大眼,万万不曾想到在这乡野集镇上也会遇上多年不见的故人。
"七炫哥?怎的竟会是你?"他也顾不得嘴角边的茶水,只是匆匆用手背一抹,来到了那个面容白净的公子身旁。"能在这里遇上,真真是巧极!"
安七炫淡淡的笑了一笑,请他在桌旁坐下了也道。"当真是巧极。"细细打量了他一身的粗布衣裳和脸上微微的尘垢,心内不由沉沉的一声叹息,面上只是不动声色。
"你怎的会在此处?"
茶水铺子的小二早眼明手快的添了茶碗又滚了壶新茶上来,七炫喝了口茶,方慢慢抬头回道。"这是替家母上趟五台,路上过此歇息片刻。你又怎会在此?"
"我?"君尽一时竟也语结,这么十余年未见,该从何说起呢?七炫只怕还以为自己尚在李府中吧?
"我听人说你前几年大病一场,后来又犯了眼疾,虽想去探望,但到底杂物缠身诸事不便,也不好贸然前去。"七炫倒也明白这中间的难处,先替他说辞了一番。"我还以为你住在文府跟着你姐夫,怎的却又跑来了这里?"
"一言难尽。"君尽又喝了一碗茶,却觉得入口无味。"千里之外逢故交,我们该去喝上一杯才是!"
七炫见他虽衣着朴实微露倦容,但眉眼间的神采却更盛往昔,想及自己那位故友,不由得心下怅然,也不知那人若是泉下有知见到君尽这模样,他又会是怎般的一番滋味在心头?心内虽是百般滋味的陈杂,但他还是笑着起身打趣道:"哪里是千里之外?不过五六十里地罢了,尚不足百里呢!被你这么一说,倒勾起我腹中的酒虫,今日不醉我可不依你!"
到了酒楼,君尽一面为七炫斟上了酒,一面简述了自个儿眼盲后又得高人相救,复明后家中弟妹皆婚成功就,他因不愿成亲,故而索性离家漂泊至此。因彗星在世之事尚不为人知,君尽便也刻意未提与彗星重逢之事。
问起了七炫这些年来一切可是安好,七炫也是沉沉的叹了口气道:"也是你那句话,一言难尽......"
原来这些年来朝堂巨变,新皇初政的两三年内,一切皆是平字当头,朝廷之上虽微有波动,但到底无甚巨浪,及至近几年,眼见着皇权已定,百姓安顺,皇上便也开始出台新措,夺兵权排异己,雷厉风行的作风令朝堂之上焕然一新。
当初朝廷内为了皇子继承大统已分作几派,新皇登基时,尚需各派势力相互制擎,但稳固皇势重握兵权之后,便也到了斩草除根之时。安家素来乃是旧太子一派,此等时刻,除了告老辞官远离朝堂还能有何妙法?即便如此,却也少不得的纳贡交田,安家的气势比及十年前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听七炫提及旧太子党的落败,君尽不由得心下焦急,忙问:"那驸马府郑家呢?"
七炫见他尚且关心着郑家之事,心下也颇有几分安慰,若是彗星有知,必然也可含笑九泉了。
当年官拜太子太傅的郑家老爷,自然也是这场官党清羽的重中之重,虽是当朝天子的亲姑丈,但涉及朝野皇权,皇家向来都不会心慈手软。即便是公主的再三求情,但旧太子究竟是不同于其他争夺皇位的皇子,天子虽不能贸然拿取自己兄弟的首级,可他身边的重臣要员自然是半个也不敢放过的。
当年玄武门之变,亲生兄弟也要骨肉相残,更何况是子嗣淡薄的姑母姑丈一家?郑家上下也不过区区五六十口人,落实下莫须有的罪名名正言顺的办了也绝非难事。
君尽听了,竟是坐立难安,郑家遇此重大变故,若是彗星知道了,还不知要急成怎般模样。
"那现下呢?现下郑府......"话没有说完,君尽的口便被七炫急急的掩住了。
"你小声,当心隔墙有耳!"七炫焦急的叮嘱道。慢慢松开了手,看着君尽那焦急不安的样子,又长叹了口气:"我今日一早离京,路上见到有大队的人马向郑家赶,也不知道是出了何事,总之,绝非好事......"
君尽闻言,沉默许久,七炫见他比及年少时沉稳许多,不由得又忆及少时那恣意洒脱的岁月,端起桌头的酒,吞入喉中,辛辣之后甘醇余香,舌根后淡淡留下的,是隐隐的苦。
拜别只带着两个随身侍从的七炫,君尽买了两只炊饼便匆匆踏上了路,五六十里路,若是脚程快些,子夜前总可到了。掂掂银袋内的钱两,他一面赶路一面计谋着,怕是不够用的,身上也没些个值当的物事,真到要用银两时,又该如何是好?
