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断————昨叶何草

作者:昨叶何草  录入:07-27


丹若不服气地扁扁嘴,嘲讽道:“听说京城里有个笑话几乎尽人皆知——也不晓得是哪一位王爷、郡王、衙内公子,书房里倒是堆满了四书五经、古籍善本、珍贵图书应有尽有,可是他从来也不去翻一下,书本上面积满了灰尘,连蜘蛛都去书架里做窝了!”


“是吗!”朱槿转头看着丹若,惊讶地问道,“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是谁啊?你好好打听打听,回去以后咱们可要登门拜访!”

莫雪不理会朱槿的装傻充愣,对丹若说道:“你不要胡乱打岔好不好,听听公子有什么新发现!”

朱槿点头赞道:“莫雪这两句话还算明白!你家公子今天确实有个大发现!”说着,手中折扇“刷”地一声打开,轻轻扇了两下,神态颇为潇洒风流,惹得丹若在一旁连连作干呕状。


朱槿笑道:“自从接了这趟差事,一路上我就一直在琢磨,那个龙千夷搬空了漕船,他是怎么把十万两黄金运走的?又藏到哪里去了呢?现场居然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现在本公子亲临其地,眼前美景如画,于是豁然开朗,一下子就全想明白了!”


他见莫雪和丹若都在认真听,忍不住又卖起了关子,摇头晃脑地说道:“记得小时候和堂兄弟们一起在文渊阁读书,何夫子给我们讲解过《孙子兵法》。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地形篇——‘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隘远近,上将之道也’……嗯,本公子的记性真不赖,过去这么多年还能背得一字不错,何夫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大大地称赞一番!”


莫雪深知,这位襄平郡王虽然表面上懒散胡闹,其实机敏才智不亚于素有“小诸葛”之称的梁王,只不过他生来不喜张扬,好装糊涂罢了。现在他张口就摆出一通大道理,定是胸有成竹了。于是急忙问道:“公子以为,那龙千夷是如何做到潜踪无形的呢?”


朱槿眉尖一挑,从柳枝上摘了一片叶子抛入水中,那柳叶在水面上轻轻打了两个旋儿,随着水流缓缓向镜湖而去,朱槿微笑地看着莫雪,问道:“明白了么?”

“明白什么?”莫雪还是猜不透他的哑谜。

朱槿失望地摇摇头,叹道:“孺子不可教也!你忘了当地人说这柳堤东邻运河,西接镜湖——换作我是那龙千夷,迷倒押解漕银的官兵之后,必定走水路,从运河经柳堤,直入镜湖,”朱槿说到这里,目光一凛,微微冷笑道:“碧波千顷,藏它十万两黄金又有何难!”


这下莫雪总算醒悟过来了,佩服地点了点头,说道:“看来我们要想查找漕银的下落,应该从这镜湖周围寻起。”

“莫雪你好笨那!”丹若不服气地反驳他,“镜湖这么大,又没有多少线索,你要找到猴年马月!”

莫雪道:“不劳你操心,公子一定有办法了,是不是?”

朱槿刚要开口,忽然,从河堤旁传来一阵清亮悦耳的歌声,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了——

三尺青青古太阿。

舞风斩碎一川波。

长桥有影蛟龙惧。

流水无声昼夜磨。

两岸带烟生杀气。

五更弹雨和渔歌。

秋来只恐西风起。

销尽锋棱怎奈何。

曲调高亢,词意深沉,不类人间凡品。朱槿听得心中一动,撇下莫雪和丹若,飞奔到一座小桥上,四处寻找唱歌之人。

只见一叶扁舟从柳树深处缓缓驶来,船尾立着一个少年,头戴斗笠,手执竹篙,在水中轻轻一点,那小船便前进几丈。他口中唱着歌儿,手中竹篙随着节拍一收一撑,就如舞蹈一般,片刻之间小舟已经驶近。


朱槿连忙出声喊道:“那位撑船的小哥,请你停一下!”

少年听到有人招呼,将手中竹篙往水中一戳,那小舟便止住了不动。少年却也不上岸,只远远地问道:“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朱槿道:“刚才你唱的歌儿很好听,叫什么名字,是哪位高人写的歌词?”

