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小乌龟————隔岸花

第一章
月下小乌龟

我只是一只小乌龟，和其他所有乌龟一样，深青色的壳子淡青色的身体。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我在芦苇荡里正玩得好，天上突然打起了雷，银色的闪电落到身上虽然吓人，却是酥酥麻麻的感觉非常舒服。等我反过神来，已经是人类的模样，再恢复，我变成了白色的乌龟。而且，从那时候开始，当我爬到岸上的时候，居然就会莫名其妙变成人类的样子。于是就有人把我叫做神龟，而后是河童。

这种事情老是发生，有时候不分时间地点，我不得不学会控制它。
不过对于人类这种生物我一直是很畏惧的，记得原来曾经有一次，我在水中游着，突然从水面掉下来个大网，把我身边的好多鱼虾都捞了上去。我看见她们挣扎听见她们哀求，可是那些人类丝毫不为所动，就这样把她们提出水面。还有那小小的铁钩子，我见到过一条鲤鱼姐姐嘴上的伤痕，她说那是不小心吃到人类放的钓饵被挂伤的，那钓饵中间居然有个弯弯的铁钩子！幸好她拼命挣扎才逃脱开了，可脸上却伤了一个长口子，永远的破了相。人类实在太残忍太狡诈太恐怖了！

所以我很少爬到岸上去，一般都是没人的时候在湿润的芦苇丛里转转，感觉一下没有壳的轻松感。那片芦苇荡是我的宝地，水里的生物很少有爬上来的，渔民们也只在极早或极晚喜欢来捕里面住的水鸟和旁边的鱼。因为这里高高低低的到处是芦苇，有水也不宽，他们的船只进得到一半就划不了，而我又只在阳光好的时候才爬上去晒晒，基本上我在的时候都是那里满清净的时候。
冬天就更少又人来啦，芦苇都被人们割去编席子，水鸟迁徙的迁徙搬家的搬家，就光秃秃的了。不过第二年，又会变得茂盛的一大片绿色了。
然而有一天，正当我变回乌龟要下水时，突然来了个穿着奇怪的家伙，身上的衣服被风吹起来飘飘荡荡的翻飞，和平时见着的人类穿的好不同。那家伙站在船头，拿着个笛子划进芦苇丛里吹起来，而且吹得好好听，害我都不想走了。结果，就被他发现了……

他看见我，惊讶的大叫起来：“啊啊！听这里的人传说河里住了只神奇的白龟，原来是真的啊！快，把它给我抓起来！”
我一听，当然是赶紧逃命要紧，就一头扎进了水里跑掉啦。临走之前我望了一眼，那家伙一脸的失望，活该！
可是从那天以后那家伙就天天来这里吹笛子，有时候带人有时候一个人跑来，就连雨不太大的时候都会来。而且他有时候还对着河水说一堆话，就像那里有什么人在听他说似的。我总觉得他似乎是故意来吹给我听的，虽然我每次都是沉在水底不让他看见，他却仍然不死心的跑来。

今天我比他早到，便化成了人形在他常站着的地方等着。我憋了两个月了耶，一直就想问那家伙为什么老跑来这里吹笛。可是他今天却没有来，真是过分。
我不爽的往回游，去，那家伙！可是他都不用工作的么？每天都坐船出来玩，而且都是接近黄昏的时候。人家用船都是去打鱼卖钱，就这些有钱人只知道玩，哼，纨绔子弟。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抱怨很幼稚了。
但是第二天我还是准备去那个芦苇荡。可是他要又不来我岂不是很丢？像个傻子一样。不对不对，他不来我还不是要去，那里本来是我先去的地方嘛，在芦苇里晒太阳最舒服了。所以我就游过去了，虽然一路上慢慢吞吞的，还遇到鲤鱼姐姐跟她聊了一阵她家才出生的那群小宝宝现在每顿吃多少饭了之类的。

等我终于到那个地方，太阳都快要沉到水下面去了，而且，果然没有以前一直飞扬的笛声。我垂下头，稍微有点失望，不过我又不是来听那些有的没的，我是来晒太阳的嘛。至从那家伙跑来以后，我比以前更少上岸了，就怕什么时候一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

