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手忙脚乱的将人从水中捞出,抬到岸上一瞧,正是全身被泡的肿胀发白的君尽。大夫忙上前把了脉,说是只是受惊遇寒,身子并无大碍,众人悬着的一颗心这方慢慢沉了下来。
君尽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政赫还道是他清醒过来,便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君尽感到身旁有人,不由宽心笑道:"原来,还没死......"话未说完,复又昏昏睡去。一旁的大夫说是心神松懈后便会如此,政赫才稍稍安心了些,送他回房温水擦洗了又换上了干净衣衫,政赫又回到厅堂,将别苑的下人全叫来一一审责。
君尽下落无着时,政赫倒也审慎克制,可是现下知道君尽人安安全全躺在屋内,政赫反倒抑制不住满心的怒火,将下人狠狠怒斥一顿。文家的下人何时见过文家二爷发如此大的脾气?却也都默不作声,不敢再惹他怒火一把烧到自己头上来。
经此一事,文家别苑将那假山小湖等皆用矮篱圈围起来,又在无人偏僻的角落挂上铃铛,君尽笑言而今自个儿成了这别苑的困兽,再脱逃不走。
这日,他一人静静坐在枫林内,手中握着两个月前东万给自己的信,轻轻摩挲着。一阵秋风劲起,他一个不仔细竟让那信随风而去,他心头一慌,不迭的蹲下身来在地上茫然的摸索。
一个人弯腰从地上拾起那封信,递到了他的手上,他一愣,呆呆的抬起头来侧耳细听,却是个不熟悉的响动,他犹豫着问:"可是文府之人?"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慢慢将他扶起来,掺着他坐在了凳上。
君尽心内好奇,想起这几日文府新添不少家丁便又问道:"是新来的?"
那人却依旧不言不语,君尽似是想起何事,笑了笑:"你可是不能言语?我记起来了,前些日子李管家向我提起,家中有个下人是说不得话的。"他伸出手去,拉住那人的手,在他掌心中写道:"你可识字?"
那人在君尽掌心中回写道:是。
君尽笑了,面颊上的纯挚笑容如同孩童一般,又写道:"你可听得到?"
那人又回了是,君尽便笑得更加开怀了:"既然如此,我便不用再写了。你来了文府几日?这个别苑虽比不得主宅宽阔豪气,却也不小,我在这里,有时也会迷了路走不回屋子呢!"
那人写道:"我刚来三日,是专门来伺候公子的。"
君尽混不在意的摇了摇头:"哪里来的什么公子?我不过命好,碰上了个大方的姐夫肯收容我这瞎子,本也不过是个粗俗下鄙之人,又怎敢劳烦他人伺候?"
那人看他小心的将信叠起,如视珍宝般的放进袖中,心内虽有好奇,却也并不多问。
君尽笑笑道:"这个场景,到教我想起了四五年前。"
那人心头一紧,四五年前?
君尽自顾自的说着:"那时我也是这般的光景,虽说眼睛瞧的见,却比现下还要糟些,整日里只能坐在房内,哪里也去不得,不过那时,家中下人虽来往不断,却没人敢同我讲话,我便整日的坐着,好似又聋又哑的石像一般。"他虽是脸上含笑的说着,神色却也不由的带着几分酸涩,话说完了,又觉得有几分唐突,忙道:"兄弟,你莫计较我的话,我无心取笑你,其实你现下也瞧见了,我不过一个瞎子,又怎敢取笑他人?"
那人写道:明白,你无需担忧。
君尽送了口气,又问:"我姓朴,名忠载,只是一身肮脏,不敢辱没了朴家祖宗,所以大家也称呼我君尽,还没请教兄弟如何称呼?"
