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的一项重要科研成果已经完成还没有最后交付。我是被从实验台上押走的,当时梦湖作为我的助手就在我身边。从来没大声说过话的梦湖像疯了一样地喊着骂着想把我从造反派手里抢回来,但是......
"梦湖很聪明,他注意到造反派们没有像平时一样的又打又砸,而是把他推出来,锁好了门贴上了封条。当天晚上,梦湖撬开锁进入实验室。当那个医学院的造反派头目赶到的时候。梦湖已经把一切都毁了。
"梦湖记忆力超群,尤其是对数字,有着与生俱来的记忆天赋。正因为如此他才毁掉了一切资料,他在等着我回来,把一切交还给我。结果就像革命电影里一样,梦湖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气急败坏的敌人。"
莫言的心缩成了一团,虽然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疯狂,但是他可以想象得到,秀美如烟的梦湖面对着一群毫无理性可言的造反派是怎样的惨烈。
"后来呢?"莫言攥紧了拳头:"他们杀了他!"
林校长闭上了眼睛,很久才睁开。接着说:"不。当时我被关进了一个地下室,没有人可以和我接触。我每天看到的就是轮番审讯的造反派。我也是从他们口中得知梦湖的消息。他被关了起来,就在那间实验室。他们告诉我,梦湖,已经跟我这个反革命划清界限,交出了全部的资料成为造反派的一员。让我不要心存侥幸,彻底坦白认罪。在当时,父母儿女夫妻,为了自保没有什么不能划清的。可是我知道,梦湖不会放弃我,那个傻孩子一定在苦撑!可我竟然愚蠢到不去考虑他的处境,却为拥有他的坚贞爱情而自豪!"
第二十六章
"当时消息不通,我一直都不知道梦湖的确切消息。而我竟然天真的以为那些指控都是莫须有的,只要说清楚就可以了。我和梦湖不会分离太久。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明白了,我可能再也没有希望活着走出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梦湖能够逃脱生天,哪怕是真的和我划清界限。
"没过多久,他们从我被抄出来的一堆书籍文件中发现了我的日记。日记里是我认识梦湖三年的点点滴滴,心头所想目中所见,是我对梦湖深深的爱恋。这本日记成了当时的惊悚事件。现在想来,把梦湖推进深渊的人是我。
"我可以忍受任何人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反正我没有资格反抗。但是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我的梦湖!尤其是那些孩子,他们曾经是我的学生,是梦湖的同窗!我拼命的抗争我想让他们明白我们是纯洁的是相爱的,这些天真的举动,我以为是捍卫了我们的爱,其实不过是授人以柄。单纯的孩子被狂热蒙住了人性,他们就变得残忍无情。那本日记被当成了宣传的利器,每一页都被抄成大字报贴满了街道。人们当成天方夜谭津津有味的议论,诟骂。我被天天押着游街,接受群众的审判。那个时候正义和善良都已经换了新的定义,对人性的践踏对尊严的肆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我已经彻底的崩溃了,麻木了。除了还有一点意识--梦湖。那个水一样纯净的孩子不该承受这样的侮辱。我唯一能乞求的就是苍天,但是苍天闭上了他的眼睛。
"我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他的平安。我拼命的想办法托人带消息,但是泥牛入海。直到有一天我被押着站在卡车上经过那条小街,看到梦梅--你的妈妈,惊恐的站在大字报下面,漂亮的长发被剪得七零八落。我知道,我的梦湖已经没有可能逃脱生天。"林校长深深的呼吸,努力的平复揭开旧创的剧痛。
"我没有想到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竟然还能再见到梦湖!我们被押到同一个广场上,在同一个台子上相逢了!周围是震天的口号,皮带木棍,可是我们都只看到彼此的眼睛。那一刻竟然完全的是重逢的狂喜。在我们忘乎所以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被惹怒的造反派们抡起了棍棒。我把梦湖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没有能力救他,至少我可以用自己的肩背为他遮挡一些伤害。但是我错了!我为他招来了更惨烈的迫售!