还是见机行事吧,他又加快了步伐,先去打探打探,具体行事,还是要同政赫哥商量一番方好。
走出了十多里,君尽才猛然警觉,自己行得匆忙,竟忘了同彗星留下句话,若是今晚他没见着自个儿,不定又要怎般的胡思乱想,可是眼下却也无法将实情相告,究竟如何是好?
不过是回去瞧一瞧,待知道了详情,再回去同他商量吧。
君尽一路上用心思划,脚下片刻也不敢放慢,终于在子夜之前赶到京城。
初春的夜,天气微凉,君尽飞奔而来,浑身是汗,入城之后,他片刻也不敢歇息,直冲着郑府而去,大老远的,便见到郑府上下灯火通明,邻近的住家户户紧闭朱门,郑府大门进进出出的都是官兵。
秉气静神之后,君尽悄悄向郑府后院跑去,提气越上墙头,却见便连女眷下人的屋子里也是一派官兵站得满满当当。一个官头带着四个小兵站在彗星房门口,说是要进去查点,侍书堵在前面,再三说着:"此乃我家少奶奶的居所,何来文书卷轴?"那些官兵不依不饶,只是要推门进去,双方争执不下时,一个声音自屋内响起:"侍书,且莫放肆!"只听得木门"吱哟"一声响,一个素装丽人站在门口,看看一院子举*把的官兵,她轻轻笑道:"都是奉命行事,你也莫为难他们,我虽不过是个寡妇,但到底也是驸马府上的大少奶奶,若非皇命难违,便是再借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失礼硬闯似这般粗俗鄙陋的。"
门口的官兵被她拐着弯子骂了一通,脸上有几分不好看,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半盏茶时分过后,又鱼贯而出,为首的躬身行了礼,道了一声多有得罪便收队带着人马退出了院子。
那妇人面不改色,小声问道:"他们还有几处未去?"
侍书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都去过了,老爷房里一连换了两班人马去了三趟,便连少爷旧时的练功场都翻了个低朝天。"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妇人沉沉的道,又看看院子里的下人们站在彼处都未散去,又笑道:"今日的状况,大家也都见到了,若是要走,郑家决不强留,若是有心跟着郑府同患难,便各回各屋该做甚做甚,驸马府上,素来是不见波澜的。"话音落定,男丁们便纷纷行礼退下,丫头嬷嬷也都垂首依列而出,满院子的人转瞬间走的空空荡荡,却连半分的声响也未发出。
妇人面怀欣慰,转身要回房,进屋时却又停了一停,看看仍在门旁立着的侍书:"还有何事?"
侍书看看妇人身后的丫头,那丫头忙退下进了里屋去,他低头思忖了一番,方抬头道:"到了这个时刻,我有样东西,也不知当不当交给少奶奶。"
第 102 章
君尽蹲在墙头,只见侍书跟着妇人进了房,二人也不知在房内说了些什么,还没半刻功夫便见侍书又走了出来,他不经意间抬头向上一望,吓得君尽忙委身趴下,远远闻得侍书叹了口气,接着便是沉沉的脚步声缓缓离去。
君尽微微探起身,瞧见远处的火光聚在大门处,再见到光影陆陆续续的长列而去,心下明白今夜郑府自然暂时无忧,但堂堂驸马府沦落到而今被抄家的份上,也不知明日又会怎般。
纵身跃下,君尽发足奔去,今时今日,能力挽狂澜的,也只得他了。
东方鱼肚发白,君尽浑身早已湿透,可是脚下却半分也停歇不下,来到李府门口时,连气也顾不得喘,趴在大门上便是"啪啪啪"的拍打门板。
门童打开门来,瞪大了眼睛问道:"阁下是......"
"我来找李大人。"君尽话说不顺,狠狠的喘了两口气。"我是君尽。"
门童眼睛瞪的更大,声音也硬了起来:"你是谁?"
"他说他是君尽,劝君更尽一杯酒的君尽。"一个声音冷冷的从君尽背后响起。"你照这句话去回禀你家老爷,他便明白了。"
"表少爷。"门童寻音望去,声音顿时软下不少,恭恭敬敬的将门开了。
君尽回头看见刚从软骄内走出的善皓,不由得愣在了当场,天色尚未大亮,一向不大同二叔家走动的李善皓怎会此刻到这里来?
善皓向君尽走了过来,留神打量了他一番,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你这个时候来此做甚?"
"我......"君尽张大了嘴,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善皓轻轻摇了摇头:"既然来都来了,便同我一齐进去罢。"
君尽不自主的便抬腿跟着善皓身后走进了李府,满脑子里只是乱糟糟的,抬头瞧瞧天色,不过刚刚放明,昨日此时自个儿刚背着包袱被彗星推出了家门。从彼时到此刻,不过区区十二个时辰,怎地突然间这时世,就都教人明白不了了呢?
坐在书房内,听了李家叔侄说了半天的话,君尽这方慢慢意识到,皇上要铲除的,绝非仅仅郑府一家,所以要费尽气力撒网捕鱼,不过是借着旧太子一案发作,牵连在此后的,方是真正的所猎之物。
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李家,才是当今圣上最大的心腹之患啊!