其实我是满喜欢爬上岸，脱去壳子的。用两条腿走路和用四条腿爬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其实我是羡慕人类的，不然为什么我会变成人类的样子而不是其他什么。这样想着，居然流出眼泪了。

化成人类的我，身体是白色的，只微微泛着一点淡青的光。我坐在芦苇从中的高地，把脚浸泡在水里轻轻晃着，伸着手张开看到白色的手指，中间没有连在一起的蹼。夏天凉凉的水也很舒服，快要沉下去的阳光也很舒服。

芦苇的叶子被风吹得倒向一边，努力的摇荡着，这时候，芦花也开起来了，就飞了一天一水。
风的声音越来越大，苇叶的响声似乎就在耳边了。悉悉娑娑传过来，像是有人在拨开苇叶！惨了！我连忙要往水里跳，却晚了一步，被人拉住了手臂。
讨厌！不知道是哪个渔人，我会被卖掉还是晚上就炖了汤?啊呀，不对……
被拉转过身体，我看见那拨开芦苇而来的人，飘飘荡荡的衣衫。
不对呀，我现在不是乌龟，而是人类的样子。
他脱去那总爱在风里翻飞的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这就是人类的衣服，第一次穿在身上，柔软的，轻薄的，有一点透明。一点风就飞起来。
“你，是谁？”他说。眼睛黑得晶莹，不像我的眼睛，是浅淡的灰绿。就算变成人，眼睛的颜色也还是灰绿。
而我这样的眼睛，正被他黑色的眼直视着。所以我慌乱，使劲挣脱他，转身逃进了水中。就在他面前，变成白色的小乌龟，划着四肢沉下水底。他给我的人类的衣服，漂浮在水面上。

水不是很深，我可以看见他的手在水中动着，衣服的下摆浸在水里漾开了。然后他也的到水里，脚踩在水底的泥土上把那里的水搅得混浊。听得到他的声音，远远的似在天边。他问我，为什么要逃？他问我，是否一直在听他吹笛？可是他找不到我。

我很担心他会不会淹死在这里，犹豫要不要把他拖上去，可我又不敢再这样出现在人类面前。幸好这时候从芦苇外跑进来好几个人，惊慌的叫着“少爷少爷，你这是在干什么？”的七手八脚的把他拉上岸了。

我知道他会走，湿透的衣服裹在他身上。夏天的夜也是会凉的。
我没有回去。
等他们的船远去了以后，我再次爬上了岸。
青夏夜。
明月是满的，光比平常的银凉。芦苇依然在风里飘荡，如同那人的衣衫。水里的衣服，早不知漂到何处。
我没有变成人类的形象，我不敢。
月亮却一直高高的在那里，温柔的淡然的光撒下来，不管照耀的是古是今，是人是物。
这样望着月，似乎就可以忘记一切，也忘记时间。
直到一个拿着渔叉的魁梧身影挡住了她清冷的光辉。
我想跑，已经来不及。

{二}
我该觉得幸运么？他并没有直接把我带回去就炖了汤给他那体弱的老母亲。要知道我可是很补的。
他把我放在一个装了清水的桶子里就不管了，也不怕我跑掉？是了，他怎么知道我可以变了人跑？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其实他是想这样做的……但把我卖了会有更多的钱买更实用的药。因为，是白色的乌龟，说不定哪家的公子小姐想买了去解闷儿，他们可就不在乎一点钱了。

本来打算深更半夜趁他们睡熟了就跑掉的，想一想又觉得不忍，反正早跑晚跑都是跑，让他们高兴以下也无妨。
所以第二天早上，他还能看到我乖乖的趴在桶底，还能把我提到早市上去。
早上鱼市正是好生意的时候，腥得紧，我一直想吐，无奈什么也吐不出。
年轻的渔人提着我叫卖，马上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但是他开出的价格让他们觉得不值得。
旁边卖鱼的小姑娘一见着我，就急急忙忙叫那渔人千万别卖了出去。说着跑去跟一个只在市场上闲逛，似乎什么要没兴趣买的人叽叽咕咕。就见那人的闲散一扫而光，瞬间紧张起来，直奔渔人而来。

