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断————昨叶何草

作者:昨叶何草  录入:07-27

龙千夷转过脸来看着他,虽然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又好象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今生今世,再也不需要多余的话来倾诉。

小船在湖中行驶了将近一个时辰,水路越来越难走,龙千夷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拨开水中杂生的荷叶与浮萍。朱槿身在船舱之中,虽然看不见外面的环境,却也感觉似乎是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去处。


最后,龙千夷在一座年久失修的断桥旁边把船靠了岸。朱槿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来,偏偏浑身上下好像一团棉花一样,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龙千夷放下船桨,迈入舱中,对朱槿说道:“小猪,你别逞能了,我来抱你上去。”

朱槿苦笑:“小猪很重的,怕你抱不动。”

“怎么会呢?”龙千夷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说道:“以前我也经常抱苍澜,你们两个看起来差不多呀!”

一听到苍澜的名字,朱槿心里就不受用,虽说龙千夷跟他之间好象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但是朱槿总觉得龙千夷对他比对自己要亲热得多——当然了,他们两个是同门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相互之间的感情自然比别人来得深厚。


龙千夷一只手伸到朱槿的背后,另一只手托在他的膝下,轻而易举就把朱槿抱了起来,动作纯熟之极。朱槿想到他以前一定是经常这样抱着苍澜走来走去,心里更加多了几分酸味。


“小猪猪,你怎么突然间不说话了呢?”龙千夷有些奇怪地问。

朱槿油腔滑调地说道:“你这样抱着我,我就是死了,心里也是欢喜——倘若我变成了鬼来缠你,你可不许躲着我不见。”

龙千夷脸上一红,骂道:“都这个样子了还说这种话,死小猪!”

随即他又觉得后悔,此时此刻说“死”字未免太不吉利了。

朱槿猜出他的想法,勉强笑道:“你放心,我命大得很,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你忘了我曾经说过,你越是对我笑,我越是倒霉的话了吗?说不定你多骂我几句,再恶狠狠地踢上几脚,阎王爷他就不肯收我了呢。”


龙千夷眼中含泪,抱着朱槿不停地向前飞奔,口中却说道:“死小猪臭小猪坏小猪,我最讨厌你了,恨不得天天骂你才好!”

朱槿只觉得风声呼啸掠过耳边,快得几乎来不及分辨路径,但是龙千夷显然对地形相当熟悉,不过一盏热茶时分,就停在了一道竹篱之外。

竹篱周围栽满了碗口粗的梧桐树,眼下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远远望去,像一片雾紫色的轻云,散发出淡淡清香。

朱槿刚想问龙千夷是不是已经到了,却见他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示意朱槿不要开口说话。

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通向竹篱深处,小路尽头,是一栋青瓦粉墙的精致房舍。

龙千夷放轻脚步,踏上卵石小路,慢慢向正房走去。

朱槿听到房屋之内隐约传来琴声,仔细分辨,却是一曲《凤栖梧》。

弹琴之人似乎漫不经心,随手拨来,偏偏那琴声如行云流水一般,高亢时似威凤翀云,没影遥空,低沉时又似雏凤还巢,止于梧桐。

朱槿暗暗想到:“这琴声听起来似曾相识,莫非……莫非千夷的师傅竟然是他?如果不是,那么除了他之外,难道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将这《凤栖梧》弹得如此精妙?”


那琴声涵淡远悠,久久不歇,龙千夷也不敢上前打扰,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外。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铮然一声,琴声忽止,房内有人说道:“龙儿,你怎地如此固执?我不是说过不见外人的吗?”


龙千夷立刻跪了下去,连连哀求:“师傅,龙儿今天遇到了难题,只好请你救他一命!”

那人叹了口气,淡淡说道:“曲未成,弦已断,看来这支《凤栖梧》又弹不完了——龙儿,你还是回去罢,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改变过。”

龙千夷再也忍不住,一颗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落在朱槿的衣服上,洇湿了一小块地方。

他带着哭腔说道:“师傅!龙儿不敢无故打扰,只是实在走投无路,所以才不得不来求您的——试问普天之下,还能有第二个人的医术比得上师傅么?……何况,何况他还愿意用雪莲治好苍澜的阴毒,就算师傅不疼我,也求您看在苍澜的份上,救他一命!”


“雪莲?”那个人微微有些惊讶,问道:“他是谁?”

“他是……他是……”龙千夷迟疑片刻,方才小声说道:“是我在柳堤上偶然遇到的一个人。”

“龙儿,你连师傅也敢欺瞒?”那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笑意,“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难怪他们都说你无法无天。”

龙千夷顿首连连,哀声说道:“龙儿不敢,求师傅开恩!”

从刚才起,朱槿一直觉得奇怪,龙千夷的这位师傅似乎年纪并不是很大,而且声音听起来又颇有几分熟悉,但是却不敢肯定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朱槿知道龙千夷性格骄傲,从不肯对人假以辞色,见他为了自己却甘愿这般低声下气地哀求别人,又是感动,又是怜惜,对龙千夷说道:“你不要求他了,我命在天,无论是死是活,只有老天才能说了算。”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就算你师傅的医术再高明,也未必能治好我,又何必去求他?

