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忽然怔住,用一种很陌生疑惑的眼光盯着我上下打量,然后小声问道:“二弟,从小到大我还没见你这么在乎过一个外人。”
我纠正道:“阿凉不是外人。”
大哥嘴角抽动,叹了口气道:“二弟,没想到你既单纯又滥情。你仔细想想,他是辽国人,若真是地位卑贱的普通奴隶,谁会教他武功?若是他别有目的,留在你身边岂不是养虎为患?我不知道他用什么迷惑了你,不过我提醒你,要对他存戒心。”
大哥说的道理我不是没想过,我也一直没找到合理的解释,内心很矛盾。单单完颜纯这件事就够让我烦恼了,又把阿凉卷进去,真是一段乱麻。
大哥见我沉默,以为我被他点醒,继续道:“他现在受了伤,你是不是要照顾他?就是因为他行动不便,所以你一直没有按照父亲的安排立刻启程回江南避风头,对不对?”
我点头。
“我得知你还没离开开封,顺便路过,本来有件事要对你说,不过看来现在说了也没多大用。”大哥欲言又止,“你还是先顾自己吧。这些天你若仍留在城里,要格外小心。”
“要小心什么?”我禁不住问道。
大哥用传音入密说了两个字:“幽魂。”
幽魂,这个名字我听过,是一个除了钱什么都不认的定级冷血杀手。现在我也算是他的同行了吧。
大哥用传音入密解释道:“据说辽人花重金聘了他,追杀行刺辽使的人。”
我苦笑:“辽使那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大哥放心,只要无人泄密我不会有事的。”
“怕的就是走露风声。”
我知道大哥这句话特指的是谁,不过我相信阿凉不会是那种人,况且他也不知道我行刺的事,即使知道也绝对不会乱说的。
大哥见我固执己见,明白多说毫无意义,摇摇头,飞身离去。临走留下话,说我若遇险,别忘了向他求援。
说实在的,我没把大哥的话放在心上,我以为所有的事情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解决。大哥离开,我就回了房间,却见阿凉依然赤裸着全身跪在地上。
我快走两步到他面前,想把他抱回床上。他却瑟缩着躲开,低声哀求:“二少爷,饶过我吧。”
我一愣:“你没有做错什么啊?刚才是我大哥不对,他已经走了,你乖乖躺回去养伤吧。来,我抱你上床。”
阿凉还是不肯我碰他,头更低垂,身子瑟瑟发抖。
“别怕。”我劝慰他,“先前的事情是我做得太过分了,我向你道歉。躺回去,我喂你吃饭。”
阿凉抬头,眼神凄楚:“二少爷,请您放过我吧,不要突然对我这样好。阿凉受不起。”
我忽然明白了阿凉的意思,难道他从醒过来到现在一直没有信任我?他当我现在对他的好是心血来潮?他害怕我过一刻翻脸又折磨他?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我的心一阵刺痛。我不知错的是我还是他。
但是他既然不信任我,怕我,那我就不该逼他:“那你想我怎样?”
