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凤翔舞 下部————Arcadia黑耀

　　银灰色长发的男子终於正视凤金，他轻轻牵起唇角。「你认为我是温特，那就是了。不过如此一来，在你面前维持这样的外表，就没什麽意义了。」

　　说罢，只见温特的发丝突然扬起，随之而来的，是凭空出现的风旋，以温特为中心，越来越强，虽然并未将周遭的任何物品卷去，却使得凤金无法看清楚温特。直到风旋渐止，一切才又变得明朗。

　　而温特已经完全不是原先那个样子了。

　　原本闪著银光的淡灰色发丝，变成如隆冬白雪般的明亮耀眼，之前长及腰间，现在短了点，大约在肩膀下方一些，也不再是先前的直顺，反而有点儿卷度。

　　容貌也变得不一样，完全脱离「清秀」这样的形容，俊丽得几近逼人，五官深刻，彷佛经过极其精细的雕琢。只有那双眼睛的颜色改变不大，仍是碧绿中隐约染上些许的蓝。

　　然而随著更加醒目外表的，是更为冷峻漠然的神情，似乎更拒人於千里之外。

　　凤金默默地注视温特的模样。

　　这相当符合从前斐勒与伊雅斯在不同时候对温特的形容，风族的族长向来冷淡不与任何人或种族亲近，就连其他三族的族长和他都没有太深的交情。

　　「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

　　「或许吧。」温特不太明显地耸耸肩。「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在变成人形时，可以不拘泥於同一种模样。不过如果不刻意的话，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接著他俯视仍坐在床上的凤金，有点高高在上的意味。「变回这样，不过是与颺羽的身份做个区别，并非对你有不同待遇，希望你不要有所误解......当然，也希望你别以为见到我之後，我就会随你予取予求。我不是你所召唤来的，所以也没有任何义务去完成你的心愿。」

　　凤金怔了一怔，只是苦笑道：「你放心，虽然我确实有心愿未了需要你的协助。但若非你心甘情愿，我也无法强求。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欠你一声谢。之前我不慎落入湖中，是靠你的帮忙才得以挽回一条命的，是吧？」

　　「这没什麽。我只是刚巧在附近，从风中收到了讯息。」温特淡淡地说。「更何况若不是见你後来有求生之意，我本也没打算多此一举。」

　　想起在湖中千钧一发之际的心理挣扎，凤金不由得又是一阵苦笑。

　　22

　　这时，床垫的边缘突然一沈，凤金抬起头，见温特在床尾的位置坐了下来。

　　「人类总是比较脆弱，你的身体虽没什麽大碍，但或许还需要两、三天的休息才能完全恢复......」

　　凤金点点头，知道他说得没错。自从醒来之後，他仍感到浑身疲乏沈重，四肢的末端也微微酸麻，使不太上力气，不知是水草的束缚或在湖水中奋力挣动所导致。

　　「所以在这之间我允许你留在这儿休养，不过好了之後希望你赶紧离开，我不希望有生人留在这屋子里。」

　　说完，温特站起来，旋个身便走了出去，留凤金在原地努力消化他的话。

　　怎麽换了一张脸，口气就差那麽多？颺羽说话时至少还留有馀地，温特则是直接了当又傲慢。

　　允许？生人？难道他都不会斟酌一下用语吗？

　　＊＊＊

　　尽管凤金相当不满温特的说法和语气，但在寄人篱下且身体不适的情况下，也只好忍下这一口气。

　　不过温特总算也把他当成一个病人，没让他饿著，时间到了，不知打哪儿来的餐点就这麽摆在床边的矮柜上，连著两天的几餐都是这样，每当凤金一睁开眼就可以看见。

　　而凤金整整两日则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有那麽疲累，但总是醒来用餐完没多久，就又感到头重脚轻，最後不知怎地便睡著了。但也拜此之赐，到了第三天傍晚，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知道，自己或许隔天就会被温特给赶离这地方。但没关系，温特只说不喜欢生人留在屋子里，他在附近继续待下去总可以吧？