少年听了他的话,摘下斗笠抛入船舱,抬起头来——直到这时,朱槿才看清了他的面孔。

只见那少年生得唇红齿白,未语先笑,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如秋夜寒星,转动时又似水波闪烁,一派天真烂漫。

丽日当空,长风拂袖,朱槿站在小桥上,不由得看呆了。

舟中少年声音清脆地答道:“这歌是有名的解大才子做的词儿,我可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不过是随口唱来玩儿的——公子您可要买鲜鱼?刚刚才出水,好肥的桃花鳜鱼!”


朱槿却只顾看着那少年发呆,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迷乱,他说了些什么话,竟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莫雪和丹若远远地站在柳树下,见朱槿突然不言不动,呆呆傻傻地站在小桥上望着水面,都吃了一惊,以为他是中邪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

莫雪伸手推了朱槿一把,问道:“公子,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谁知朱槿早就三魂掉了两魂半,被他这么轻轻一推,手中折扇直直地掉了下去,“波”的一声,坠入河中,水面上泛起一圈涟漪,渐渐荡漾开了。

意外突起,莫雪和丹若同时惊呼,那少年却仰头对朱槿笑道:“公子,你的扇子掉啦!”

“啊!是是,扇子掉了……”朱槿才学着他说了这么一句,右臂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丹若狠狠地拧了他一把。朱槿回过神来,心里只想跟那少年多说上几句话,仓促间却找不到借口。


少年又道:“公子不买鱼么?那我可要走了。”

他口中说着话,随手拔起竹篙,朱槿见他要走,急忙喊道:“喂!你别走!我要买鱼!”

莫雪听了大吃一惊,丹若毫不意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凑在他耳边说道:“小郡王的老毛病又犯啦!”莫雪这才恍然。

朱槿结结巴巴地对那少年说道:“我、我要买鱼!你的鱼都、都卖给我吧!”

少年听了,展颜一笑,双眼弯弯,甜甜地说道:“那可不行!我就是不卖给你!”说罢,将竹篙插在水中,站在船舷边纵身一跃,笔直地跳入河中,水波微微荡漾,半点浪花不惊。


桥上朱槿被他的举动吓得半死,立刻就想跟着跳下水去,幸好莫雪和丹若早有准备,一边一个牢牢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们两个想干什么!”朱槿怒道,“放开!我要下去救人!”

要不是碍于身份,莫雪实在很想扇他两个耳光,叫他清醒清醒。

“公子,你忘了你是个旱鸭子,进了水要沉底的!”丹若嚷道。

“我不管!你们没看见他掉进水里了吗?快快,快放开我,我要……”

“丹若你别拦这个白痴,让他跳下去算了!”

小桥上正乱作一团,忽然桥下水花一翻,那少年从水底钻了出来,手中拿着的正是朱槿掉下去的那柄折扇。

朱槿大喜过望,伏在桥栏上向那少年招呼道:“原来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少年哈哈大笑,扬手一抛,将折扇扔进朱槿怀里。依旧戴上斗笠,口中唱着歌儿,拔起竹篙,在水中轻轻一点,小舟如同一片柳叶,悠悠远去了。

朱槿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失魂落魄地呆立桥头,丹若冲他大声喊道:“喂!人已经走啦——”

“你嚷嚷什么呀!”朱槿捂住耳朵,不满地说道:“我又不是听不见。”

