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世子捂着伤口回去了。
叶屋毫无担忧的洗了个澡又吃了点夜宵,安安静静的一个人睡了。
听着夜里的急雨, 好象做了个仍身处危险中的梦。可是惊醒的时候知道了自己是在和知的府邸里,这里有和知的气味,和知…………
微笑了。
在柔软的被子里转了一个身,又堕入了梦乡。
狂燥的暴雨一连好几天都在呼啸。
世子也不知道怎样了?
不关心。
宏政那个人啊,虽然霸道又刚俾自用,但是绝对不是一个情绪化糊涂的人,他也不至于会为了一个男宠而影响与和知几十年的友谊,和知现在也算是他的股肱之臣了。
--说到底,叶屋发现自己还是因为并不讨厌宏政这个人。
年纪比自己大一点,成熟一点,温和一点,又带着自己所没有的光明磊落的气质…………
记得在那时,即使和知做了那么过分的时候,仍是不讨厌和知一样。
因为知道他这个人本质的好而不在意那一点点的任性胡为。
他也…………没有杀我的蝶。
蝶。
现在已经平静了吗?
不,胸口还是会痛。却因为知道她的平安而不会那样窒息的痛灼了…………
蝶,谢谢你曾经爱我。我仍是爱你的。
希望你平安。
脖颈上的伤口牵扯地说话做事都痛的几乎想发火…………
手下有分寸也刺入肉三分了。
却对他气不起来。
有种愧对他的内疚感…………竟是那样的想强迫他?!竟对他做出来了…………把自己曾在梦里疯狂时所想的行为居然就那样僵硬的实现了?!在丝丝作痛的伤口不停提醒着大笑着:竟如一个最卑劣的急色鬼一般去乘和知不在想强迫他?!
--无法再面对他的微微涩苦让心情更加沉甸甸的。
本来是一把把这种不应该的迷恋一刀斩断的!那是个男人!那是你的兄弟、那是从小最信任的和知最心爱的人!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那么卑鄙的事?!如果被和知知道了………………
唉唉唉…………
总之一切都是头痛的问题…………
那天又是个微雨的黄昏。宏政看到了自己橱里那只成对的玛瑙盘--叶屋很喜欢那只玛瑙盘的,好象有什么时鲜的水果总是用那只剔透的盘来盛放。现在没有了……派人把这只盘包好送去。什么话都没有需要传达的,只是送给他,然后在这样的黄昏里,如果可以看到他,静静的,陪他喝一杯淡淡的茶,那已经是我的幸福了。
世子送来了一只玛瑙盘。叶屋心一动。
这是他示好的意思吧?
让使者先坐。叶屋到和知的书房去找寻那只破碎掉的玛瑙盘的碎片。记得当时沾了血,用块绸巾包了包就由小君放在这里了。
小君在找。无聊中,叶屋也开始看看橱里杂七杂八的东西。
包裹着一个小小物件的淡蓝色绸缎包。
虽是小小的一块,却隐隐约约看得见淡蓝绸缎上面用银线所绣的通体花纹…………
是……蝶?!
淡蓝的底色,上面用银线绣满了百朵穿花蝴蝶,记忆中,应该是,在北国安定下来不久后蝶新做衣服的料子…………
而那天,离别那天,她去买包子那天…………
雨很大,蝶衣服外面记得是一件深红色刺绣隐花蝴蝶的外褂。里面呢?……里面她穿了什么?就是这件吧!飞满张扬银蝶的淡蓝绸衣!
手指不停使唤的抖着……打开了那巴掌大的绸料,一个方方硬硬的东西咯着手心……
天好象塌掉了。
天黑下来了,将世界所有的光芒压抑成了一声短促、凄绝、切齿的低呼:
--蝶!--
杀死那个为饰带而来的另一个黑道女子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抓着那装有赦免状的饰带--时间紧迫,自己只顾得要从她僵硬的手指间拿走那饰带,却不知道她另一只手已经扯下了自己的印盒--叶屋源四郎,那刻着家徽三只银杏叶的印盒。这个印盒,被发现尸体的官府人得到后找上门来,无奈中,自己只能去蒙面杀了那个贪得无厌的官府人。
--那是第一次与蝶交手。
一人抢去了一半装着赦免状的饰带,而印盒,也从那个官府人的尸体上找了回来。
一起逃离江户的时候,放弃了\"叶屋源四郎\"这个名字,放弃了作为寺田藩秘密武士的身份,放弃了一切的自己,把这只沾满了血腥的印盒送给了蝶。
--蝶用一条红丝线,将这只印盒放在装平安符的小袋里挂在胸口,从不拿下。而这个东西里面也再不装印章了,里面装的应该是…………
咔,在忽明忽暗的天光里,叶屋打开了印盒。
一缕发。
自己的长发,被她细细的在耳后剪去了29根。装在了距离她的心最近的地方……
\"除非死\"--她笑着说的声音,银铃般清,却如山般重的誓言:\"就算死了也是我的陪葬品!\"
发依旧光润,还在手中,而曾赠与的人,却死的尸骨无存!