　　在他休养的这段时间，由於多半处於睡著状态，所以几乎没再见到温特的面。这天夜里，凤金虽已完全康复，仍旧躺在床上静静休息。忽然，外头传来模模糊糊，有点像是哭泣的声音。

　　凤金竖起耳朵，却还是听不太清楚。於是他起身，慢慢地下床，披上放在一旁的衣袍，走到门边轻轻开启。

　　门打开之後，凤金就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是风造成听起来彷佛哭泣的声音。

　　然而在风中，又有另一种不同的声响，似乎是某种低声的吟唱。

　　凤金追著那声音走出屋外，穿过围在屋子周边的矮篱和树丛，踏过更外围树林里的小径，最後来到空旷处，正是凤金先前不慎滑落的那个小湖泊边。

　　凤金看见有个身影背对著他，迎向湖面。宽松的白色长袍，沐浴在月色之下，彷佛同那头白发一样闪耀著光芒。伫立著的背影让四周都感染了无尽的孤独伤感。

　　不断重复的词句与旋律，以石壳古文低吟，带来一种古老悠远的氛围，一时让凤金觉得自己好似返回千年之前，亲眼目睹当时温特受召唤而来到常生界。

　　不与人亲近的风之幻神，千年来，何以会持续流连在这个他似乎并不特别锺爱的世界？是什麽让风的脚步停下？

　　在持续的吟咏间，凤金望见魔法阵中一只美丽得足以自傲的独角兽，还有另一个令人难以忽视的独特身影。

　　从一开始的保持距离，乃至後来对召唤者的放下心防，衷心接纳，独角兽的转变被凤金一一看在眼里。

　　其後当可怕的异界之门开启，魔物蜂拥而入。那个拥有傲世之姿的人将多只凶狠猛兽吸引到自己跟前，只为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得到更多奔逃躲藏的时间，却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巨掌连番围击，竟连完整的尸首都无法寻得。

　　来不及阻止这一切发生的独角兽，仰面无声嚎哭，晶莹透亮的眼泪，如珠串滚滚落下。

　　漫漫吟唱乍然停住，凤金回到现实之中，泪水早已爬满面容，在模糊视线中，看见风之幻神的神情平静，丝毫不像才刚唱述过悲伤的过往。

　　「其实我早该跟你说清楚，以免你还抱持任何的期待。」温特说道：「即使我有心助你取得第四项要素，却也难以做到......在很久以前，我就已无法流出泪水......」

　　「......是因为早已哭乾......？」凤金低喃道。

　　23

　　「......是因为早已哭乾......？」凤金低喃道，而後猛然抬头：「那後来呢？倘若他真的已死，为何你没有因为契约解除而返回幻神界？」

　　「这也是我所不解的地方......」温特转头望向湖的那一端。「当时我捡拾到的残骸，在在证明他已无法存活，我也曾在刹那间体验到契约将要终止的感觉。不过最终，我仍留在常生界，这又令我抱有一丝希望......但又如何呢？千年已过，或许我根本是徒劳无功地找寻早已消逝的灵魂却不自知......」

　　凤金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只能沈默以对。

　　「请你告诉我，凤金索瑟尔，当你掉落湖中，原本已经丧失求生的意志，是什麽原因，令你回心转意，想要继续活下去？活下去，只是让痛苦延续，不是吗？」

　　凤金略微迟疑。「......我只是，不希望让斐勒伤心......」

　　「仅是这样？我无法理解你的行为，正如同我无法理解当初斐勒为何愿意分出一半的精元。那样的损伤，如果你不肯解除契约放他回幻神界休养，迟早他会因为伤势难以痊愈，衰竭而亡。难道他这麽笃定你一定会将契约解除？」

　　「或许他其实根本没想过我会解除契约......」凤金想了想，微微一笑。「或许我们俩这些让你无法了解的做法只是因为......因为我们都将对方看得比自身重要。他愿意为了救我一命而牺牲，我则不愿让他为我哀痛而坚持下去。」

