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不敢了?”忽然之间,严灏开口了。他抬头直视白瑞玺,目光如炬。
“你仔细听好,在政治圈里,我们不是盟友,就是政敌!没有第三条路!即使怀抱着同样的理想……这股力量也是不足以开辟出第三条路的!”在这一瞬间,严灏的眼中突然闪烁着一丝即使毁灭一切也在所不惜的光芒,他不顾一切地大吼∶“请你认清一个事实!既然不同党、不同派,我们是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盟友的呀!”
闻言,白瑞玺似乎愣了一下。沉默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说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微微避开白瑞玺灼热的注视,深吸一口气,严灏斩钉截铁地回答∶“好了,这样够不够清楚了?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吧!”
听到严灏的答案,白瑞玺心一冷。他松开了原本紧抓住严灏肩膀的双手,转身拂袖而去。
白瑞玺愤而离开后,一个人的办公室安静了下来,竟然显得些许冷清。严灏不明白,白瑞玺为什么要这样逼问他?何苦来哉……
“……我对你而言到底代表什么?你对我的感觉又是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替我着想?”
回想起白瑞玺当时急切……甚至是热切望着自己的目光,严灏的心跳忽然加速了。最近他常出现这种不合常理的反应,让他自己也相当困扰……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白瑞玺,想起他坚毅不屈的意志,想起他似笑非笑的眼眉,想起他刻意隐藏的温柔,想起他挺拔颀长的背影,想起他俊美却又略带忧郁的侧脸,想起他……
“不行!我必须停止!”严灏掩住脸,感受到自己的双颊竟如火般炙热滚烫。
明明说好了,此后他们两人之间只能有公务往来的关系,其他的一切都应该抛弃的啊……可是,为什么自己就是放不下?为什么自己还是会担心他、害怕他受到伤害?为什么自己竟然会……这么不听使唤地……想着他……
对现在的严灏而言,光是在各党派之间游说固票就已经够让他心烦了,照理来讲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其他的东西;只不过,除了白瑞玺的事情之外,去送机那天杜文颖对自己说的话,仍旧不时缠绕着他的心头,让他惦念不已……
“谢谢你的心意,不过我真的很……”严灏记得,自己才一开口,文颖就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你要跟我说对不起,因为你没办法接受我,对不对?”文颖露出一个释怀的笑靥。
“没关系,你不必说,我明白。”她低下头,柔柔地说道∶“……是我自己太任性,总是单方面的以为你应该要接受我……”
“……不过,那天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我还是想要对你说。”杜文颖的脸庞微微泛起红晕。严灏知道,他会永远记住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幕,“……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这一刻,我都一直喜欢着你!”
“我以为自己会淹没在对你的感情中……因为,我几乎想要放弃在美国的工作,留在这里,永远待在你身边……可是,那一天他来找你、你追出去的时候,我才发觉,你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独有的……对你来说,工作才是你的全部,在天秤上,我知道自己永远都是比较轻的那一边。”
“……我不会放弃的,我还是会一直喜欢着你,直到我找到另一个像你一样完美的人为止,”仰起脸,严灏看见杜文颖的明眸散发着柔和的光彩∶“……不过,我希望在他的天秤上,我会在比较沉重的那一边。”
“……那天的事,我不会怪你的……如果不是那一天,我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有办法看清事实……所以,也许我应该要谢谢他喔。”
杜文颖的最后一句话,很明显,是她的体贴。因为,她不会愿意看见自己因此而深深自责的……这,是她的温柔啊!
严灏记得,文颖最后给了自己一个温暖的拥抱。他轻轻地回抱着她,就像是舍不得自己的妹妹一样舍不得她离开……再也不需要言语,他们知道对方一定懂得的……
不能让文颖再为我担心!严灏的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于是,他决定好好整理收拾自己紊乱的情绪,赶快把眼前最要紧的公事处理好。叹了一口气,严灏翻开手边的国会通讯录,开始打起电话。
终于,国会表决的日子来临了。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初秋早晨。
无论是鹰派还是鸽派全都下达了甲级动员令,只要不出席投票的议员都会受到党纪处分,至于身负重责大任的两党党鞭则是在议场内一边拿着通讯录点名,一边不停地打电话催促尚未抵达的议员;议场周围也流露出一股平时少见的肃杀之气,议员们个个神情严肃,有些人悄声讲着电话,有些人低头沉思,有些人则是在楼梯间兀自抽着菸,难得没有出现交头接耳的吵闹画面。
重大议案的表决,媒体自然不可能缺席,除了报纸与广播电台的记者严阵以待之外,各家电视台的SNG转播车也停放在国会大厦广场上,张开了碟型天线、对准卫星,并与议场内的摄影机连线,准备随时转播投票的动态。
严灏没有亲自到国会大厦议场等候表决结果出炉,因为他还有很多待批的公文,实在是抽不开身;虽说如此,严灏仍然一边批阅公文,一边打开办公室电视机的新闻频道,不时抬起头来观看国会表决的实况转播。
说真的,他很难静得下心来。他忍不住回想起漫长谈判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各个谘商回合的折冲与妥协、谈判团队不眠不休的辛苦付出,以及最终拍板定案时大家脸上欣慰与感动的笑靥……这一切,可不是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全盘否决的啊!还有,这段时间以来,局里所有组长级以上的主管都亲赴国会一一拜会各党派议员,以争取他们对双边经贸协定的支持……今天,如果这些努力都被推翻了,他真的不甘心!
