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可以好好地待在汾州。
人一想到这里,便心安理得,每日早上依旧是拉着自己的驴子出去闲逛,闲逛一圈后回来。
每日早上,仍是吃一碗郝大娘的豆腐。人老大娘得了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孙子,我胡乱取了个名,竟然得到了一个月免钱的豆腐。
不由暗叹时令不再,想当年新科即第的时候,京师第一大酒场凤琼楼派人过来以千金求一字,尚还嫌微薄,掷笔翩翩而归。
今日三字,只得一个月的豆腐钱。
不免心里笑叹。但还是每日兴兴然地去喝豆腐汤。
喝完豆腐汤后还是去看长寿的胡老爹,人家胡老爹就是活得有滋有味的,还是齿硬声洪。
只是,再也不去倚翠楼了。
已经有几日未见如花。
怕是人伤心至极点,已不想见我这种人了吧。
事尽缘尽。
不过不去见如花,花还是要买的,过去跟那个牙尖嘴利的卖花姑娘兰儿还是说几句话,一边让人家姑娘包花一边斜眼觑小福脸红手足无措的样儿。
生活啊……
苦苦地笑叹,望见院中人影。
太子几日闷闷不乐,也没有唤人再与他出去玩闹。每日的午后,从我书房里翻了杂书,搬把凳子坐在我院子里。
而我呢,还是照着旧例去睡自己的午觉。因为应大将军已经是进京,不知又是为何事,但他原先居住的客房是空了出来,刚好让我可以住进去[自由自在]。
小太子眉间忧郁,我心中只是记下,也不想去细问。每日去请安一番,他无多话,我便施施然地回来。
只是有日午后醒来,浅酌未已,就见小福匆匆忙忙赶来,神神秘秘道,“老爷,太子受伤了。”
我大惊。手中茶碗差点砸到地下。急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小福道,“只是早上在洗太子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内衣及中衣上都染有血迹。”
我大惊失色。
眼睛不由地望一眼院中那抹红影,那少年犹自坐着看书,倒是极为沉静。
先偷偷跟着小福去看衣服。
清亮的从井中打上来的水,衣服浸在里面,便有丝丝血迹漾了出来。
血迹不是太多,但是从左肩处衣襟也有破裂开来,怕是有人想一剑刺入左心未遂。
我不由地心中大为叹息。
这如花,如何是好……
也不知她跟太子说了什么,竟然使得他受了伤也闷声不响。
复急急地冲到院子里看太子。到此人面前时,才发现原来每日中午他坐在我的院子里晒太阳捧本书并不是专心研读,只是人趴在桌上,书垫在脸下面,眯了眼就着秋日暖日就睡。
有晶亮的口水流了出来,流在我的书上。
我看不过去地别过眼。想起我书房里每日一本书被人搬出去,不知有几本上沾了其人的口水了。
呃……也许应该叫“龙涎”……
真真令人心痛我的书啊……
可是人家小太子睡得脸色红润, 又不忍唤醒人家小小少年,只得回房去,随便拿本书来打发时间,过一盏茶左右,出去看看,人家还是秋睡未醒,叹一声再回来,再拿起书来看。
也不知是自己什么时候淘来的一本山野村书,孤魂野鬼的,人跑来跑去的,也实在是热闹,但是心里总是想着那个受了伤的小少年,看不了几页又跑去看看,人家还是没有醒过来。
如此三番,最后实在是没耐性,又不忍叫醒他,只得垂手站在一旁。
小太子一袭红衣,睡至酣处,竟是呼吸声沉沉,秋日红叶纷飞,落了一桌一身。
直至午后三时已过,人家小太子才揉揉眼,伸个懒腰,醒来,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犹是梦中睡语。
我连连整整衣袖,“太子殿下醒了,下官等候太子多时了。”
小太子喝地一声,像是受到了惊吓,瞪圆了两只眼望着我,望了好半晌,望到我心里都不安地发毛了,方才哼了一声,头转了过去,竟然把一个黑脑勺对着我,“有何事?”
“听说殿下昨日遇刺受惊了——”我道。
“哼,不要你管!”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子打断,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这句如此孩子气的话语。
一时沉默。
太子竟然也没有一句话说。背对着我坐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无聊了,愤愤地起身,阖起书卷来就要走。
我闭了闭眼,用手扶着额头,看着他就这样子把书页合上,也合上了那刚才流淌在书页间的口水……呃……“龙涎”……
“下官请太子殿下早日回宫。”我在后面跪禀。
红衣身影停了一下,一动不却地站了一会儿,才闷声闷气道,“李斐,你就这样子迫不及待地赶我走吗?”