不，也许是直奔我而来。他那样锐利的目光直直的定在我身上，看得出他就是人类的武士。听了渔人的要价，想也没想就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交到他手上。然后接过我提了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要了渔人的桶子装了我。

他这一回头倒好，就见那小姑娘含了泪了。拉着他的衣角，低着头说什么严大哥以后是不会再来这里了吧。说得他也不好意思起来。我闭了眼懒得看，那不就是他们所谓的恋爱嘛，想见喜欢的人，见不到就会悲伤，麻烦呐。

武士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想着怎么跑。总不能在这大街上就变化成人吧？而且……没有衣服……
所以我得等待机会。

我被放在一个房间，幸好不是厨房。
摆在桌子上的，透明的椭圆形器物里，侍女小心的倒入清澈的井水，缸底摆了两枚莹绿暗红的卵石，再铺上了细碎石子，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把我从桶子里提出来放进那个布置的十分漂亮的小缸子里。

看来不用担心被炖了，这明显就是为玩物布置的嘛。
所以我安心任他们摆布，听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侍女们惊叹，静静的让她们摸来摸去。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武士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帮忙做些提水啊什么的。
我听侍女们跟他说，这下子少爷肯定会高兴了，肯定会赏赐他很多钱东西的。
那家伙就在那红了脸傻笑。
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在想，若是赏了东西，就送给卖鱼小妹；若是赏了很多钱就把她娶回家！
可惜啊，虽然我是有点奇异啦，怕也不值一场婚礼的钱。
这一天这房间总是人来人往的，根本没有机会让我跑！虽然我都看清楚了哪里放着衣服哪里放着鞋，就是没机会去穿！
似乎整个府里的丫头小子都跑来了似的，耳边嘈杂得很。
“少爷终于如了这个愿了，等下午回来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不枉费少爷这几个月的苦等，总算把那神龟到手了！哦哦！这还是小严你的功劳呢！”
“说来也是缘分啊，少爷派人天天早上在鱼市里看着，怎么我们就没那运气。小严啊，你小子运气来啦！”一个老头开始感叹起来。
“呵呵……”又是傻笑。
“你说，少爷是自己喜欢这龟，还是要献给天子？”那老头又说。
“咦？此话怎讲？”一堆年轻人问道。
“难道你不知道？这龟如此奇特，自然是祥瑞，而祥瑞自然是要献给天子了。赏金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还会加官进爵呢。”老头子显呢，呵呵。
那群年轻人正唏嘘不已，外面传来一个高亢嘹亮的声音：“相国、三公子回府啦~~！”
房里的人瞬间跑了个光！大概是要去迎接主子。好机会！
等最后一个侍女出去后，我马上爬起来，却不料缸壁滑溜溜的，很是费劲才爬了出去。幸好不是太深，不然今天就困死在这里了。
然后缩了身子，从桌上摔下去，反正有壳，一点不痛的。
可是却摔了个四脚朝天，呜~~好事多磨啊。希望那个买我的人不要这时候来。
刚这样想，就听到门响了一声。
不会吧！太倒霉了也。我连忙缩起头，只偷偷看着，门那里却又没有动静了。
唉，疑心生暗鬼啊。
我再次伸出头脚，脚死死的抓着地面，头用力的顶着，脖子一个翻扭，还算顺利的翻过身子来了。
然后一点一点的向床边的衣服爬去。爬了一半心里嫌着慢，怕有人来，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变成人类，方便多了……太笨了！早点想到也不用翻身了！
于是我化身成人，三步两步就走到床边。门外又是一声。
哼，不管他！我赶紧穿我的衣服才是正经。
好麻烦，怎么穿的这是？
我随手拖起一件衣服就往身上披挂，理不清先怎么后怎么的。
“那天那个人，是怎么给我穿的来着？”
“我来帮你吧？小龟仔？”
“好啊！我正愁不知道怎么穿呢！”
有人推开门进来了！我是晕了啊，居然还跟他说话！不过，他怎么知道我是乌龟的？我现在不是人类的样子吗？
然后风翻飞起衣衫，那个人走了进来，落日正对着他的背，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然而太熟悉的感觉，使我坚信这个人就是他。
他走了过来，风也翻起我的衣服，我突然有种想要遮住什么的冲动，所以我拉起了衣服遮住自己的身体。
他从我手里拿过我紧紧拽着的衣服，如昨天一样，轻轻的披在我身上。然后拉起我的手臂从这里那里穿来穿去，再细细的系上这样那样的带子。
我就呆呆的任他去做。
没有风了，不如昨天一样也让我的衣衫翻飞而起。可惜了点。