已经开始投票了。看着实况转播,严灏发现部分国会议员居然亮票了!也许是为了表达对党团的忠诚吧,他们选择盖完圈选章,将自己的选票在空中轻轻晃一晃后,才将它投入票箱中,丝毫不顾其他议员的指责、怒骂与叫嚣。不过,就在此时,萤幕上的某个人影吸引了严灏的目光。
那是白瑞玺。纵使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形容也有点憔悴,不过,他浑身散发出的自信与气势却极其强烈;轮到他投票时,四周的喧嚣瞬间消失了,每个人都静静地瞪视着他,等待他做出最后抉择。
拿着选票,白瑞玺的神情很平静。在走进圈票处前,他抬头看了议场摄影机一眼,然后,他的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个极浅、浅到几乎所有人都不可能会发现的笑容──
就在这一刻,严灏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微笑……是白瑞玺笑给自己看的!白瑞玺早就料到自己会守候在电视机前!
严灏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移开目光。白瑞玺盖好选票后走出圈票处,此时,某些鹰派议员开始鼓噪,他们发出一阵喧哗,似乎是在要求白瑞玺技术性亮票。白瑞玺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地走向投票箱,完全无视于其他人的吼叫;然而,在即将把选票投入票箱前,他顿了一顿,接着,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白瑞玺就像个王者一般、骄傲地摊开他手中的那张选票──
赞成!白瑞玺赞成双边经贸协定条文通过!
顿时,台下一阵骚动。白瑞玺冷笑着,将选票快速放入票箱中,旋即不发一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拒绝与任何人交谈。
天哪!白瑞玺居然这么做了!他居然……他居然公然亮票!
严灏头痛欲裂,他根本无法思考了……白瑞玺一定会遭到党纪严重处分的啊!这家伙……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劝告呢?!他明明就可以放手不管,他明明就可以独善其身,他明明就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竟然如此地奋不顾身……
等到严灏回过神来,开票工作已经结束了。一百一十七票对一百一十三票,以仅仅四票的细微差距,双边经贸协定条文惊险通过了!
顿时之间,严灏听到局里各层楼都爆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可见大家也都守着广播与电视关心着开票状况;虽然上班时间看电视听广播似乎不太应该,但是偶尔也是可以通融的,例如现在。
仿佛想起了什么,严灏猛然站起身来,抓了某样东西塞入公事包,便火速冲出办公室。
见到神色匆忙的严灏,欧阳衡急忙问道∶“副座,你要去……”
“──国会大厦!”严灏大喊∶“请帮我备车!”
严灏离开了办公室,但是他的电视还是开着的,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新闻快讯。
“……众所瞩目的双边经贸协定条文,刚刚以一百一十七票对一百一十三票,只有四票的些微差距惊险通过,执政党欢欣鼓舞,已经开起了香槟庆祝;而原本打算全力封杀的在野党则感到相当愤怒,部分鹰派议员并将失败归咎于阵前倒戈的白瑞玺……”
在前往国会大厦的路途中,坐在公务车后座的严灏心神不宁到了极点,有一股很强烈的情绪直冲上来,呛得他鼻头为之一酸、呛得他措手不及……紧抓公事包,他的指尖微微发凉。
──我一定要见他一面!就是现在!
十分钟后,严灏的座车缓缓滑进国会大厦前的广场,此刻,另一辆轿车则是从反方向驶了过来,两车交错。严灏望向车窗外,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驾驶座上;就在同时,对方也转头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瞬间交会。
“请停车!”严灏快速地对司机说道。
车一停妥,严灏立刻打开车门朝对方走过去;仿佛心意相通,对方也下车了,他就站在广场中央,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白瑞玺开口问道。
“来找你,”严灏轻声说道∶“……对了,你要去哪里?”