“唉,也不管是对方什么人,只要长得清俊些就拔不动腿,什么时候您能改改这个毛病才好。”莫雪低声叹道。

“你的意思,是批评我好色喽?”朱槿立刻反问道。

“我可没那么说。”莫雪不承认。

“怜香惜玉,贪花好色,本来就是才子风流之事,谅你一个粗人也不会懂!”朱槿驳斥道,轻轻抚摸手中湿漉漉的扇子,耳边响起那少年的歌声笑语,不禁又痴了。

当晚,一行三人在秀水县城外找了最大一家客栈住下了。

丹若本来是想进城的,莫雪习惯性地反对,说是反正明天还要去镜湖继续打探漕银的下落,不如住在城外方便些,可以少走几步路。朱槿也赞成他的理由,丹若无法,只好依了他们。


用过晚餐,洗浴过后,朱槿躺在床上,虽然身体有些疲惫,但是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这一路南行,所见所闻,无不新鲜;那是身在京师皇城一辈子做梦也梦不到的,回去了大概可以给朱棠讲上三天三夜……漕银的线索都集中在龙千夷身上,他的老巢说不定就在镜湖……还有调兵令箭,他说了借去玩几天,也不知是真是假?多半不会再还了罢,万一真的找不回来,岂不是闯下大祸了?皇兄会怎么处置他?


越想这些问题朱槿的脑袋就越大,最后他数羊整整数到一万只,还是睡不着,于是悄悄爬起来穿好衣服,也没有叫醒莫雪和丹若,独身一人越墙出了客栈。

这一晚恰好是满月。天气又好,夜空如洗,银辉遍地,朱槿漫无目的地外面乱逛,走着走着竟然又到了柳堤。

白天已是风景绝佳的去处,到了夜晚,月光下更添几分朦胧之美。

朱槿漫步走上石砌小桥,晚风轻柔,渔火点点,明月高悬在中天,草丛里有蟋蟀浅吟低唱。他倚在桥栏上,痴痴地看着河中几只夜渔的小船,心中又想起了白天那唱歌的少年。


有人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向着柳堤飞奔而来,朱槿只顾想心事,一点也没有觉察到。

蓦地里,一个粗哑的声音高声叫道:“老大在不在?你们谁瞧见他老人家的船了?”

朱槿被吓了一跳,方才回过神来。

河中渔船上顿时响起了一片欢笑声,有人应道:“是余老三吗?你又抓了一条十二斤半的金色鲤鱼,来和老大比大小了?还是省省力气,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余老三回骂道:“乌龟王八蛋,操你爷爷的!俺找老大可是有正经事!”

小桥下的阴影里,忽然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答道:“余老三!我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你过来讲!”

朱槿一听,如六月里吃了雪水,高兴得简直想在桥上翻跟头——这声音,可不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少年吗?原来他竟然一直躲在桥下。朱槿刚想出声招呼他,转念一想,又恐怕那少年对他不理不睬,自讨没趣,于是强行忍住了。


只听桥下传来一阵拨水声,那少年已经将小舟靠在岸边。

余老三跑了几步,赶上前去,少年仍然戴着一顶斗笠,大模大样地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鱼竿,身旁还有一个渔篓。

“出了什么事?”朱槿在桥上侧耳细听,那少年问余老三道:“三更半夜的大嚷大叫,你吓跑了我就要钓起的老鳖,要怎么赔我!”

余老三跑得有些喘,却是满脸喜悦兴奋之色,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是,是,是苍先生醒过来了——”

“哦,知道了。”那少年似乎早就预料到他要说什么,语气半点也不惊讶,“我算着他也该醒了——他觉得身体怎样?想吃什么东西没有?”

余老三摇了摇头,声音一下子降下来几分,答道:“苍先生精神还好,就是冷得厉害,屋子里生了火盆,他还是直发抖。”

少年低头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先回去吧,他已经不碍事了。记得每过一个时辰,就把那药丸给他吃一颗,等天亮了再说。”

余老三答应着,飞奔而去。

少年坐在小舟上,慢慢收起鱼竿钓线,将斗笠摘下来抛入船舱,忽然仰头看着桥上,对朱槿笑道:“怎么又是你?真的好巧!”

此时朱槿又是尴尬,又是惊喜,万万想不到他会主动和自己搭话,高兴得心花怒放,几步便从桥上跨了下来,一个箭步跳过去,正好落在小船旁边,脚跟尚未站稳便问那少年:“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少年笑微微地回答道:“我又不是聋子,你在桥上走来走去,我当然听得到。对了,你为什么躲着我不出声啊?莫非是因为我白天不肯卖鱼给你,所以你生气了?”