他战战兢兢哀求道:“请二少爷赏赐一件衣裳,让阿凉在墙角休息一下。”
为了换药方便,再说他伤得很重经不起折腾,原先那件衣服被我撕烂,一时又找不到合身的,反正是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我就一直没有给他穿衣服。本来打算等他伤好一些了,找人专门给他量体裁衣。现在他就要衣服,只好将就了。我随手从一旁的衣架上拽了件我的长衣递给他。
他双手捧着接过去,恭恭敬敬道:“谢谢二少爷赏赐。”然后他艰难地将那件长衣裹在身上,挣扎着挪到墙边,侧躺着蜷缩在地上。
我默默地看着他,心中不是滋味,又不知该如何做。我怕我任何愚蠢的举动又会引起他的惊恐,伤害到他。思前想后我转身到桌旁,端起粥碗:“这个给你。”话说完又发现粥已经凉了,就一犹豫是否该让伙计给热一下,这样想着便站在原地没动。
却见阿凉竟忍着痛,恭顺地爬到我脚边,渴望地看着我手中的碗。
我此时若不把粥给他,他会否又误会我耍他?就像刚才那样,他说要吃的,我没有立刻给他,他那暗淡绝望的眼神,我不忍再看。于是我将碗递给他。
他感激地接过,不顾冷热咸淡迅速将碗里的粥喝得一干二净。不等我给他挟别的菜,就把碗还给了我:“谢谢二少爷。”他这样说完,又爬回墙边。
我宁愿相信他是故意气我,可想一想是绝不可能的。阿凉从来就没有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他已经习惯自己是牲畜一样的奴隶。在他的心目中,赏他一件衣服,给他一碗粥,允许他睡在屋内的地板上,就是主人能够给予的最大仁慈了。超过这个界限,他根本不会相信。
也许他曾经尝试着接受别人对他的好,可惜,他的希望由我而起又被我残忍地摧毁了。
这是我亲手造下的罪孽,我该如何偿还?
十三 定南
如我所料,复北弟弟被那个黑水宫的辽人迷惑了,竟连父亲的话也不听,仍然留在开封。
就这一句:“阿凉不是外人。”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便知道劝他已经晚了。可我还是分析形势为他摆明利害关系,希望他能听进去。不过看样子,他还是固执己见。
我只好假意离开。谁叫我是他亲大哥,我不可能放下他不管。既然他听不进我的话,我只好出下策,把危险从他身边排除。
复北弟弟成为御用杀手,这件事父亲已经告诉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悄悄照顾他。对于父亲的决定,我从来都是无法干涉的。我只知道,父亲给复北的路比给我的这条要艰难危险许多。父亲应该也明白的,所以自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他看出复北习武天分比我高时,恐怕就已决定好了。我该感激父亲呢?还是庆幸自己好运?
可是我心中更多的是愧疚。我觉得对不起复北弟弟。有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们两人的位置可以颠倒过来,让我这个做大哥的多背负一些苦难,只留幸福欢乐给弟弟。
所以,现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危险境地。
那个叫阿凉的人,内功不弱,怎么可能是复北口中说的饱受欺凌的奴隶呢?他留在复北身边,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他使出苦肉计拖延复北的时间,恐怕与辽人早有联络,幽魂说不定已经找到复北,正伺机动手。
还有一个让我不放心的地方,就是阿凉的容貌。他太像那个人了,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关于姑姑和那个人的事情,在我们袁家是一道禁忌,现在绝对不会有人说起。
那时复北还不记事,我也年幼。但是我清楚地知道真相,我一定要找个恰当时机告诉复北,不能让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记得姑姑比父亲小十岁,闺名惜梦,是父亲最疼爱的妹妹,也是最疼爱我和复北的人。因为我和复北的母亲去世的早,父亲不曾续弦,姑姑实际上担负起了我们母亲的责任。
可她那时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像母亲,又像姐姐。
她最喜欢的事情,是抱着还不懂事的复北,带着淘气的我在我们家宅院后面那片树林里玩耍。复北贪睡,常常在姑姑的臂弯里做梦。而我总是精力旺盛,在姑姑身前身后地跑着,玩不够。
姑姑又温柔又美丽,就算我淘气做错事她也不发脾气,与严厉的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怎能不喜欢与姑姑在一起?