那人在他手心中写:王瑞。
君尽笑了,"好名字!瑞气呈祥!"他想起了什么,口中喃喃的念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说起来,我这名字,也是有出处的。"
"自己起的?"那人写了问他。
君尽摇了摇头:"是小时候戏班子老板给起的,我本是个戏子,当戏子的,师傅收进门的时候会给起个名字的,这到底不是个光宗耀祖的营生,还是更名换姓,不给祖上蒙垢的好。原本我也不大喜欢,可是长大了有人说‘君尽'二字是有出处的,我这才觉得这个名倒也不错。"
第 70 章
君尽轻轻仰头,喃喃自语着:"那人学识渊博,风采卓华,乃是出口成章舌灿莲花之人,以往年少时,他最恨官场昏庸,但现下却也有了宏图之志,要以廉洁之身立世为官,唯愿可造福一方百姓。他以前常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今,他便也可算得是兼济天下的达者了。"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也不顾旁边的人是否听着:"他离京已有大半年,也不知西北苦寒之地,他那身子骨受得受不得,他腿上有疾,听说是两三年前落下的,也不知这病痛重不重,他那么个爱舞枪弄棒的人,若是坏了腿,可怎生再去骑射习武?"
君尽淡淡的笑了笑:"不过他乃一介文官,这些不安生的,他少做也好。"扭过了头,他对着王瑞道:"再有一年多,他便要回来啦!若他彼时带不回何等功业,我倒要瞧他拿何面目来见我。"
王瑞怔了一怔,在他手心写道:"你要他的功名?"
君尽仍是浅笑:"他是何等聪明之人?普天之下,只有他不欲得的,却没有他得不着的,而今他去西边,是得着了侍郎大人的赏识提携,只要他一如常日的小心谨慎,处处细致稳妥,一年半载之内,必可加官进爵。但如若他受不得西北苦寒,心系旁骛,萌发半途而废之心,那便是天皇老子却也留他不住,这到手的锦绣前程,再不会留着等他。我要等着他功成名就,荣光而归,却不要见他为着些什么琐事尽弃前程,毁了这些年来他自个儿苦心经营的功业。"
王瑞再不多问,老老实实的听君尽似倾诉又似自言自语的说着,君尽好似要将心中憋住的所有话全倾而出一般,就这般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然入冬,君尽却仍喜欢坐在枫林树下,不论旁人怎生的劝都不肯听,每日里从房里梳洗罢了便到林中去坐着,只留着一个不能开口的王瑞在旁服侍。
君尽手中摩挲着的,依旧是那近半年前东万给的信,王瑞端了碗茶递到他手中,他小心将那信放在石桌上,又细致的用了一只臂膀压在上面,这方慢慢喝起茶来。
"今日的茶是打哪里来的?"君尽好奇道:"这茶到好似当年在他家喝的御前贡品,文府竟也有此茶?"
王瑞一愣,见君尽已伸出一只手来,便只得硬着头皮在上面写道:"此乃宫中买办送与二爷的。"
君尽笑着点点头道:"难怪!你若不告知我,我还道是他遣人送来的。"这些日子里,君尽同王瑞所说的,句句皆有"他",君尽并不明言口中的"他"究竟是指何人,王瑞也不去问。
王瑞瞧了瞧桌上的那封信,又写:要看信么?
君尽摇了摇头,伸手去将那信小心的收了起来:"还是不看的好,若是看了徒增心酸,反倒无益。"
王瑞不再多问,撤了茶盏,静静陪着君尽在树下坐着。
王瑞听闻人说京城郊外有一处神泉,泉水四季常温,可治百病,便要君尽去试试那神泉,虽说那泉水许是被世人以讹传讹,神化许多,但也说不定对君尽的眼有些许好处。他将此事写与君尽时,君尽却混不在意的摇头不肯去试。
"为何?"王瑞有几分心急,这总算得是有几分希望之事。
"登高而望远,人越是站得高,便可瞧的越远,但若是摔了下来,便也摔得越惨。你可知这人世间,希望越大,则日后失望便也越大的道里?我这一双眼,被他们来来去去求诊问药,哪一次不是说要好要好?可是又有哪一次,真正的好了起来?虽说我是惯于如此,可是给了我一点希望,再一点点抹杀,真比永远瞎着还教我痛苦。"
王瑞料不到他会如此想,不由愣住。
"以往幼时,政赫哥待我如亲兄弟一般,我便奢望着此生如此再无变数,岂料世事无常,不遂人愿。后来跟着父亲兄妹举家迁移,日子虽过得穷苦,但一家齐聚,倒也开心畅怀,我也奢望着便那般过下去,却不知老天偏偏喜欢作弄我。到了京城,我遇上了他,又与政赫哥重逢,还结交了三个好兄弟,虽遇今生奇耻大辱,却也以为人生不过如此,撑了过来,明日便又从新来过,只可惜......"君尽说道此,重重的叹了口气:"往事已矣,哪一次不是给我了希望,再狠狠夺去了的?幼时,我爹常教导我,人切忌有贪欲,彼时尚幼,我总也不明白,而今想想,便是不该对这无常世事抱以太大希望。"
王瑞静默了半晌,缓缓拉起他的手:"你常言‘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日却又怎的说起这些?"
