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明澈整衣站好,想着在体内左冲右突的情欲,看来又少不得一场冷水澡,伸手拍了拍明澈肩头,一溜烟疾步走了出去。
院中的几个下人也都跟着他离开了。
明澈坐在椅上,双腿酸软心跳剧烈,脸颊上更是烫得惊人。他竭力呼吸吐纳,稍歇了一会走到房门,轻轻开了,便见一人穿着家丁服色站在阶下,向他躬身施礼。
明澈不言声,伸出左手,那人便将一只小小的竹管放在他手上,随即迅速退出。
四下无人。
明澈阖上房门后用手轻抚竹管,上面有被小刀刻出的几个字,零星的连不成句子。
他沉吟片刻推门而出,穿廊过院一直前行,终于走进了花园,腻池薄柳花篱梅树,几樽花斑石凳随意堆放--明澈径直走上去,在石凳下摸了个小小锦囊出来。
一块旧绢,几行墨字,他扫过一眼后举起火摺烧个干净。
这传消息的法子乃是军中密法,竹管上只刻地址不藏内容,便是提防着送信人失手落入敌手。而管上的字迹若非熟悉的人自也猜不出意义来的。
明澈自看到这封信便心情大定,看水色疏叶浮光流转,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终于褪了下去。
初九,袭昊着人备足干粮和水,与明澈并数辆大车、二十余名亲随一路赶往猎场。
他治下的草原共百顷,最初有些地方还种着田地,几年旱灾过后逃往中原的人越来越多,把这些地都荒了。袭昊接管了此地后索性变耕地为原野,大肆放牧马匹牛羊,并入关内贩卖,再用赚来的银钱在草原上养了一大匹珍禽猛兽,不但可以贡给天子和贵族狎玩,还能从喜爱猎奇斗珍的官员手上狠敲一笔。
此时草原上薄日初露,新生就的草皮水波一样脉动,随着风的走势如漩涡层层铺开。绿丛中间偶尔有无法遮掩的碱滩,灰白颜色一如苍发,在一大片鲜活里深重而且猝目。
视线里全是大团大团的橘红、颀绿、漠黄、苍蓝,以及远处雪山的恍惚云雾......注定是要被人留做记忆的,浓重得狷亮而且热烈的色彩,他不习惯的蹙了眉,被一望无际的强光照射的虚弱开始化成汗液流下了脊背。
再也不似当年,纵剑如歌倥骢千里逝如一梦,现在握进手中的只会有不经意间的力不从心。
不是梦魇,竟然,不是梦魇。
滴溜溜一声哨声吹过,侍卫们将一早圈养的獐狍羊鹿等放了出来。
这些牲畜为了这次围猎,半个月前就给圈栏收拢在一起,每日只喂了足够草料,根本不放出来。现在甫一脱困,无不撒了欢似的,扬蹄嘶鸣欢雀蹭跳,兴奋得无以复加。
袭昊微笑着看了一会,单手挽缰,向身后做了个手势,便有人打开大车解了苫布,只见十数只明晃晃的铁栅栏里圈的,竟是碧眼森森的狼!
除此之外还有几只猎豹猛虎,裂目咆哮焦燥不止,用脚爪不住勾挠着铁柱。
袭昊笑道:"上次一时不察,被这畜牲咬了一口,于是吩咐人在洞窟那以活牛做饵,想抓几只烤了下酒,没想到腥味太重,连附近的豹子老虎都给引来了,索性就一起圈着,等你狩猎时用来给你磨箭。怎么样澈,猎这些,可比猎那些羊儿啊马儿啊痛快吧?"
他说得开心,笑得愉悦,鞭子一落,从人们抽出长长的铁杆,笼门一开,猛兽们一股脑窜了出来。
那几只先前还埋头吃草的麋鹿獐子立时惊得腿软毛立,只顾得原地打旋,竟忘了如何逃命!