龙千夷看到朱槿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两个时辰之内,身上的血斑已经从淡红色转成了深红,完全是靠着事先吃的三粒白花紫露丸才能支撑到现在。他知道一旦血斑变成紫黑色,那就是必死无疑的绝症,再也无可救药,抱着朱槿滚烫的身体,不禁哭出声来。


朱槿柔声安慰道:“你不要难过,小猪现在高兴得很,你怎么反而要哭?哭鼻子很难看的,我从六岁起就不再哭啦!”

龙千夷抽抽噎噎地说道:“我不该让你去渔村的。你好好的在岛上等我,一点事情也不会有,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一定要跟着去帮忙?”

朱槿道:“小猪不想跟你分开呀,你不懂吗?”

龙千夷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说道:“我也不想跟你分开……”

他二人只管絮絮叨叨,在门外说些傻话,也算得上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却不知门内的那个人正在想:

“——明明是一样的兄弟,为什么偏偏生出不一样的心肠?假如当年他对我有这样一半的好,我,我……”

过了半个时辰,朱槿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无力支持下去,慢慢合上了双眼。

龙千夷抱着他的身体放声大哭,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懊悔。他生性至纯,本来不懂得世上何为忧愁烦恼,只是觉得从今以后,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了。

忽然房门之内的人说道:“龙儿,你刚才说他身上的血斑十分古怪,到底是什么样子?”

龙千夷不敢迟疑,连忙答道:“像……像是鱼鳞一样的……”

“鱼鳞?”那个人沉吟片刻,轻轻“咦”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问道:“难道是龙纹血斑?!他是不是姓朱?”

龙千夷垂泪道:“是的,他叫朱槿——师傅,龙儿原本不该瞒您,可是……师傅!师傅!他要死了!求您快救救他!”

“傻孩子!”那个人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很有趣,“既然到了师傅这里,就算是死人也能救活,你还担心什么?”

“可是,可是,”龙千夷嗫嚅道:“我一直都摸不到他的脉……”

“你是关心则乱。”那人冷静地说道,“龙儿,难道你竟然忘记了,这世上除了平常人之外,还有‘反关’和‘斜飞’两种异常之脉?我想他一定是斜飞脉。”

龙千夷一听,确实是自己疏忽了,连忙去摸朱槿的手背,果然指尖下有细微的脉搏隐隐跳动,弱而不绝。

那人道:“如何?师傅没有说错吧?——龙儿,你抱他进来。”

“师傅!”龙千夷猛地抬起头来,脸颊尚且挂着泪珠,惊喜地问道:“您愿意救他了吗?”

那个人笑道:“既然是襄平郡王,那就不算外人,而是故人了,我若见死不救,可有些说不过去。”

龙千夷乍闻此言,心中颇为迷惑不解,什么时候朱槿竟然成了师傅的“故人”呢?但是眼下朱槿的生死只在顷刻之间,这些细枝末节也顾不上理会了,连忙抱着朱槿站了起来。


谁知他跪得时间太久,腿脚早就麻木了,身体一晃,眼看又要跪倒,这时,从门内透出一缕指风,分别在他双腿上“足三里”穴中轻轻一点,龙千夷立刻感到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冲开经络,顿时血气畅通,双腿不再酸软。


他定了定神,推开房门,抱着朱槿走了进去。

第六回 死生流转不相值 天地翻时忽一逢

朱槿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只是当他醒来时,发现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的样子。

清晨明媚的阳光洒满整个房间,窗外梧桐树上停着几只色彩鲜艳的小鸟,叽叽喳喳,在枝头欢叫跳跃。

朱槿觉得腹中饥饿,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好象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他扶着床拦想要坐起来——恰巧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龙千夷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

“咦,小猪猪,你这么快就醒了啊!”他笑容满面,放下盘子,走到床前帮助朱槿坐好,“刚才师傅说你要醒了,我还不肯相信呢,想不到你真的醒过来了,呵呵。”

朱槿看着他的笑脸,一时之间,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我怎么了?这是在哪里?”他问道。

“难道你生了一场病,竟然变成傻瓜啦?”龙千夷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奇道:“明明已经不发烧了呀……这是我师傅住的地方,是我带你来的——想起来没有?”


“好象有点印象——”朱槿困惑道,“不过……你又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你?”

龙千夷起初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以为朱槿真的是发烧烧糊涂了,失去记忆,但是随即发现他嘴角含笑,明明是在拿自己寻开心,立刻一连串骂道:“死小猪臭小猪坏小猪,你又在胡说八道!看我怎么收拾你!”扬起手臂就要打他。


朱槿有气无力地说道:“喂——现在我可是病人,经不起风吹草动,你真的要打,那也等到以后再说,我可以给你加利息……”

“哦,对,我差点忘了,小猪你该吃药了。”

龙千夷被他的话提醒,连忙捧过木盘放在床前小桌上,木盘里盛着一碗绿色的荷叶薏米粥,另一碗是黑色的汤药。

龙千夷端起粥碗来吹了吹,说道:“小猪猪,你先喝粥,然后再吃药。”