可是渐渐的,姑姑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父亲请了奶妈专门照料复北弟弟,而我必须开始习文练武,从早到晚再无闲时。
偶尔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开小差溜去找姑姑,却发现她身边多了一名陌生的少年。姑姑与那人在一起时,总是美艳如花,眉目含情,脸上绽放着我从未见过的幸福的笑容。
少年是北方来的异族武士,听说姑姑爱上了他,但是家里没有人赞同这样的爱情,即使少年剑术高绝无人能及。家里不会让姑姑嫁给一个北方蛮夷,匆匆为她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婆家,定了亲。
少年最终没有向我们家求亲,默默离开。他走的时候姑姑很平静,死心一样的没有去送他。
这很反常,我却知道其中玄机。因为头一天晚上我偷偷溜去姑姑那里,听见了少年与姑姑的对话。那段对话的内容令我震惊,所以我一直没有忘记。
“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我跟定你。”姑姑哀求。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爱上我,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少年语气决绝,有着一丝冷酷的意味,“我心有所属,我无法像你爱我那样爱你。明天我必须离开了,你好自为之。”
“是不是我家里人逼你的?你才会这样说。”
“你应该知道我的武功,能逼我的人很少。”少年继续说着伤人的话,“我不爱你,带你走,苦的是你自己。”
姑姑绝望了:“可是你留下我一人,我又怎么会有幸福?”
“你做什么?”
“抱我。”姑姑的语气异样的温柔。
少年的声音却越来越紧张:“不。”
“你不要我的心,你不带走我的人,我都认了。求你,抱我,让我的身体烙下你的印记。”
“怎么可以,你还要嫁人的。”
“这世上,除了你我不会嫁别人。”
话到这里,少年夺门而出。
姑姑没有追出来,因为她被点了穴道,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满面泪痕。
少年走后没多久,姑姑就失踪了。姑姑失踪前一晚,我听见她一个人在屋子里低声哭泣。
我长大了,懂得爱情之后再仔细回忆,姑姑那晚哭泣绝非因为要与家人离别,而是为情伤心。
家里人都认为姑姑被那个少年拐走了,但是家丑岂能外扬,只好对外宣称姑姑得了急症病死了,也好对她婆家有个交待。
只有我知道真相,姑姑一定不是被那个少年带走的。可那时我年幼,我说出来也没有人会信的。所以我一直没说,就连父亲也没有告诉。这是我藏在心底的秘密。
十几年过去了,我没听过任何关于姑姑的消息,她生死未卜,家人却早已当她不在人世。有的时候,连我也相信姑姑已经客死他乡,或者自欺欺人地当姑姑是病死在家里的。我想她就算活着,她爱的人不爱她,她恐怕也不会幸福的。
如今我见了阿凉,无端的就想起了那个伤害了姑姑的人。他们面貌如此相似,是否有着某种联系?关于阿凉的身份,我一定要查清楚。而且我不会让他继续留在复北身边。
于是,我让属下带着信物假传消息,说我在城外遇险,找复北求援。复北担心我的安危,毫不怀疑地跟着我的属下离开。
他前脚离开客栈,我后脚便潜了进去。
那个叫阿凉的少年居然昏睡在地上,这倒好,不用我费什么力气就把他劫了出来,带去一处秘密落脚点。
我封住他内力,用铁链将他双手锁住,铁链另一端固定在屋内的柱子上,这才用冷水把他泼醒。虽然这样做对一个伤者来说有些残忍,不过我早已认定他是奸细,不可不防。
他睁开眼,显然还没有清醒意识到目前的处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居然跪在我面前,毕恭毕敬地询问:“大少爷好,这是什么地方?二少爷呢?”
真够虚伪的!我冷冷一笑:“别装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复北是不会来的。所以我问你话最好老实回答,免得受皮肉苦。”
他愣愣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铁链锁住的双手,一脸茫然:“大少爷有什么话请问,阿凉会照实说的。”
算他识时务。我缓和了一下语,问题简洁明了:“你听命于谁?留在复北身边有何目的?”
他抿了抿嘴唇,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说话!”我不耐烦地揪起他的长发,强迫他仰视我。
“对不起,大少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一个奴隶,现在的主人是二少爷,当然听命于他。”
我松开他的长发,狠狠甩了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上,怒喝:“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别再耍花样了!”