"便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君尽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若不是我心心念念想着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这条小命早不知死了多少来回,我不服,即便是怎生的坎坷戏弄,我也决计不服!我生来便是堂堂男儿,岂能因这些许挫折而寻死觅活?我即便是戏子,却也是挺胸抬头的戏子,靠着自己的唱腔和身手养活自个儿;我即便是他人府内一介娈童,也是个有血有肉,有心有肝不畏生死的汉子;我即便是个瞎子,也是个心如明镜,不轻言今生来世的瞎子,治的好乃是我命中有幸,治不好我便这般摸黑过着,却也碍不着他人半分!"
王瑞见他越说越发的慷慨激昂,便也只得依着他的脾气劝道:"即是如此,又何惧去试上一试?我们也不抱何等的希望去,治的好是我们运气,治不好便也无碍。"
君尽一愣,随即无话再说。
过了两日,君尽同王瑞在郊外一处茅草屋内住下了,君尽每日在那后山的泉水中泡上三两个时辰,虽然眼睛未见起色,但是每年逢冬必发的哮症却并不见复发。
王瑞喜道:无心再柳柳成荫,可见这神泉到底是有用的。
君尽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此次出来,随行只跟了王瑞一个下人,政赫却也不似往日那般不安,更没有加派人手跟着,这到教君尽歇下口气,他自小未曾富贵,成日里被人伺候着,始终教他心内不安。
第 71 章
郊外的茅草屋远比不得城内的房子,缺桌少椅倒也罢了,却连日常的柴米油盐也颇不易得,王瑞虽是文府的下人,但炒菜做饭的功夫却算不得上乘,原来他本是文府中的一名扫地长工,这些日常拾掇并不擅长。但好在他天资聪颖,跟着那些山野农妇学着学着倒也渐渐上手了,君尽本非挑剔之人,却也常赞王瑞在膳食料理之上颇有天赋。
这日君尽泡完了泉水,便在王瑞的扶持之下慢慢沿山路返回居处,岂料半途中却碰着了三两个山脚村落中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为首的一个乃是村长夫人的表外甥,平日里最爱闹事闯祸,他嘻嘻哈哈的拦住君尽嘲笑道:"瞧这家伙生的倒也俊朗,偏偏是个瞧不见的瞎子!"一边说着,又绕到了王瑞身旁:"呦!这个生的倒也俊俏,这脸皮子白的,便好似我家大妹子一般,莫不是个雌儿拌作了男装陪你这瞎子哥哥?"他一面说,一面便伸出了手去摸王瑞的脸。"嗬,这小皮子倒也细嫩,细长的眼睛跟含了水似的,一张小瓜子脸可真是标致,若不是下巴上这小胡子碴扎了手,我还真以为是个黄花闺女了!"他身后的那三个泼皮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王瑞怒扭过头,心内又气又急,但顾及对方人多势众,怕自己动气为君尽惹来麻烦,倒也一时间不敢造次,强忍火气。
君尽一把将王瑞拉在自己身后,挺身挡住,朗声怒斥:"皇城根旁,天子脚下,你们竟这般横行放肆,我们又不碍着你们,又为何要在此与我们兄弟二人过不去了?"
