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山古道上,古木森森,阳光只能从密集的树叶间隙漏下来,林中静无人声,大概树林太密,甚至连风声也听不到。
青石路上,传来清脆的马蹄之声, 不多时,山道转出一匹雪白的骏马来,马上是个锦衣少年, 约摸十七八岁,
俊秀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额头渗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他抬手拭了拭汗,勒住马,四下看了看,面上神色颇觉得无聊
,他跳下马来,牵了缰绳慢慢走着,百无聊奈地行了一段路,突然间不知哪里飘来一阵烤鱼的香气,少年两道修眉微微一耸,抽动鼻翼深吸了一口气,不错,真的是烤鱼的香气。
他四下张望一阵,果然见不远处一块大石后飘起几缕青烟,石边生着一株高大的柏树,树下拴着一头小毛驴,悠闲地低头啃草,香气就是从那边飘过来的。
他嘿地一声轻笑,将马栓在道边树下,便朝那边跑过去。
经过那柏树,那头毛驴视而不见,只顾低头啃草,他转过青石,面前是个小小石潭,水清见底,大石后生了堆火,火上架着条鱼,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一个布衣男子坐在火边,头也不抬地翻烤着那鱼。
眼看那鱼烤得香气四溢,那人却还在烤,少年终于忍不住道:“再烤就焦啦,现在吃正好。”
那布衣男子似乎满腹心事,他突然发话,便似吓了一跳一般,立时抬起头来,但见这人二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癯,也许林中光线阴明,眼睛显得分外地黑而深,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少年,淡淡说道:“我不爱吃,你爱吃就吃好了。”
锦衣少年生平最喜烤鱼,听这布衣男子的话,当真一屁股坐了下来,抓过鱼就吃,他才吃了一口,大赞道:“好好,真是鲜美之极。”
那布衣男子充耳不闻,跑到潭边去拉上一个鱼篓来,从里面抓了一条鱼出来,在潭边洗剥了,架到火上烤起来。
他一直不说话,眼睫毛低垂着,盖住那双黑得惊人的眼睛,日光从树叶缝隙洒在他脸上,也是惨淡而苍白,正在大嚼的少年偶尔扫了他一眼,心内突然微微一动,这人低头的脸被黑发遮住一半,只瞧得见光洁的下巴与睫毛的阴影,纤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架上的鱼,瞧不见他的神情,但似乎感觉他相当专注地在烤鱼。
似乎除了烤鱼,他对其它的东西兴趣为零,甚至对吃鱼也完全不感兴趣。
锦衣少年口唇一动,似乎想要说话,可是看对方那一付专注的模样,又将话咽了回去,专心对付手里的鱼。
他一大早出门,滴米未进,这时候着实有些饿了,吃了一条,那布衣男子又递上一条,一口气连吃了三四条,这才吞下最后一口鱼,咽了咽口水,抬头望着那人道:“呃,都没啦?这,不好意思啊,我都吃完了,你到什么也没吃。”
树林幽深,阳光从树叶间隙漏了下来,在这人脸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越显得这他轮廓深重,双眼如潭水一般幽深,淡然说道:“我爱烤鱼,你爱吃鱼,咱们是各尽其才,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锦衣少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几片柴屑也沾在他的衣摆下襟,将绣着一丛幽兰的衣角也污黑了,他却毫不在意,
对少年拱了拱手道:“多谢公子的美味,在下谢景琛,家住城南朱雀桥边。。。。。。。。。。。”
那男子接口道:“朱雀桥边乌衣巷是吧?”
谢景琛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也站起身来,一身布衣上更是沾了不少的灰尘泥土,双手黧黑,脸上也抹着几道烟灰,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小谢公子风流名动天下,在下虽是寒门布衣,也不会不知。”
谢景琛观世界也笑道:“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日后也好请教。”
这人道:“在下姓杜,排行第二,人称杜二。”
2
谢景琛愣了一愣道:“姓杜?”
那人见他面色微沈便道:“怎么了?谢公子不喜欢姓杜的人?”
谢景琛连忙摆了摆手道:“哪里哪里,这杜是个好姓啊,情深义重的字,正是配兄台姓才是。只是有个可恶之人,竟然便也姓杜,与公子相比,真有云泥之别。”
杜二道:“是什么姓杜之人惹着了小谢公子?”