他无动于衷,翻来覆去还是那两句回答,像是要顽抗到底。
看来不给他一点苦头,他是不会松口的。但这里不是专门的刑房,没有棍棒皮鞭,于是我飞身出屋折了一段柳枝。如果力道用得对,这细细的柳枝可比皮鞭还管用。
“在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他轻声回答,唇角挂着血迹夹杂着细碎的咳嗽:“大少爷,请您饶过我吧,我讲的都是实话。”
我没理他,挥舞柳枝抽到他身上。知道他会武功的,我出手就多用了几分力道,每一下都划破他衣服抽在身上,留下一道血痕,皮肉翻卷。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躲闪,或许他明白被铁链拴着封了内力绝对跑不掉的,躲闪也是徒劳。开始他是跪着,直到后来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上,他除了哀求我饶过他,什么别的也没说。
我踢他软肋,他痛得一阵抽搐,吐出一口鲜血醒了过来,蜷缩在地上,却再也无力爬起。他仍然是用虚弱的声音哀求:“大少爷,求求您,阿凉知道错了,您想听什么教给阿凉,阿凉学就是了……”
看着他被我打得遍体鳞伤倒在血泊里痛苦的呻吟,听着他卑微的哀求,我忽然一阵恍惚,几乎就要相信他是无辜的了。
不过理智告诉我,或许复北就是被这样的表象迷惑的,我不能上当。到底怎么办才能逼他说出实话呢?
十四 阿凉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肋下伤处钻心刺痛,恐怕是还没长好的断茬又裂开了。其实挨打,我早已习惯了,痛到一定程度,不是昏厥就是麻木。可是我不明白,大少爷究竟想知道什么?
我挣扎着用虚弱的声音哀求:“大少爷,求求您,阿凉知道错了,您想听什么教给阿凉,阿凉学就是了……”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不合主人们心意的时候,最好问明白,免得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可是大少爷一直没有回答,他仍然问着那些奇怪的问题。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把锉刀在切割着内脏,如同一场生死边缘的磨难,我闭上眼睛,再也无力言语。我想,也许这次,我在劫难逃。早晚都是这样的结局吧,作为一个卑微的奴隶,在虐待和责罚中死去,这是我的命吧。
我忽然想起了阿纯那日对我说的话,“你不逃,就要坚强的活下去,学会保护自己。只要你活着,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可是阿纯已经死了,他要我坚强的活下去,他要我学会保护自己。他却已经死了,我们不会再见了。再见恐怕是在黄泉路上,阴曹地府。
我的思绪又回到在黑水宫的日子。那时每天都能看见主人俊美的容颜,能陪伴在他左右,即使日子清苦也比现在这样提心吊胆无端受到责难要好过些。
我已经放弃希望了,为何痛苦还不能少一些?
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梦中,我感觉大少爷离开了。又有人进来,轻轻翘开我的嘴,喂进一颗药丸,然后悄悄离去。
这药丸入口即化,淡而无味。吃下后不久,我全身麻痹。这种感觉很奇怪,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全然不受支配,伤痛和呼吸轻微的连我自己也察觉不到。就好像灵魂已经抽离,漂浮在空中抛弃了肉体。
大少爷回来了,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可是我无法让自己睁开眼,也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他叫着我的名字,推搡我的身体,试探我的呼吸和脉搏,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阿凉死了?怎么向复北交待呢?”
我死了吗?大概是吧?难道死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能听能思考但是没有知觉?
我的身体被大少爷抱起,带到外面。我闻到了泥土的气息,清新带着湿漉漉的潮气。我听到挖土的声音,然后我被放入刚刚挖好的土坑中,土一点点覆在面上。
虽然没有草席裹尸,但是有这个浅坑埋了身上又穿着一件破烂却还能遮羞的衣服,也算不错了。我这样想着,渐渐平静,意识模糊,睡意袭来。接着便要上黄泉路了吧?阿纯会在那里吗?D1BFA0A92秋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