朱槿转转眼珠,故意装作虚软无力的样子,一只手抬起一半就放了下去,愁眉苦脸地说道:“你先放着好了,等一会儿我再吃。”

龙千夷不知是计,果然上当,关切地说道:“怎么,你还是没有力气吗?不要紧,我来喂你,安心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朱槿心中大乐,斜倚在床头,任由龙千夷用调羹一勺一勺地喂自己吃粥,暗暗想道:“这世上有人求金求银,求子求寿,求富贵求功名,我却只求菩萨保佑,怎么样能够一个月生上一场病就好了。”


龙千夷喂完了粥,又端起药碗,朱槿看到碗里乌漆抹黑的汤药,先是一股苦水从喉咙底泛了出来,再闻到汤药里还有一种特别刺鼻的气味,更是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头。


“能不能不吃药?”朱槿说道,“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

“那怎么行?”龙千夷一口否决,坚持道:“这是我师傅特意吩咐我煎了给你吃的,你放心,我加了许多甘草在里面,半点都不苦的——小猪乖,快点把嘴张开……”

本来呢,朱槿比龙千夷大了好几岁,可是自从遇见了他,却处处受气,时时被欺,第一次听到龙千夷用这样温柔诱哄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了——你师傅呢?怎么不见他?”朱槿忽然问道。

“师傅刚刚在写字呢,不准我去吵他。”龙千夷随口答道,然后醒悟过来,眼睛一瞪,对朱槿说道:“你再怎么想办法拖延也是没有用,今天这药你是非吃不可!”

朱槿见事已至此,实在躲不过去了,于是从他手上接过药碗,闭着气一口喝光。好半天也不敢喘息,生怕品出了什么难以下咽的滋味来。

龙千夷笑嘻嘻地说道:“原来小猪怕吃药。呵呵,真是不乖。”

朱槿放下药碗,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一把握住龙千夷的手,问道:“你师傅是不是姓何?他的名讳,是不是上今下非?”

龙千夷闻言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奇怪地问道:“小猪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明明没有跟你说过呀!”

朱槿一听,自己原先的猜想果然不错,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感慨无限。勉强对龙千夷笑了一笑,说道:“以后不准再叫我小猪——我和你是同门师兄弟,你该尊称我一声师兄才是!”


龙千夷万万料想不到,朱槿竟然会说出这几句话来。可是看他神情凝重,又绝对不象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但是自己怎么会和朱槿成了同门师兄弟呢?他什么时候做了师傅的弟子?


“小猪……你……你刚才说的意思我不太明白……”龙千夷眨了眨眼,反问道:“你又怎么会认识师傅的呢?”

朱槿叹道:“难道你师傅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吗?他以前做过太学博士,我们这些皇子皇孙,个个都曾经是他的学生。”

龙千夷仔细一想,知道他所言必定不假。师傅听说朱槿身上的血斑像鱼鳞,马上就断定他是极为罕见的斜飞脉,何况师傅还亲口说过朱槿是故人而不是外人。

但是……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龙千夷歪着头苦苦思索,一时片刻之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师傅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起过一个字呢!……要我跟你叫师兄?那可有多讨厌!我还是比较喜欢叫你小猪猪……”


朱槿仰头望着床上挂的白色幔帐,恍然间明白了很多事情。许多一直困扰在心头的问题似乎也有了答案。他轻轻推了龙千夷一下,说道:“去问问你师傅,他愿不愿意见我。”


“哦。”

龙千夷答应了一声,转身正要向外走去,门外传来何今非的声音:“不必问了——朱槿,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穿淡青色长衫的男子立在门外。

从他的面容上,很难判断出准确的年龄。

他似乎还不到四十岁,但是却满头白发,银丝如雪,偏偏脸上又没有一点皱纹,眼角眉梢,流露出天生的一派雍容气度。所谓居庙堂之高,则纵横捭阖,睥睨天下;处江湖之远,即闲云野鹤,悠然自得。


朱槿一见了他,立刻便要起身施礼,何今非袍袖一拂,虽然相隔七八步远,朱槿也能感觉到从对面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重新按回床上。

何今非淡淡说道:“你的身体尚未完全复原,那些繁文缛节,还是都免了吧。”

朱槿略微躬身,算是见礼,然后笑道:“一别十五载,何夫子风采如昔,令人叹服。”

何今非点了点头,忽然道:“龙儿,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他说。”

龙千夷抬头看了看何今非,又看了看朱槿,眉宇间神色颇为犹疑不定。

何今非猜到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说道:“龙儿,你怕我会伤了他吗?别忘了,他也曾经是我的学生,我怎会害他?”

龙千夷听了此话,脸上的表情立刻多云转晴,欢欢喜喜地走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之后,朱槿静等何今非开口问话;但是何今非却似乎并不怎么着急的样子,缓步踱到窗前,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最后,还是朱槿主动打破静寂的空气,小心试探道:“夫子,不知您有什么话要对朱槿说?尽管开口不妨。”

何今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远处一点浮云,语调平淡地问道:“他还好吗?”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换作了别人,一定要反问,“他”指的是谁?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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