"却原来是兄弟二人!"为首的那个放肆的笑道:"我说瞎子,我瞧你这弟弟生得白嫩,不如放他出了这深山,到京城那花花世界赚些个银两,只怕一夜下来,就足够你们兄弟二人吃上一辈子的!"话音一落,几个无赖皆是大笑,带着几分调笑和戏弄,更有着几分不怀好意。
君尽这些年来,虽是吃得许多苦头,可是冲动性子和那好胜脾气倒不见衰减,虽是人单势薄,客居乡野,却哪里忍得了这般的侮辱?身形略一晃动便要冲出去与人动手,王瑞紧紧拦住了他,环抱着他身子只是要将他拉开,可是口中说不出话,只得咦咦呜呜的哼唧着。
"却原来是个哑巴!好一个瞎子配哑巴!"那为首的倒愈加的兴奋起来,跳到二人跟前:"这爹娘前生也不知是造了怎生的孽,生了个瞎子便也罢了,却又添个哑巴!"他推耸着暴怒难安的君尽:"臭瞎子,怎的还不服了么?就你这浪费白饭的废物,小爷揍死一个是为民除害,揍死一双便是救世济人!"
君尽再忍不住,挣脱了王瑞,一个拳头迎了上去,竟狠狠的将那泼皮掀倒在地!那后面的几个先是被唬了一跳,他们万万想象不到这瞎子便敢这般大胆的动起手来,忙手乱脚的将那为首的从地上掺扶起来,这才在他怒斥之中慌回神来,迎身向君尽二人逼来。
王瑞见双方具是急红了眼,便知这一场仗是再躲不掉的,挺身护着君尽只怕他再受了伤,偏那君尽脾气上来便是不管不顾的,任凭王瑞如何的阻挡也是遮拦不住。而那些个泼皮无赖更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拳脚上来也丝毫不肯留情,君尽虽然高壮,但眼睛到底是瞧不见的,拳脚挥舞也只能靠闻音辨位因而吃了不少亏。王瑞人虽瘦弱,平日里也是个温雅和顺的性子,却不想打起架来手身利落,不但顾得自身周全,也可勉强护住了眼盲的君尽。
但二人毕竟势薄,更兼之君尽的眼疾平添诸多不便,一场大架下来,到底还是君尽二人吃亏许多,那几个泼皮至将他们二人打得趴到在地再起不得身方肯罢手,走时更是恶狠狠的朝二人啐了几口,这才扬长而去。
王瑞慢慢从地上爬起身来,摸索着抓到君尽的手,气喘着拍拍他的头,示意询问他可安好。君尽仰面躺在地上,带着满脸的血污和泥泞,双目无神的大睁着怔怔发愣,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便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惊天震地,远远的惊起林中几只鸟儿扑楞着翅膀直冲云霄。
王瑞瞧着这样的君尽,满心的只是心酸,却也强忍住痛自己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小心扶着他站起,用牙撕下罩衫衬里的布,细细去擦他脸上额角的伤口。
君尽握住他的手,小声问道:"拳脚之伤,无甚大碍,你伤的重么?"
王瑞摇了摇头,却也不在他手心内去写,君尽沉沉的叹了口气:"你定是心下生气,怪我一时冲动,害得而今我们这般狼狈。"
"那些无赖确实该教训。"王瑞无声的写。
"可是我们却反被他们教训了。"君尽哑着声音道:"哥,你本不该跟着我吃这些苦,是我连累了你。"
王瑞一惊,愣在那里半日里没有动弹。
君尽微微一笑,道:"你忘了三日前曾告诉过我,你长我一岁,可不就是该让我叫上一声哥么?"
王瑞这才醒悟过来,稀里糊涂的点了点头,扶着他向那间茅草屋走去,一路上一颗心只是怦怦跳个不停,只因今日君尽竟前所未有的紧紧的将自己的手握在他手中,好似怕自个儿挣脱了一般!
回到屋内,他打了水为二人收拾梳洗了,又劝君尽:"出门在外,身行不便,你这脾气还是改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