谢景琛道:“还能有谁,那琅琊太守杜少宣了。”
杜少宣在京中只是个中书舍人,算不得有品级的官儿,却因为是皇帝的侍读,据说倍受宠信。却不知怎么得罪了皇帝,将他派到琅琊这世家大族聚居之地来做太守。
常言道京官难为,可这琅琊太守,却比京官难为百倍也不止,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皆出自琅琊,历任太守,要么贬官遭谪,要么巴结权贵,官名甚坏,是以琅琊虽富,却没人肯来做这太守。
杜少宣一到琅琊便着实办了几件大案,桩桩件件,直指四大世家,这几家人家家有人在朝中为官,杜少宣这么做,将琅琊的天也捅漏了,哪里知道几桩事闹上朝堂去,他这太守位置反倒越坐越稳,朝中回来的书信竟然都叫家人约束族众,莫要再犯在此人手中。
一时琅琊流言四起,却不知这姓杜的一个贬谪之臣,皇帝为何格外眷宠?
这人来了琅琊三个月,似乎只有谢家没有犯在他手里,景琛自认向来家规严谨,家人循规蹈矩,没想到终于还是犯在这人手里。
谢贵其实只不过是强买了个媳妇罢了,这要搁在过去根本就不能算是事,偏偏遇着那女子有意中人,死活不肯,可是她父母贪图银子,硬将她卖与谢贵。这女子竟然夜半逃去,谢贵一时气不过,领着几个家人将那家打了个片瓦不留,因此犯在杜少宣手中。
若是别的仆人倒也罢了,谢景琛向来约束家人甚严,也不喜欢这般强横霸势的行为, 然而谢贵是他乳母之子,从小与他一起长大,颇有些情分。
他只得写信求情,对方倒也客气,回了封信,只说仰慕谢公子风流文名,套话说了一大堆,最后说道是放人也无不可,既然谢公子是江左名士,不妨以文相博,便在信末出了一联,言道如若谢公子对得出下联,便放人归家。
谢晃琛十四岁便成名,文采天下皆知,那付对联虽生僻,于他却也不算什么难事,当下对了出来,着人送去,满心在家只等杜少宣放人回来。
哪知道下联送去一日,这一日却收到回书,姓杜的倒也没说什么,也对了一付下联,然后道谢公子若觉得自己的下联对得好过杜某这一联,杜某便立即放人回来,
如若不然,杜某仍放了人回来,却须得谢公子亲自往太守府来领人了。
景琛一时委决不下,他是三等侯爷,一个太守不过五品之职,叫他堂堂侯爷去拜访一个寒门出生的五品职官,不要说他谢家,便是琅琊任一世家公卿,也不会放下这个身段,可是如若不去,杜少宣下联对得工整不说,构思奇巧,远在自己之上,谢景琛向来以名士自居,断不肯昧着心说自己对得更高明。
他想来想去,竟然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心里委决不下,却也不愿就这么去见那杜太守,时下风气,贵族子弟不重读书治学,专好清谈玄论,饮酒作诗,讲究的是佻达旷放,不为礼仪所拘,景琛家学渊源,十四五岁便已经名动天下的才子,然而放浪形骸,旷达不羁却也与一般贵族子弟没什么两样,索性独自一人骑马进了南山,半路上闻到烤鱼香,循着香味跑过来。
杜二听他说完,微笑道:“公子才名满天下,难道这杜太守对的下联竟真的比公子还高明?”
谢景琛摸了摸头道:“是,比我高明十倍也不止。只是。。。。。。。。”
杜二道:“想是公子要开口认输为难了?”
谢景琛摇了摇头道:“那倒也不是,输人不输阵,杜某人才比我高,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只是此人。。。。总之,我不想见这人,去求情。”
杜二点了点头道:“在下明白, 其实这事不难,在下与杜太守自幼相识,乃是同乡,比邻而居。看在今日吃鱼之情,在下去替谢公子讨一个人情如何?”
谢景琛半信半疑,杜二神色坦然,虽是一身布衣,气质却是坦荡诚挚,他心头一热道:“杜少宣自诩刚直不阿,公子若要讲情,不会招他不快吧?”