　　温特的脸色变得更为凝重，却再也不发一语。

　　凤金後来自己先行返回温特那间屋子，不过了无睡意，便开始胡思乱想，想著也许自己很快就会被赶出去了，又想到自从遇到温特之後，自己这几天似乎都不再被纷乱的梦魇所困扰。

　　凤金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去，而且很熟很熟，没有一点梦境。当他醒来时，外头天色早已大亮，他爬起身，发现温特静静坐在床尾处，不晓得何时进屋，以及坐了多久。

　　「虽然我的愿望或许已无法达成，但至少还可以做到一点......」这时，温特彷佛喃喃自语地低声说道。「......那就是完成你和斐勒的希望。即使我流不出眼泪，但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个没有记载在典籍中的方法，可以有同样的效果......」

　　「真的！？那是什麽？」凤金又惊又喜，屏息以待。

　　温特淡淡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但你确定真要这麽做？成为幻神的过程非常痛苦，令人难以忍受，又带有极高的危险性，一个闪失连命都没了。」

　　凤金坚定地说：「我的决心从未因此而有所动摇。」

　　「那很好，因为决心越强，对化神术的施展越有正面的助益......」温特停了片刻，好像陷入自己的世界。最後他终於说道：「昨晚我们谈话的那个地方，倒是颇为适合摆下化神术的魔法阵。当你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一刻的来临时，就来找我吧，你知道可以在哪儿找到我......」

　　＊＊＊

　　於是这一天终於来到，在经过长久的期盼与寻觅之後，与斐勒的重逢，终於只剩下最後一项努力。

　　凤金返回位於圣信城的居所，将许久许久以前早就准备妥当的其他三样要素：赤凤鸟的羽毛、冰晶蛇的鳞片和金缃虎的绒毛带来温特的屋子。

　　然後他前往距离并不很远的，那座提米司的雕像。远远的，就望见温特注视著雕像，一动不动。

　　等到凤金接近了，他缓缓转过头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凤金点头，按了按怀里装了三项要素的袋子。「那三样要素我各准备了两、三份，多出来的部分，我就留在你的屋里了。」

　　「多出来的部分？」温特忍不住牵起嘴角。「真像是斐勒的作风。」

　　25

　　凤金震惊不已。

　　可是--你的心愿，不是希望能够找到他吗？

　　无论是否从凤金的眼神中读到他的疑惑，独角兽只是低声说道：「我已经累了，走不下去了。这是我为自己所寻求的解脱方法......在幻神界，无尽的时间对我来说非常自然，并不算什麽，但自从来到这儿，认识了他，时间变得好珍贵；失去了他，时间更变得好沈重......其实早在千年前失去他的当时，我根本就也失去了生命的重心......」

　　就在他说话之间，魔法阵的四个角落，放了四个要素的位置爆出红、蓝、黄、绿四种刺眼的光，直冲上天，并同时沿著魔法阵最外围的图案向旁延伸，当四种颜色重叠之後，就转换为一种金白色的光，凤金与温特便被一个金白色圆柱形的光之筒围在中央。

　　「我曾想，失去生命重心的自己，为什麽还能独自在这个世界待这麽久的时间，不过，见到你之後，我开始觉得，或许这是命运早已安排好的......」温特笑了笑，他的身体开始从内部透出光芒，是彷佛他所流出的鲜血那样的翠绿色。「化为常生之後，我会好好的过完这辈子，就像普通的人类一样。」

　　然後他闭起眼睛，不再言语。兽类的形体渐渐转变，四蹄化为双手与双足，身上的皮毛消褪成人类的肌肤，狭长的脸型越缩越小，最後变成比巴掌还大一些，五官也已然成形。凤金认得出这张脸，并不特别显眼，却将永远深刻地印在他脑海。

　　那是颺羽的容貌。

　　已经变成人类胸膛的位置，之前为了滴血所割出的那道伤口还没愈合，原本翠绿的色泽曾几何时变为鲜豔的红，和人类血液的颜色没有两样，很快地，鲜红凝成暗红，伤口缩小，最後变成一条较肤色还浅一些的疤痕。