和知!和知!
你真的……杀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和知和知!
和知!
你杀了她……杀了我的蝶!
(三十七)
宏政一个人吃了晚饭还是坐了轿子到和知那里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不安。
到了那殿的前面里面却是黑洞洞的毫无灯火。
--怎么了?
小君、长卫门都在外面。
一个人走进去。
叶屋在。
郾卧在一个窗口的席地上,微微起伏的背掩在一件很厚的外衣里…………
怎么了?
伸手揭开了那衣服。
叶屋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的喘息着,咬住了唇把哭泣的声音吞进肚子里……却是在蜷成一团恸哭着…………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在哭。他在出声的哭泣着……喘息不上来,几乎一口气无法呼吸就将死去般的、将全身都化成了悲痛的抽泣……
心立刻被揪成了一团……
为什么哭呢?为什么……谁会让你哭成这样?…………
和知吗?
只有他吗?
伸手,抚过他突起的背,那里的热汗和灼伤人一般的抖动立刻就烫伤了一个从来没有为什么真心的伤悲过的男人--张手,没有任何欲望,只是求求你不要再哭了的拥抱…………
求求你……
不要哭……
叶屋紧紧的揪住了他的衣服…………
紧紧的拥抱…………
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在我怀里。而我不能再让他哭了。
宏政只能用自己的全身全心来安慰他。哀求他。求求你,不要哭了……
\"喜欢我吗?\"
--是梦吗?在月亮升起来那一刻,他的美丽就好象孤立在月下的绝世白杜鹃,是梦吗?他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想要我吗?\"
\"想要!想要!胜于一切!\"说得出口句子了!宏政只能用最笨拙的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所有:\"我只要你!\"为什么?神给了我这样的幸运!
月下,停滞在那清澈眸子里那阵波浪静静的流出来了……夜还没有阑,为什么,月色星光已经在你的眼里陨落了?…………伸手为他拭去,沾在指尖,竟连心尖都灼伤了!美吗?美!痛吗?痛!痛得似乎此生一切都可以奉献出来!把心就这样剖出来给他都可以!
不要痛了……到我这里来!我不会……让你流泪的!
\"如果,你毁了相泽藩,杀掉和知泽,我就是你的了!\"
石破天惊。
和知?
和知……
那个和知泽吗?
叶屋站了起来,将手掌心里的印盒再次紧紧攒紧……
用所有的恨意说出了那句话。
月光里,尘世里,
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泪……
想要!想要!来我怀里!如果他让你如此的痛,来我怀里!
可是……杀掉?
\"为什么?\"宏政听到自己询问。
\"我要,让他、让相泽藩!为我最爱的人陪葬!\"
\"最爱?…………你……你不爱和知吗?\"
\"爱?\"
认识叶屋以来,他第一次放声大笑。
笑得呛咳,笑得五官扭曲,笑的锋芒毕露,笑得痛澈心肺!
撕开腰带,夹衣里,叶屋腹上一处小小的伤疤--宏政看的很清楚:那是,剖腹的伤痕!
\"他侮辱了我,他以我最爱的女人的性命为要挟强奸了我!是的!我想自杀,连死他都不允许!我的蝶……我的女人……和知杀了她!他一直在骗我,他骗我蝶离开了我,他骗我!他早就杀了我的蝶!\"
--什么温柔!什么爱!什么誓言!
全是谎言谎言!
笑到最后,已经又变成了无法压抑的恸哭--
\"蝶!--蝶!--\"
如果杀掉和知,叶屋就是我的了……
这种念头膨胀起来,压过了脑海所有想法。
他恨和知……
如果这时候的一个狠心,
他就是我的了!
\"我答应你。\"
那一天,距离德川宏政登上将军之位还有四个月零一十八天。
他许下了此生最重要最大的一个诺言。
为了他一生唯一一个用全部生命爱上的人。
(三十八)
一去长崎就是两个月,忙到几乎没什么时间写信的和知蒙荷兰商人送了一柄短的连发火枪,打算送给叶屋当礼物的。
两个月后,他回到了江户。
世子早已经派人接了货物。
秋天的风又大又冷,几乎叶子都要掉光的瑞香树下却是盛放在每家每户的菊花。一路行来,秋露沾满衣袖。这样的黄昏,叶屋肯定早早的去被窝里窝着吧?天一冷他比平常人更怕冷的。笑了,在这样的清冷傍晚,回到他身边。
殿室里冷冷清清的。
没人在。
小君和长卫门都在后面跪着。
不可能。
一定是哪里错了?!
不可能!
长卫门在哭…………
\"源呢?源呢?!\"强作欢颜,将心里所有的惊惧压下,不会的!不会的!他不可能再离开我的!不会的!