杜二摇了摇头,径直走到路边柏树下解开毛驴缰绳道:“公子只管放心,明日此时,贵使定当回府。”
说完骑上毛驴,对谢景琛一拱手,口内轻呼一声,那毛驴得得而去,一人一驴,渐行渐远。
谢景琛看了半天,这才回林中找到自己的马,上马扬鞭,回府而去。
3
回到府中,却见堂上高朋满座,桓峤见他进来了,一把拉住道:“好你个小谢,昨儿说好今日你作东道,你居然跑个人影不见。”
景琛这才想起,他们几家子弟弄了个诗社,大家轮流作东,论诗言赋,今日正该他作东,那知昨日杜少宣一封信,竟扰得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时连忙陪礼,又唤过家人拿大杯来,当众自罚三大海,添酒回灯再开宴席,真闹到五更天,这才倒头睡下,这一睡便睡到午后,梦里犹在作对,却被家人唤醒。
他夜里喝多了,这时候满腹不快,瞪着眼问道:“什么事?”
那家人道:“门外有人要见公子。”
景琛道:“你没和他说我在睡觉吗?”
那家人道:“说了,那公子说他等着便是。”
景琛奇道:“是什么人?”
“他说他姓杜,人称杜二。”
景琛啊地一声,跳下床来,衣服也不及穿,趿拉着鞋一路跑到门厅,果见荼蘼花架下立了个人,身形高挑,浓眉星眸,神色疏朗,虽是一身布衣,却磊落大方,正是昨日石潭边那个烤鱼杜二。
杜二一见他模样忍不住笑道:“这可真是倒履相迎了。”
谢景琛一低头果然见自己一只脚上的鞋子穿倒了,也是哈哈一笑道:“杜兄来访,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杜二笑道:“幸不辱命,不负公子倒履相迎之情。”
谢景琛大喜道:“杜少宣答应放人了?”
杜二含笑点头,道:“贵使在狱中吃了些苦头,在下恐被众人瞧见,公子面上不好看,已经送他回家,明日便过来府就差了。”
景琛一揖倒底道:“多谢杜二公子。日后但有驱使,兄自管明言。”
杜二面容微滞道:“目下倒真有个不情之请,便不知公子能否应承?”
景琛拉了他手进堂上坐下,一面命人奉茶来,一面道:“不说你替我保全家人之德,便只是昨日潭边吃鱼的情分,景琛认了公子这个朋友,但有所命,必不推辞。”
那杜二便道:“杜太守言道,此番并非为难公子,实在是公子才名远播,他甚为仰慕,只是公子世外之人,末必肯青眼相加,有心结识却无由头,现下放回谢贵,他在府中略备水酒,扫榻以待,不知公子可愿去?”
此事大出他意外,一时有些发怔,倒说不出话来。
杜二微微一笑道:“公子不必为难,在下只是传个话罢了,公子若不愿去,我去回了他便是。”
景琛瞧了他,想他片字不提求情之事,更不提昨日烤鱼之情,想来是不想为难他,他心中一热,当下说道:“我去。”
杜二得了这句话,便欲作别而去,景琛哪里肯放,死命拖住,拉进厅堂,命人送上茶来,道:“我去便去,只是看杜二公子的情面,却不是给他杜太守面子。”
杜二笑道:“ 是,总之我承你情便是。”
说着家人端上茶来,景琛笑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公子请尝尝。”
杜二抿了一口,果然清爽畅美,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面前人影一晃,奔进一个人来,裸着上身,披头散发,一张脸上却搽满了白粉,唇上和两腮都施了胭脂,直扑到谢景琛身边大叫道:“景琛救我。”
景琛面前正放着一盏滚茶,这人这一扑,一杯热茶一半洒在这人身上,这人却浑身不觉,只管拉住景琛叫救命。
谢景琛哭笑不得,只得抱住他道:“你这是怎么啦?又在哪里喝多了?”
说话间一个小厮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一见景琛便道:“谢公子,你劝劝我们家公子,他又服了服了那。。。。。”
景琛顿时变了脸,道:“桓峤,你怎么不听我劝?”