"梦湖被拖着离开会场,在残暴的桎梏中他挣扎着站直身体看着我,笑了,他对我说:‘林曦,我喜欢你。'我哭了,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见到我的梦湖了。"
极力的克制依然没有阻止泪水的涌流,林校长泪流满面。如梦湖微波起伏,仿佛感应到了爱人的呼唤,在温柔的回应。
"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想提,是他带人抄了我的家,抄出我的日记,也是他把梦湖关进实验室,百般折磨想要得到我的成果。他本想让梦湖看见我被镇压的惨状以后会死心的交出他想要的东西,却没想到梦湖会当着成千上万的人微笑着宣布自己的爱。当梦湖再次被关进去的时候,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知道在那间实验室里每天进行的灭绝人性的罪恶!一个医生当他站在善良一边的时候,他是天使。当他的心被罪恶吞噬的时候,他比恶魔更残忍。
"那间人间地狱里的残暴远远超出了人性所能承受的底线,他身边的人动摇了。悄悄的透出消息,梦湖的几个同学就打着批斗的旗号半偷半抢的把他救了出来。梦湖还活着,他赤裸的身上盖着一张白布单。一个男同学把他从实验台上抱下来的时候当时就哭了。18岁的男孩轻得像一缕烟。
"他们都是未来的医生啊!却没有一个人有胆量打开梦湖身上的布单看看他的伤口。梦湖不会说话了,他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一个方向,那是我被抓走的方向,他在等我回来。那几个孩子从牛棚里悄悄的把张教授带出来,希望他可以救活梦湖。张教授却只能告诉他们,梦湖要走了。
"弥留之际,梦湖一直想叫出我的名字。张教授把手伸给他说:‘梦湖,林曦回来了。你握着他的手吧......'梦湖没有握,他清楚的知道那不是我。梦湖知道自己撑不过去了,就一只手指着外面。他的同学知道他是要到湖边去,到他最爱的湖边去。他们把他抬到那里,也许是回光返照,梦湖竟然眼睛发亮,在搀扶下站了起来。面向我离开的方向,一步一步踏入湖中。他要在这里永远的等着我。岸上的人哭泣着,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消失在湖水中。"
月下的湖水敞开怀抱迎接它的精灵,梦湖与水溶为了一体。
朦胧的泪光中,莫言看见了那个带着微笑赴水的男孩。
"梦湖死后的第十年,我才从西北的农场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的身边。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回来了,我的梦湖已经化成一泓池水。我们分别的时候他还没过18岁的生日,我答应过会在他生日那天和他一醉方休庆贺他成年。可是我没有做到。所以每一年的11月10号,我都会给他过生日,18岁的牛日。"
"这个湖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吧?"莫言明白了为什么校长会这样的爱这个湖。
"是的。83年的时候,国内外几十名学者回到母校,那一天是梦湖的忌辰。他们中有的人是救过梦湖的,有的人是害过他的,更多的人是在狂热的潮流退去之后内心不安的。他们自己动手,在湖岸上遍植桃柳,竖起碑石,把这个湖更名为如梦湖。以这种方式向湖中的人致敬、谢罪。"林校长慢慢的恢复了平静,对那些事后的忏悔既不感动也没有愤恨。
"您就不恨吗?至少对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于他自己的恐惧和周围人沉默的仇恨。没有人可以伤天害理之后逃脱天谴,我一直都相信。所以我不恨,我的心已经装满了我爱的人,没有他的位置。
"回到北京以后我就再没离开过这里。现在年纪大了,早已移居国外的家人劝我出国和他们团聚。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里守着梦湖。我不寂寞,因为梦湖时刻都在我身边。我活着,就在湖边放风筝给他看,我死了,就是这湖边的一棵树。莫言,我这个愿望就交给你来完成了。"
林校长拍了拍莫言的肩膀:"等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这里,种上一棵垂柳,让柳丝可以拂到水面上。我们就永远的在一起了。"
莫言努力地咬着嘴唇,低下头把泪眼模糊的脸埋进臂弯。为什么是这样?爱,不是人间最圣洁的情感吗?为什么会演变成最惨烈的伤害?
"对于这份爱,我不后悔我的选择,但是却深深的为我的自私愚蠢自恨。不是因为我,梦湖不会遭受这样的苦难,如果我能早早放手,也许梦湖就不会死。我一直都相信坚持就会幸福,我们都坚持到了最后。结果是我失去了我的梦湖。
"然而灾难并没有结束,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和你妈妈订过婚的男人在听到消息的同一天就翻脸了,不但到处张贴大字报,侮辱你的妈妈,还带着一群人冲到家里大闹。你的外公气不过和他们拼命,结果一头撞在地上,生生的气死了。你的外婆从此中风瘫痪,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当你的妈妈听到梦湖已经死去的消息赶到湖边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哭了。
"幸亏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你的父亲站在了她的身边。支撑着她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只可惜那个好人牺牲在反击战前线,你们母子重新孤苦伶仃。我想帮助你们,这是我唯一能为梦湖做的。你的妈妈却不愿意接受我的任何帮助。与其说她是不原谅我,不如说她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为了躲开我她宁可转学搬家。直到你高考,我才和你妈妈重新取得联系。我希望你可以上医学院,这样我就能尽量的帮助你,尽量的替梦湖尽一点责任。
"我尊重你妈妈的意愿,也不愿让你的内心因为有我的帮助而失去自信。毕竟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所以我们这些年一直保持沉默,今天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林校长严肃地看着莫言:"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责怪你的妈妈,她不能接受你和小源的事,情有可原。更希望你能好好和考虑一下你和小源的处境,慎重的做出选择。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也了解你对于爱的执著,但是不要忘了,你以为自己可以为他遮风挡雨,你不在乎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而你忘了那个孩子,同样也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他所承担的痛苦是你无法代替的。"