一头狼在地上弓了身子,后腿在地上蹬了两下,陡然发力,向正往东北角方向落跑的羚羊扑去。
--随着这一下,几只猛兽齐声咆哮,纷纷追咬着猎物去了。
袭昊长鞭一振"啪"的一声脆响,高喝道:"追啊,射最多者可得百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奔的便是东北角,见那狼堪堪要咬到羚羊时弯弓搭箭。
"嗖"的一声,箭射入狼的后脑,狼腿一软向前连翻了两个滚,袭昊策马追上去,长臂一探擎了那尸身高高举起,四下登时一片响亮的欢呼。
袭昊马上回身,直指明澈,"你箭壶里的箭不会生了锈吧,怎么样,要不要较量一下?"
明澈在他一句话未说完时已经连射两箭逼退了紧紧追咬着獐子的猎豹,他倒也不是不想杀生,只是那只獐子吓软了脚,只知道围着猎场兜圈子,不知道要逃到远处去。
半个圈子绕下来,獐子固然快被猎豹赶上,明澈的马也追了上来。
他不怕猎豹,坐下的马可不敢逼得太近,接连催鞭也放不开步子。偏偏袭昊又在挑衅。
"箭壶的箭生锈",乃是对武士最大的侮辱,明澈出身漠北焉能不知?
他情知这是袭昊是在激发他的斗志,要他借这一场围猎将心中的憋闷抒放出来。
却也忍不住拂然不悦,拔箭开弓,一箭向那豹子射去!
最后一次摸箭距今已有数月,这一箭射去准头尚好劲力却弱,加上豹子跑得太快,箭快射到时气力已衰。
明澈自箭壶中再取一箭,"铮"的一声白光耀眼,竟比前一箭去势快了十数倍,自后追上在箭羽上一撞,两箭并一箭齐齐射中豹身。
喝彩之声立时如潮水漫卷。
袭昊兜马回身,笑道:"再来。"吆喝一声向东北方向另几头狼追去,忽见明澈纵马穿过身边,
"这几只由我来。"
他先是一怔,随即眉花眼笑几乎不信,"好好,你喜欢我把这草原送你都好,只要你......"话声未落,明澈已冲了出去。
几头狼正要将扑倒的一头鹿按住厮咬,见有人追上便转头迎上来,龇着牙齿低低呜鸣,一副要将来人裂而食之的凶样。
明澈的坐骑也是久经过驯化,在群狼环伺中却也起了退意。要知马怕野兽乃是天性,不到最后关头没有一个肯往上冲的。他自箭壶里取了三箭,连环三弓,最前面的三头狼应声而倒。
余下的几只却立即扑了上来,这草原上的群狼自有一股凶狠性,越是见了猎物越不肯退后,何况又挨饿了好几天。牙尖上还沾着血色血味,四五只狼一起扑纵,明澈坐下的马一软,险些将明澈甩了下去。
"小心!"远处几个侍卫一声惊呼。
有人举起弓箭瞄准了狼。
明澈一手拉住缰绳,另一只手在腰间一拍,箭壶里长箭高高跃出。
明澈举弓,一兜一挽,箭便正落入弓弦的凹槽里,就势松把,一箭射入一头狼眼里。
这样单手开弓没有力度,却恰好瞄准了狼周身最软弱的地方,那头狼惨嚎一声扑通通在地下翻滚,余威慑得另几只终于都不敢再动。
一只接一只毙于明澈箭下。
此时袭昊也已射倒四五只狼,忽然举手一招,身后一侍卫拍马迎上,袭昊低低吩咐了几句。
那侍卫驰到明澈身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向明澈,"明大人,王爷吩咐将这匹马换给您。"
马黑瘦精干,细腿长鬃,一望而知是战场上的战马。先前他随意挑中的那匹懦弱胆小,生死攸关险些误事。于是也不拒绝,接过缰绳。那人自骑了马离开。
有了坐骑相助,越发的如虎添翼,到日头偏西时,一阵围堵后狼群已经射杀殆尽,还包括两只不论跑动还是扑窜都不如狼豹灵活的老虎。仅剩的一只猎豹没了命的向北逃窜。
袭昊和明澈都不甘心放手,齐齐纵出,自后追赶。
豹本来在草原上就奔跑最快,遇到危险更是迸发了全力,战马先前还能追上,慢慢的虽有长力速度却慢了下来。袭、明二人接连出箭,总是差之毫厘,到后来越跑越远,已经渐渐偏离了圈定的围场。
眼见天色渐晚,由不得人不放慢速度。袭昊扯住缰绳,"今天不如就这样子,放了那畜牲去吧。"
明澈不发一言,薄唇紧抿看样子还是要坚持追下去。
袭昊早在这些日子里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功夫,见他这样便心下了然,当即一迭声加鞭催促,要尽快射了豹子于马下。忽听半空中数声鸣叫,两只硕大的苍鹰盘旋着飞了过来。
袭、明两人都是一怔,住马不追,那两头大鹰振翅兜了半个圈子,陡然向地上的猎豹扑了下去。
猎豹只顾得逃命,不提防天上骤来的袭击,只能半支起身子伸爪去抓,飞在前头的鹰长唳一声举翅拍下,另一只斜绕过去,一只脚爪叼住了豹尾,那豹一声痛吼,没命价向西跑去。
明澈便道:"这鹰是你养的?"