那人口内呵呵作声,却说不出话来,被茶水烫着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景琛将这人交与那小斯道:“你去后堂,叫王管事把解药拿给你,再着人去请伍大夫,让他在这儿歇息阵子再回府上去。”
小厮应了,景琛唤过几个家人,与那小斯一起将那人抬出了花厅。
4
景琛回过头来,轻叹了一声道:“这是表兄桓峤,服了丹药,神智全失,叫杜公子笑话了。”
杜二双眉微皱道:“是琅琊八俊之一的桓峤?”
景琛苦笑道:“正是。”
杜二黯然道:“他不是封神威将军的么?怎么竟会。。。。。”
景琛摇了摇头道:“时下世风如此,世家公卿子弟,不以国事为重,也不专于治学修身,成天的饮酒作乐,不然便清谈玄学,再不然便炼丹求道。。。。。”
杜二闷声不语,谢景琛道:“长此以往,国事堪忧。”
杜二双眉一挑,面现诧异之色,注视景琛良久,缓缓说道:“公子即有此心,为何不往朝中效力?”
景琛笑道:“我父兄均在朝为官,家中无人照料,而且小弟年齿尚幼,真要出仕,尚需些时日。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小斯来报警桓峤闹得厉害,一叠声地叫景琛,请公子过去瞧瞧。
杜二站起身来拱手道:“天色也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咱们杜府上见。”
景琛颇有些留恋,拉了他手道:“我与公子一见如故,还有好些话不曾说得。等到杜府上再好生详述。”
杜二笑了一笑,作别而去。
那杜府在城南玄镜巷中,这玄镜巷冷清偏僻,从谢家到杜府,几乎要穿通城,景琛掀开车帘看时,却见桓家、王家的车马都往城南而去,便对赶马的小厮道:“怎么桓家和王家也去的吗?”
那小厮道:“还不止呢,这一城的老爷,只怕半数要在杜府上去呢。”
景琛皱眉不语,杜少宣自来到琅琊便像是与一众公卿世家有深仇大恨一般,再寻常的事到他手里也能捏出个不是来,今日这宴只盼别是鸿门宴才是。前去赴宴的都是这些人,杜二个布衣白丁不知会不会去?
他去赴这宴席,原本是为了杜二。
果然不出所料,杜府高朋满座,通城的达官显贵几乎都在。那杜家将席就设在后园,那里地方虽不华贵富丽,到也宽敞,园子里一大片湖水,席便开在湖中心的燕楼这上。
几个华服家人守在楼头,将这些显贵子弟一一迎入楼上,景琛半路上遇着桓峤,两人携手上楼,桓峤道:“ 景琛,你看这人是什么意思?”
景琛道:“谁知道,也许他做得太过,被陛下申饬过,所以开宴来陪罪的?”
桓峤嘴角痛苦地一扯道:“你还真想得出,却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琛道:“这人迂腐愚顽,定然生得獐头鼠目。”
桓峤哈哈大笑道:“他曾是陛下跟前的宠臣,咱们这位天子可是出名的丰姿俊丽,逸秀无匹,只怕和你不相上下,这样的天子,宠臣能是个萎琐之人?”
二人说着话被家奴让上楼来,却见楼内大厅早设下是桌,尚末开席,众人围三三两两地散坐着,东道窗下,花团锦簇正围了一群人,敛神屏气,却不知在做什么,那人丛中一名锦袍男子对景琛招了招手,原来是王家的小儿子王炎,素来与景琛相好,这时候见他进来了,便朝他招招手轻声道:“景琛过来说话。”
景琛与桓峤过去,还没走近鼻端便嗅到一股奇香,景琛疑惑道:“这是什么香?好生清冽。”
王炎走过来道:“你来瞧瞧。”
三人走了过去,却见众人围着一张条案,案上博山炉中青烟袅袅,一股极淡的香气飘散开来,那香气极淡,却又没淡到闻不到,
偶尔一缕钻入鼻中,四肢百骸内无一处不妥当,无一处不适意,王炎道:“这似乎是龙涎。”
景琛摇了摇头道:“不是,香气清冽,不及龙涎浓烈,然而香氛入骨,绮丽糜侈,又似乎有些儿龙涎之意,然而决然不是。。。。。。。这倒底是何香料?”
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谢公子说得正是。单焚一种香,香气单纯,在下这一炉香,乃是圣上亲赐,由内宫秘制的奇香,合百香之妙为一体,今日难得众位不弃,下官备了数分,每位来者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