莫言的思想已经混沌了,痛苦地抱住头,喃喃地说:"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林校长按住他的肩:"现在的境况,你是做错了!我会尽力的周旋,但是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风波,你暂时不要来学校了。"
莫言吃惊的看着校长,一股冰凉的东西慢慢的注入心脏。
莫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校长的。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莫言像一具行尸走肉。转眼之间一切都改变了,我真得做错了?我爱上了你,所以我伤害了你,伤害了妈妈,伤害了你的家人,那么这份爱还要不要坚持?源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
屋子里气氛紧张尴尬,莫妈妈颤颤地坐下,对面坐着的美丽女子一脸冰霜。在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莫妈妈知道她是那个孩子的家人。被莫言请来陪伴妈妈的邻居张阿姨感觉出气氛不埘,戒备的坐在两人中间。
莫妈妈强作笑容:"他张阿姨啊,没事了,您先回去歇着吧!我跟这位姐姐说几句话。"
张阿姨也不好说别的,只好讪讪着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三姐扬起下颌,冷冷地说:"您好,我是刘小源的姐姐。我受我们家人的委托来告知莫言和您几句话。"
莫妈妈知道来者不善。莫名的添了一丝惊慌。挺直了身体,强按着内心的不安说:"你说。"
"对不起,我想我这番话对莫言说会更有效。因为我今天来就是要他一个答复。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会一直等到他回来。"
三姐微微低头。比起撒泼骂人,这种为了维持教养而做出的礼貌像尖刺一样的扎人心。
三姐不再说话,端端正正的坐着。时钟的滴答声敲在心头,寂静得难以忍受。莫妈妈手心出汗,不停的看表。
门疲惫的推开了,莫言步履沉重地踏进门。
莫妈妈赶紧站起来:"小言......"
莫言也发现了面色不善的三姐,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哪里。忐忑地走过来,莫言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沉默了半天话一出口却是:"小源还好吗?"
三姐的手抓紧了小挎包的带子,努力的平静自己:"多谢关心。小源已经得到该有的教训,现在闭门思过!"
莫言浑身一颤,仿佛心尖被狠狠揪住。猛地向前探身厉声怒吼:"你说什么?你们对小源做了什么?"
三姐"霍"地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我倒要问你对小源做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你有什么脸面立足人前!今天你们母子都在,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小源是我们家唯一的宝贝。他被伤害,被欺骗我们决不可能置之不理!莫言所做的事,是非曲折不必再说了,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事实:第一,事件我们已经反映到学校,莫言没有资格再继续做教师。校方已经答复我们妥善解决。第二,莫言必须永远的从小源的生活中消失!这两点做到了,我们诗书世家,与人为善,不会再为难莫言。如果做不到,我们也不会拘泥声誉面子,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你们不要后悔!"
莫妈妈身体晃了晃,难道今天林校长来,就是为了莫言已经被开除了?不,不会的!不会是这个结果的!怎么一切都倒过来了,所有的错都成了莫言的!惊慌和愤怒让她再也没办法保持平静,莫妈妈站起来颤抖着喊:"你!你们不能颠倒黑白!莫言有什么错?怎么都是莫言的错!"
三姐讥讽地说:"那按您的意思,倒是我们一个不满十八的孩子的错了!这倒满像是,会做出这种禽兽不齿的勾当的人说的话!"
"你闭嘴!"莫言大吼一声,赶紧扶住妈妈。
激动的莫妈妈已经沉浸在恐慌里,抓住莫言的衣服急切地问:"小言,你告诉我她在撒谎!林曦不会开除你的,这不是你的错!"
莫言扶着妈妈哑口无言。是我的错吗?如果不是的活,谁来承担这个错?
莫妈妈惊慌失措,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被学校开除更可怕的事了。那样的话,莫言的一切都毁了!
突然,莫妈妈抓住三姐的手臂,语无伦次地喊着:"是那个孩子一直的打电话缠着他,又跑到这里来找他的!你们不讲理!凭什么莫言要消失?他苦挣苦熬的多少年,才有今天!你们......"
"妈妈!"莫言赶紧把妈妈拉回来。
"够了!这种蛮不讲理的昏话留着跟你儿子说吧!"三姐已经脸色铁青,犀利的话锋像刀子一样:"我请你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们母子俩转的。我告诉你的是事实,能不能做到问你儿子就知道!"
莫妈妈惊恐地拉住莫言:"小言,这些不是你的错,你告诉我学校不会黑白不分的,林曦不会开除你的!"
莫言紧紧地扶着妈妈,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的看着三姐:"你太过分了!我妈妈刚刚出院。如果她有什么事我不会原谅你。"
三姐冷冷地说:"莫言,记着你说的话。为了你,我唯一的弟弟被打得浑身青紫关在屋里,为了你,我爷爷快八十岁的人哭的肝肠寸断,为了你,我们一家蒙受羞耻,锥心刺骨!我会不会原谅你?
"我告诉你,莫言,小源孩子心性图新鲜,现在他还不明白他所受的伤害有多严重!一旦他清醒了他会恨你一辈子!为了小源的一生,我们不会再给你靠近他的机会。所以我警告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刘小源的生活里,永远不许和他有任何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