袭昊微露困惑,"不是。"
明澈道:"那么好,豹交给你了,我要射下这两只鹰。"
他平常对袭昊理也不理,今天竟然主动和他说了好几句话,怎不让他受宠若惊?
所以人逢喜事时笑容几近谦卑,喜滋滋的点头,"好好好!"别说是要射鹰,就是要射掉太阳他也一定鼎力支持。
当即掉转马头向西,想了一想,又将腰间佩剑摘下递过,道:"这两只鹰可凶得很,你又刚刚病愈,要小心。"深知话到口边留半句的道理,叱喝一声,向西追了下去,明澈马上加鞭,反向北走。
两只鹰欲飞不飞,倒象是在前面引路,铁灰色的大翅膀频频扇动,带起灰土戾风。仅有的几株枣树歪歪斜斜生在路边,扭曲的枝桠恰好可以挡住西北角,明澈匆忙回头看去,那边早没了袭昊身影。
四下里尽是茫茫荒原,没有土丘,没有水沼,鲜活的颜色到此已趋苍凉,有几处木栅栏圈起了新植的稀稀落落的草皮,一缕缕细沙蜿延着爬满了草与草之间干涸的缝隙,碱滩增多而植被减少,北去不远,便是戈壁沙漠。
有了这样苍远的天地,人才愈显得伶仃渺小,便是逃,这四野一眼平川,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何况还有沙漠瀚海阻路。
一声长哨,自天际云角处逸出,尤如穿透衣角的绣花针,越撕越裂,越高越渺--萦萦冷冷如断魂灵!
飞在最前头的鹰突然一个旋身飞到明澈马后,另一只也返回来,双鹰并翅,从明澈头上齐齐飞过。
顿了一顿,又第二次盘旋飞回。
当日的锦囊,零星的散句--
鞭声渐渐急促起来,散发拂过颈项间白皙肌肤,有几绺在风里飘动翻飞。
战马越奔越快,双鹰越飞越低,马愈快,鹰愈低,再快,再低--
明澈蓦地解开腰中缚着的长长腰带,用力抛了上去!
腰带从双鹰脚爪间绕过,兜转回来牢牢打了个结,与此同时双鹰一起振翅发力,带动明澈长身离鞍,高高,飞上了半空。
掠耳长风,披襟快意。
云行千里如许。
眨眼间远山近而黄云低,天狭地小,沙草尽退,视野无极。
苍鹰带着他扶摇直上,他生了翅一样的驭着风,衣角随着风势水一样流动旗一样张扬,沙沙的声音击节悦耳。他的头向后仰,颈项弯曲过来,白皙的侧脸光洁而清秀。深橘色的黄昏阳光细碎的洒进眸里,恍若星子,光芒柔和而怅惘。
袖子间装满了草气风香,却都是旧日的,不堪寻的少年心。微一回头,那片曾经束缚住他的原野渐行渐远,渐远还行。
那个人骑着匹快马从西北处一路追上来,马蹄卷起为数不多的烟土,整个衣襟都因为急切而荡了起来。
遥遥的,似乎还在喊他的名字。
明澈......明......澈......他伸手,轻轻放脱了他递给他的长剑。
于是渐渐的也就听不清了。
连那些马的嘶鸣人的呼唤,都听不清了。
不知道这样飘飞了多久,他辩不清方向,太阳早隐到雪山后了。直到他看到一片深焦色,分不清是土地还是帐篷的所在,一个英武的身影冲了出来......