\"叶大人被世子带走了!\"小君哭着喊出来……
\"什么?!\"惊吓太大,已经超出了理解的范围……
\"什么?!\"
疾步冲到二条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的黑了。
为什么?世子?怎么会?世子他、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世子他不可能会喜欢源的……世子他、世子他!世子不是笑着说希望自己好好的待源吗?不可能!一定是哪里错了!
源他…………叶屋是宁可死、宁可杀了世子也不可能跟他走的啊?!
--还是,宏政他用我来威胁源?!
\"你说呢?\"最陌生又最熟悉的世子的脸冲着自己冷笑着:
\"我说,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毁了相泽藩、杀了和知泽!他就乖乖跟我来了!\"
--世子他,宏政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眼光看过自己!
--那是世子对待敌人的冷笑。
张口结舌,和知知道自己到了万劫不复的穷途末路。
不能违抗世子!宏政是,宏政他几乎是将军了!
将军与大名的关系,本来就是主君与家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何况,从自己还不是相泽世子的那时起,自己的一切,官职、荣耀、前途、所有的高官位尊,众人呵拥都是因为有宏政在背后!
\"世子……求您!什么都可以!只有他……他不行!真的,他不行!谁……什么都可以,您想要什么都可以…………还给我……还给我……\"
头俯在木地板上,二条城里宽广的殿室,听的到自己快哭出来的悲泣心声!
\"求求您…………\"
宏政站了起来。
再一次,和知重重叩下头,颤抖着,哀求他:\"世子殿下!求求您……求求您!\"
宏政走近来。
微笑,干燥而温和,眼睛却在瞬间变得尖利无情--
\"除非--你死!\"
再也没有其他的话,
宏政离开了,灯烛全部熄灭,漆黑中,沸腾的哀伤,绝望到无法置信的地步…………
源--!
(三十九)
那年的十一月三十日,第二十二代将军在浅草逝世。
将遗体迎回江户的五天内,全国三百八十三个藩的大名中,在江户参勤交代的有一百八十九位,剩下的一百九十四位大名在这五天中赶到了江户城。同时全国大赦,并从遥远的西南边垂喜界岛到最北端的天卖岛开始从十一月三十一日开始举行一个月的法事祭奠。
而京都方面,已经正式的由天皇亲笔书写了第二十三代将军即位的诏书。
二条城,正式的迎接来新的主人。
那年的初冬竟是分外的寒冷。
已经来到二条城三个月了,叶屋因为那天的剧烈情绪起伏而犯了每年秋天的呕血旧疾。昏沉沉的每天每夜郾卧,宏政只不过每天都过来看看他,亲手的喂药喂水, 交望的眼神,宏政的微笑,让人安心的温柔,他的低语: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我们,并不是交易。叶屋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我……应该是爱上宏政了吧?
这次,真的用一种女人的心情爱上了一个男人吗?
盼望他每天的到来,在他干燥温柔的手心里感到无比的安心,知道自己完全的掌控住了这个一国之主,看着他的笑,看着他轻轻抚过自己颊的手…………
胸口里,这种温柔到快要融化的甜美就是和知口里的\"爱\"吗?
我爱上了宏政了。
真正的,爱上了一个男人。
而不是,被迫的\"喜欢\"上和知。
--心态的变化真是自己也无法掌握,和知爱我吗?不知道,因为我心里无时无刻想着蝶、蝶、蝶!而宏政,是已经习惯被男人爱的时候,爱上的男人……
二条城里一切都等级森严到可怕。
每个在近旁服侍的人连脸都不抬起来,每天都鸦雀无声的服侍着,随时随地在近旁一唤就来,要什么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个眼神那训练有素的侍女立刻送过来。
十一月的中旬,叶屋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止住的呕血和着最精良的药物让这个残破身体再一次发出生命的光来。宏政本来应该是处于斋戒期,不近女色,却在叶屋好起来后每天晚上都过来和他一起睡了。
--答应了将自己给他,却在他真的赤裸裸拥抱住自己的时候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宏政的手在胸口滑动…………
宛如幼儿一般细致的肌肤,因为病而褪去了大部分毛发的躯体,那双手带着一种难于想象的温柔在细细的抚摸着……并不急躁,仅仅是抚摸着,好象印证一般细细触摸着每个微微的起伏之处。
然后那夜,宏政仅仅是抚摸着他,用身体温暖着他冰冷的四肢,叶屋舒服到昏昏欲睡,然后就那样睡去了……宏政什么也没有做的一直抱拥着他,直到天明。
每天每天都是这样,宏政让叶屋渐渐的熟悉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气温味,也在一点一点熟悉这曾经属于别人的身体。每天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每天每天,在叶屋那闪烁的修长眸子里渐渐渐渐消逝去了陌生和惧怕。自如的拥抱,因为太珍惜了,宏政不愿意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泪光。
从来没有过的,如此珍惜一个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