李家的叔侄二人倒也全不避讳,将两个李府上下的状况略为通传之后,又将各自打探到的消息细细的说了,其中自然也少不得昨日郑府被抄一事。君尽听李秀满将郑府被抄一事描述的清楚仔细,竟好似他昨日也亲临当地了一般!
李秀满只当是没瞧见君尽,坐在椅上细细和善皓说完了话,又写了几封书信,唤来了下人吩咐着送到了不同之处,不咸不淡的同善皓说了一会子闲话,才向西侧瞧了一眼,恍若大悟般的叹了一声:"却原来君公子尚在啊!"他笑着同善皓道:"你瞧我这眼力记性,竟让他一人等了这么许久,你却也不提醒我。"
善皓只是笑笑:"我在门外巧遇君尽兄,还道是二叔请来的。"
"请我倒也是请过的。"李秀满笑着端起茶浅浅的吃了一口。"却是请不到的。想不到当日匆匆一别又是一个冬夏,我还道是君公子早已南下回家去了,却怎地今日又有缘相见?"
君尽愣了一愣,似是有几分不知所措,却还是开口道:"你能救他们么?"
李秀满万万不曾想到君尽会这般开口直言,呆了半晌之后便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还是那个你!半分也没有变化!"笑声浑厚肆意,却还带着几分悲凉,他定了一定,望着君尽问:"你就不怕么?"
"我还是那个我,有何好怕的?"君尽莫名,反问他道。
李秀满轻斥一声,自嘲道:"然也,然也,你还是那个你,却又有何好怕的?"
善皓见情景尴尬,起身想要请辞归去,却被李秀满的话又止住了。
"善皓,你倒是可以坦白告诉他,以李家今时今日的局面,可能救得了何人?"
善皓微微簇眉,轻轻的叹了口气,走到了君尽的面前,望着他沉沉的道:"君尽哥,方才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今日的李府,当真乃是泥菩萨一尊。"他话语深沉悲凉,眸子内隐隐闪着无奈。"并非是我们见死不救,而是我们若不出面,怕还好些,你该明白郑府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跑不掉的,便是姻亲李家......"
之所以借旧太子案下手,为的就是铲除人丁稀少的郑府,以便顺藤摸瓜,如此一来,有着姻亲之连的李府必然便跑不掉了,这一点,君尽又如何不明白?但是话真正的经善皓之口说了出来,他才真正断了最后的念头。
正在三人沉默之时,外间突然便嘈杂了起来,君尽抬头向门口看去,却见到一大队人马猛然间便冲了进来,有两个径直冲向了自个儿一把将他按倒在地朗声问:"可是李善皓?"
君尽心中蓦然一动,愣了一愣,随即便高声应道:"在下正是李善皓,你们究竟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同样被压翻在地上的善皓听到君尽的话愣了一愣,竟未能回应同样问向自个儿的话。按着他的官兵不耐烦的狠狠又推搡了他一把,厉声问:"快快回话,你究竟是何人?"
"他不过是福庆班的一个戏子,你们为难他作甚!"君尽抢先大声叫嚷了起来。"这里可是李家的府上,你们哪里来的胆子,敢如此作威作福?"
李秀满也被两名身强体壮的官兵压翻跪在地上,却不像君尽善皓那样遭人问话,显是已然笃定他的身份。
善皓在京中向来鲜于走动,故而认不得李家小公子的自是大有人在,况且官兵们冲涌而入时,君尽坐在椅上,而善皓却立在地上,那些识不得二人的官兵自然以为坐着的那个该是李家的小公子。
李秀满瞧着君尽故意指鹿为马,竟也丝毫不以为奇,他扭头看了一眼吃力按住他的官兵,轻声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当差多年,竟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那官兵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目通红,手上不着痕迹的放松了气力,教他从地上直起了身来。
李秀满望着君尽,又对压着他的两名官兵道:"我侄儿向来寡出,今日不过给我送一尊砚台,你们先扶他起来说话。"
官兵们见他唤君尽为侄儿,更加确信此人即为李善皓,便拉扯着他从地上站起身来,推着向外走去。
善皓心下又惊又异,瞪大了眼睛看着李秀满,岂料他竟瞧也不瞧自个儿一眼,又对着身后的官兵道:"我府内的瓷器桌椅皆是上品,你们可要仔细才是!"一面说,一面大大方方的跟着君尽身后朝外走去。
善皓被官兵压着,跟在了李秀满身后,他心内疑虑窦生,却苦得无法开口相问,只得稀里糊涂的走在最后,待着机会再见机行事。
待三人被押入大牢时,狱中竟是黑压压的关满了人,善皓在入牢时便关押在外间一个大大的牢房中,君尽和李秀满却被人一直推着向内走。君尽恶狠狠的盯着不断推搡善皓的狱卒,扭着身子大声道:"若是教他少了半根头发,我定然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