“去找你,”白瑞玺试着不着痕迹地说着,但是他的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被过分压抑的情感∶“……忽然之间,很想见你一面。”
看着白瑞玺,严灏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因此,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才能略为平复自己剧烈的喘息。下定了决心,他缓缓打开手中紧握着的公事包,取出了某样东西。严灏走上前去,将它递给白瑞玺。
“……谢谢你的伞。”想到白瑞玺曾经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严灏的喉头不由得紧绷了起来,像是被某种情绪给梗住了。
似乎感到有些讶异,但是这却丝毫无法掩盖白瑞玺脸上微微浮现的笑意。“不客气。”当白瑞玺优雅地走上前,正要伸手接过伞的同时──
“砰!”一声令人惊骇的枪响划破天际,严灏感觉到一道气流快速而锐利地削过他的右肩。
然后,严灏看见,白瑞玺的笑容瞬间枯萎了……白瑞玺脸上闪过一丝痛苦,随即,他捂着左胸口,静静地倒下。
殷红的鲜血,缓缓从他的白衬衫底下渗了出来。
白瑞玺仰躺着,眼里满满的都是湛蓝的天空。
这一阵子,他已经很疲倦了,每天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呢,现在,可以静静地躺着,真好啊……初秋的微风吹来,他几乎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了……随后,闯进他眼帘的,是严灏震惊而慌张的苍白脸庞。
怎么了?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呢?还有,除了那些闷闷的、快速奔来的脚步声以外,周围似乎聚集越来越多嗡嗡的嘈杂声了……说真的,自己几乎已经听不清楚那些声音了,唯一可以引起自己注意的,只有耳边那个温柔低沉却惊慌失措的呢喃,以及他轻轻的抚触与拥抱。
越来越冷了……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想像中的糟糕……胸口的伤其实也没那么疼……似乎是有些麻痹了吧……
白瑞玺勉强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那个男人仓皇而脆弱的容颜。虽然想要开口跟他说话,叫他不要害怕,但是微微张开嘴唇,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虽然想要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颊,叫他不要担心,但是手却沉重得举不起来,就连想要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不过,他并不恐惧。
如果……如果这就是渐渐死亡的感觉……那也不错……至少在阖上眼睛前的最后一刻,我的眼中与心中都充满了你的身影……
而唯一的遗憾是,我多么想要看到你的笑容啊……对不起,我却让你哭了
深秋的午后,天很蓝,云很白。
他仰起头,眯着眼睛,让灿烂炫目的阳光在他的脸庞与发梢跳动闪耀。
很暖和。
捧着一束纯白的蔷薇,望向眼前那片依旧碧绿如茵的小山坡,严灏深深吸了一口气,希望秋季微凉的空气能够洗去他心底那淡淡的哀愁。
除了山坡旁那片松林偶尔传来的阵阵松涛外,四周寂静无声,严灏甚至可以清楚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看着山坡上一片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十字架,严灏心头一揪。
还是……有点孤单,不过,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那件事过去已经快两个月了,可是,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呢?为什么自己还是抑制不住那股深深的恐惧呢?为什么……心还是会隐隐抽痛呢……?
“砰!”就是那声无情的枪响,让严灏眼前的世界几乎在一瞬间崩解。
捂着胸口,白瑞玺倒地。
他惊慌失措地冲到白瑞玺跟前,扶起他,然后,严灏看见白瑞玺的左胸口汩汩地冒出鲜血,殷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淌出,染红了他的白衬衫,而他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黯淡。
“──快、快报警!”支撑着白瑞玺虚弱的身体,严灏着急地大喊∶“快叫救护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严灏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紧紧抱着逐渐失去意识、指尖也慢慢发凉的白瑞玺,急着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白瑞玺勉强撑开眼睛,启唇,似乎试着要说些什么,但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越是急,就越是说不出话来,严灏感觉得到白瑞玺心里的激动、愤怒与无能为力,不过,自己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轻轻拨着他散落额前的黑发。
“……没关系,你不必说,我知道的,”抿了抿嘴唇,强忍着心被片片撕裂的苦痛,严灏努力维持自己语调的平稳∶“我明白……我明白的……”
周围聚集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好像有其他的国会议员、政府官员、议场驻卫警,还有,媒体。一片闹哄哄的,他听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被包围在人群里,自己居然是那样的孤单,而且无助。
严灏看着脸庞开始失去血色的白瑞玺,竟害怕得发起抖来。他不是害怕自己的生命也有可能遭受到威胁,而是,他清楚地明了,自己正在一点一滴地失去白瑞玺。
想要挽回逐渐流逝的生命,就像试图阻止从指缝中流泄而下的细沙一般,徒劳无功。
救护车飞快赶到国会大厦,医护人员将白瑞玺放上担架、抬进救护车,并开始进行初步的急救处理,而严灏也跟着坐进救护车中。救护车鸣笛,在市区马路上火速穿梭疾驰。窗外景物飞逝,而过去与白瑞玺相处的种种也在严灏眼前一闪而过,仿佛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
严灏紧紧握着白瑞玺的右手。白瑞玺的血迹沾上了严灏的双手与胸前,温热的红色液体让严灏心口发凉,颊上不禁滑落两行湿热。
“再忍耐一下子……再忍耐一下子就好了……”严灏附在白瑞玺耳边替他打气∶“马上就要到医院了…… 拜讬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好不好……”
当然,白瑞玺没有回答他。他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呢?!我们之间还有好多帐还没算清啊!还有,今天的事情,我还来不及跟你道谢呢……我……我也有话还没跟你说啊……
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于是,严灏剧烈地颤抖着。
“白瑞玺!你听到了没?”严灏在救护车里不顾一切地狂吼了起来,泪流满面∶“你这个家伙……你给我好好的活着!我不准你死!”
“你听到了没?我不准你死啊……”到最后,他早已哽咽不成声∶“……我已经失去了佩玉,我不能再失去你……”
握紧双拳,咬着下唇,严灏尝到了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