　　等温特完全化形之後，他睁开眼睛，吐了口长气，接著眨眨深邃的绿眸。「接下来就轮到你了，别担心，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凤金才刚点完头，浑身开始变得很热，好像从体内燃起一把火，越烧越旺。他低下头，荷荷地喘著气，模糊的视线里，看见自己身上透出明亮的红光，不过他很快就无法再睁著眼睛，必须紧闭双眼认真抵御那种似乎要把自己烧熔的灼烫。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烧成灰烬的时候，另一种感觉浮现，从四肢末端开始，先是麻痒，紧接著是针扎的刺痛，而後是彷佛皮肤被剜开、骨头被切割的剧痛。

　　凤金整个身子都在猛烈的颤抖。

　　好疼，好疼！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也没法子分心去想这种事，只是凭藉意志力继续下去。

　　忽然间，一股清凉从头顶处开始渗进，一点一滴地削弱体内的火焰，化去可怕的痛楚。不知过了多久，虽然强烈的感觉还未完全消失，但凤金已经可以张开眼睛了。

　　他看到自己身上依旧透著光，但已不是原本的鲜红，而变得像是温特在变形前散发的翠绿光芒。他看到面前的温特一只手扶著他，另一只手--凤金可以感觉到正抵著自己的头顶。

　　所以是温特帮助他减轻疼痛、度过难关？

　　随著沁凉透遍全身，凤金已经不再有任何不适，相反的，有一种蜕皮重获新生的舒畅。更奇特的是，他发现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力量，在体内打转，与之前斐勒精血所带给他的力量有相辅相成的效用，更甚者，似乎可以催化原本的能量，提升到更强大的境界。

　　「每个幻神，都有特定的属性，我早就发现，你身上风的属性较其他属性还更明显，这或许是种机缘，不过，成为幻神的你，注定是风族的一员，而斐勒的力量加上我的力量，将使你取代原先的我，成为风族的最强者。换言之，幻神界将迎回他们失去已久的风之族长......」

　　「......但、但你的力量......」

　　「你放心，即使将大部分的能力转给你，我仍旧比一般的人类还强......时间就要到了，凤金，抵达彼端之後，代我告诉他们--告诉斐勒、伊雅斯和瓦提尔，虽然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但我很高兴能有他们这几个同伴。」温特露出凤金所见过最温柔的笑容。「我已得偿所愿，凤金，谢谢你。」

　　「该道谢的是我......」凤金低头看看自己已经变形的双手，不，应该说是双翅才对。他哽咽地说：「多亏有你，我将能够与斐勒比翼双飞、永不离弃。」

　　「比翼双飞......永不离弃......这真是太好了！」

　　温特笑著放开一直扶著凤金的手，朝後退了一步。原本仅笼罩在外围的金白色光芒，现在已经占据了整个魔法阵的内部。只是稍微退开一些，温特的身影就变得若隐若现。

　　他的声音，从亮光中传递过来。「最後告诉你一件事，凤金，从人类成为幻神之後，将不再受召唤术的束缚，也就是你绝不会被召唤至常生界，但却拥有可自由来去两界的能力，这或许是给千辛万苦集得所有要素的你，一点小小的补偿吧！下次若斐勒再被召唤来，你也就不用担心再与他相隔两界了。」

　　话音未落，更加刺眼的光线瞬间完全掩盖了温特的身影，而一种巨大到难以抵御的力量，使凤金整个身体朝上升起，越往上攀升，速度越快。视线所及，从最初的金白色，接连换过各种各样，数不清多少颜色的光芒，直到最後，向上的力量蓦地消失。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湛蓝。

　　凤金深吸口气。

　　是天空。

　　26

　　幻神界出现了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骚动。

　　所有的幻神都或多或少察觉到了，这整个世界发生的某种变化。

　　天空的云朵全都聚集到某个位置，最後形成一轮漩涡，漩涡的中央一开始非常窄小，接著越开越大，也逐渐从中透出光芒。当光芒耀眼到难以逼视的地步，漩涡竟在顷刻间消失无踪，刺目的光线不见了，连云彩也一并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