“哪里哪里,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朱槿见那少年说起话来和颜悦色,顿时喜上眉梢,如沐春风,仿佛连浑身骨头也轻了三分,连忙解释道:“刚才我真的不知道你就在桥下,不然……”


谁知那少年将突然面孔一板,冷冷地质问道:“深更半夜的不睡觉,你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朱槿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少年性格喜怒无常,说变就变,刚才还春风和日,转瞬间就变成了雨雪冰霜,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我——我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柳堤来了……”


少年的眼睛眨了两下,月光下如同两湾清泉,朱槿傻傻地看着他,一时竟然忘了身在何处。

那少年忽然抿嘴一笑,冲他招手道:“你上船来吧!”

朱槿再也猜不透他的用意,但那少年叫他上船,总不见得是坏事,于是纵身一跃,跳上小舟,稳稳地落在甲板上。

少年笑道:“你的轻功倒也不错。”

“哪里哪里。”

本来朱槿并不是拙于言辞之人,只是不知为何,一见到这少年,他的满腹学问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那少年随口称赞他一句,朱槿“哪里”了半天,竟然答不出别的话来。


少年道:“为了钓那只老鳖,白白折腾了大半夜,肚子好饿——喂,你想不想吃东西?”

“啊?好的好的。”朱槿连忙应道:“船上可有东西吃吗?要不要我去岸上买一些宵夜点心来?”

“哈哈,你可真有意思!”少年捧腹而笑,“三更半夜荒郊野外的,去哪里买东西吃?反正船上有的是鲜鱼,不如将就些,我来烤鱼请你吃,好不好?”

“好好好,当然好。”朱槿频频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全无半分皇室子弟的富贵气派。

那少年提了渔篓,径自走到船尾,取出镰刀火石,生起火来。

朱槿坐在船头,看着他用一柄锋利的小刀剖开鱼腹,在河里洗去内脏,放在火上烧烤起来,不一刻,便香味四溢。

朱槿也真是饿了,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堤上柳枝微微颤动,河中渔火摇摆不定。

朱槿很想找些话来说说,偏偏此刻大脑里一片空白,想了好半天,才记起来还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于是隔着船舱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火上的鱼肉翻了身,又洒上些椒盐香料,反问道:“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不然我怎么称呼你,”朱槿说道:“总是喂来喂去的,似乎也不太好。”

少年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糯米细牙,道:“那你可要失望了,我根本没有名字。”

“怎么会呢?”朱槿不信,说道:“刚才有人叫你‘老大’,莫非你在家里排行第一?”

“呵呵,你真聪明,一猜就中!”那少年笑道:“论辈分,我确是排行老大,在这镜湖周围,运河上下,无论谁见了我都这样称呼。”

朱槿道:“可‘老大’总不见得就是你的名字吧?我在兄弟们中间排行第三十九,如果大家都喊我‘三十九’‘三十九’,那可真让人受不了。”

“那么你的名字叫什么?”少年狡黠地说道,“你先告诉我了,我才愿意说——大家互相都知道了,谁也不吃亏。”

“我叫朱槿。”

话一出口,朱槿马上就后悔了,竟然忘记杜撰个假名字,但是想到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这少年也未必就能从名字上猜出他的身份来,于是又放了心。

“这个名字倒真不错,原来你是一只小猪。”

那少年一边取笑他,一边递过去一条烤好的大鱼。

朱槿道了谢,接过香喷喷的鱼肉,正要送到嘴边时,忽然从头顶传来一声断喝——

“不能吃!”

柳枝一颤,微风拂过,一个黑影轻飘飘地落在船舱顶上。

朱槿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莫雪。

原来,自从他越墙出了客栈,莫雪就一直跟在身后,暗中保护。只因莫雪轻功绝佳,所以朱槿才没有觉察到。刚才他和那少年一问一答,莫雪就躲在岸边一株大柳树上,听了个满耳。他原本也不打算搅了朱槿的好事,无奈朱槿对那少年竟然没有半点防范之心,接过他的东西就要吃,莫雪身为郡王府的护卫长,可就不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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