他拉着我的手，说：“变成龟仔吧。”
“啊？”
这个人实在奇怪。不害怕么？明明知道了我是乌龟变的，还敢这样的接近。
“干嘛这样盯着我啊？不愿意？算了算了，想来出去了再换衣服也是麻烦。”
干什么啊这人？
“那么我们走后门就是！这个时候都没什么人的。”
“喂……”你到底要干什么？没有机会问出口，他已经拉着我跑出了门。
速度很快的，转过好几个弯道，从朱红色的小门出去了。
出门啦！我不用怕他们了 ！所以我甩开他的手：“你这个人！太奇怪了！再见。”
“喂！龟仔，你别说不认识我了？”然而马上又被他抓住。
“怎么会？”我回头给他笑笑，“像你这样的怪人，想忘记都难。”
“那就好。龟仔，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再想挣脱他的手，却没有办法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得去吗？”
“我怎么就回不去了？”
“你知道从哪里走？你知道这里离你那有多远？”
“啊？……”再次遇到他以来，我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懵懵懂懂的看着他，黑色的眼睛。而那家伙居然在笑！笑得风清云淡，似乎我回不去了他高兴。
“我可以收留你，龟仔。”
“你……不会吃掉我么？人类？”虽然看起来似乎不像，但这种重大问题，还是先搞清楚的好。
“我不叫人类！”他突然有点生气的说，抓住我的手加紧了力气，有点疼。
于是腕上一使劲硬了起来，“我也不叫龟仔啊！是谁一直就这样随便叫我的啊？”
那个人面上变了变，说道：“是我错了啦，别生气嘛。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名字……”他们都叫我小龟耶，那不是和龟仔差不多了？切，谁管他啊。“那你呢？你什么名字？”
“严清。喂，是我先问你的吧？”
“有什么嘛，别跟小孩子一样。”
“你呢？”
“嗯……”白玉，一直就听那些人说我像块白玉，“那就白玉龟好了。”
“噗……啊哈哈哈哈，你真是太可爱了啊，白玉龟仔。”他摸摸我的头发，我简直就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然后他的手停了下来，眼睛定格了。他发现我的头发并非如他一般墨似的黑，而是隐隐的带了墨绿的颜色。似乎突然有点想要捉弄他，想要看到这个一向沉静的家伙露出慌乱的神色，于是我轻轻的笑着对他说：

“看到我的眼睛了没有？也是奇怪的颜色哦。”
“是的，我看到了，早就看到了。美丽的，美丽的颜色。”他还缓缓动着的嘴唇靠近了我的眼睛。
闭上眼的那一刻，我看见他家后门的高墙旁，红色的花，绿色的树，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带着雾气一般柔和。
“如果你喜欢，我就叫你玉儿，好吗？”
他的嘴唇离开眼睑的时候，这样说。我没有回答，似乎确实比我想的名字好听。
“我可以让你成为人类，只要你听我的话。”
成为人类！我承认这对我是很大的诱惑。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是否希望成为人类？
“也就是说，你肯定不会吃我的吧？”这个绝对是最重要的问题啊。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会懂？太可爱了啊。”
什么嘛，明明什么也没说！我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严清反而笑起来，笑得不可收拾，最终还是在我认真问询的眼光下断断续续的给出了“绝对不会用我炖汤或者其他任何做法吃掉”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