"阿楷......"他喃喃唤着,松开手,徐徐落下地来。
十、挡马
傍晚,"醉不了居"门外一灯斜挑,照出氲氤暖火。
一行车马在门前停驻。
很安静,很安静的静。连马蹄上都裹了厚重的布帛。
静夜行来只有微弱的沙沙声。
挂了四匹马的车也不见得如何豪奢,却颇有沉郁贵气。马颈上悬挂的金铃都摘了下去,驾车人只凭一根缰绳趋赶,更不发出丝毫的扬鞭驱策声--若非车檐上一排轻轻晃动的浅色流苏,几要疑心这车是不动的。
车停了下来。
一人在马上向"醉不了居"招了招手,店里的小二立刻脚下生风殷勤迎上。
"......"他其实是想千倍恭谨万倍仰慕的喊一声"爷"的,但那人只摆了摆手。
他摆了摆手,店小二临到嘴边的一大迭话就咽了回去。
那个人收回了手,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又安静,又诡异。
黑缎子的车帘微微一动,一个在夜里听来分外冷悒低沉的声音道:"小二哥,烦你给我一碗干净的水。"
这是这条长街唯一的声音,乍听下不由人激凌凌打个冷战,店小二头一缩,应也没应一声飞也似的跑进店里。片刻之后,用一个擦洗了十余遍的青瓷碗端了水出来。
恭恭敬敬送到车门前。
黑缎子车帘再一动,车内的人伸出一只手,将碗接了过去。
他只来得及看到那只手的拇指上,戴了个硕大的宝石扳指。
四周还是那样安静,他听到车里人那好听的声音低低的说,温和得像怕吵了人,又像是小心翼翼得不知道如何献这份殷勤似的说,"我知道你又困又痛,但好歹也喝口水吧。"
"轰"的一声,他整个脸就烫了起来。他发誓他活了二十九年也没听到过这样温柔的声音,这样怜惜的声调。他记得老板和菜场的玲二姐也曾这样甜腻腻的说话,但是但是,哪里及得这人的万中之一呢?玲二姐当时却脸红得可以做布了。
这车里的女人真是有福,他这样想着,竟然微微起了憧憬之心。
莫名的就盼着再听一次那个声音。
但车里却迟迟没有动静。好久,好久了,他才听到那男子浅浅浅浅的叹了口气,"你真不肯喝的话,"他的声音里稍稍加了点什么,笑谑?
"我就一口一口哺给你了。"
啊呀呀,他这个人怎么可以公开调情!店小二听得又是羞又是窘,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却又是好奇。这镇里民风古朴,便是泼辣如玲二姐这样的,男人多看她几眼也是要脸红的,怎么就有汉子敢当街说这些话。
那么自自然然得,理所应当。
所以愈发的好奇,好奇得恨不得掀开帘子看进去。
但是他又怎么敢。
偷偷打量马队的众人,一个个肃立挽缰,灯光下面色不改。难道听得见这两人细语的只有他?还是这些人也和他一样心里面哪怕好奇得发痒,脸上也要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还是,见惯了他们主子的荒唐事,俗话说看啊看的也就不扎眼了。但不论怎样,车里终于还是有了些微动静,想必是那个人一招凑效,他的她不得不起来喝水了。
这碗水喝得好慢,又等了好久,先前那只手才穿过帘子递了碗出来。还加上一句"多谢。"由此可见心情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