“下官不敢!”我连忙详禀,“本县最近治安不当,怕对太子殿下不利,还请太子殿下以龙体为重,早日回宫。”
太子哼两声,“如果你愿意随我进宫,本宫自当回去。”
“啊?!”
我一时骇住。愕然。
“怎么样?”也许是我惊愕的时间太久,没有作出回应,太子急急地转了身来,“怎么样?”
我骇得说不出话来。
这太子,怎地如此鲁莽,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不是极想见你师傅吗?进京就可以见到他了。怎么样怎么样?”太子一脸迫切,见我没回应,想了想,他又急急地加了条件,“不过你只许跟他相见,不可以做什么事情,然后就回来住我的东宫。你师傅是我父皇的。”
我简直无语。
这太子,怎生得凭地骄纵!墨樵是谁的?我又是谁的?哈哈哈,普天之下莫非他家皇土,难道这普天之下的人也是吗?
“下官之才,不足以胜任京师之职。”我道。
“你……”太子愤愤地瞪了我好长时间,才鼻子里哼了一声,闷声闷气道,“不去就算了。大不了本宫也就在这儿……”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哼!李斐!”太子恨恨地揪着书,一眼斜过来看我,黑色童眸里射出刀子来,一刀一刀地刺死我,“本宫就待在你这衙门里,烦死你!哼哼!本宫就是被人刺死,一刀砍死,万箭穿成刺猬,本宫也要待在你的衙门里,死在你的衙门里,冤魂住在你的衙门里,到时候父皇派人也到你的衙门里,本宫看你敢不敢!”
“……”好吓人的恐吓!好一个威胁!
“下官不敢。”我拂袖恭送,“小县危险,所以还望太子早日回京。”
“哼——”红色衣袖一挥,太子气呼呼地离去。
第六章
“下官昨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将军恕罪。” 面前的人儿凝视着他眼前的一碗汤,凑近细闻,竟是醋味,虽说醋可以醒酒,但如此汤料,真是……不忍卒睹。
李斐,你让我说什么?你该让我如何说好?
“看样子将军是不肯恕罪了。”面前的人儿赔笑道,笑容刺眼,“那可要下官如何是好?下官愚笨之人,又不知该如何向将军赔礼道歉——”
他张了张嘴,竟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狠狠地咳了一声,自己惊讶于自己声音的粗嘎,“不用道歉。”他抬眼,“李大人当真不清楚昨晚做了什么?”
“酒后失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
甩袖而去。
回房之里,虽然心中仍为刚才他的言语生气,脑里却不由自主地犹自想着昨夜情形。
清秀玲珑的人儿,衣冠不整,仅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坐在秋夜枯树下一张青石桌旁,仰着脖子痛饮。
他静静地站在远处。
晚上夜风紧,担心人家一介文人体弱禁不得风,这几日望见他又疲累至极,怕晚上就这样睡在书房会冻着,起来看时,哪知道这人儿竟如此这般的不爱惜自己,一个人夜坐饮酒。
走近了,才听得这醉倒的人儿趴在桌面上,竟是呜咽声传来,“墨……樵,墨樵,你叫我如何是好……”
心里突地像扎进了一把刀。
脚步一下子停住。
风呼的一声过来。自己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不远处衣衫单薄的人儿竟似一点感觉也无,哼哼两声,手在桌上乱摸着,摸到了一壶酒,凑着壶嘴就喝。
饥渴至极的饮法。如果是在平时,看到不认识的人这样子地喝酒,他怕是会冷哼一声,心里道一声:醉鬼。然后走开。
但此刻,自己的心竟是突地停跳了一拍。
这李斐……同为男人……为何……魅惑至此……
白色衣料单薄,因人清瘦而袖口显大,因而当他抬手举起酒壶之时,袖子垂下来,在风中微动,一段清润细弱的玉臂露了出来。南人瘦弱的他不是没见过,但这种在月光下看着似乎在发光般润泽的身体,却似乎是第一次看。
心一下子揪紧了。
李斐李斐……心里面暗念着,翻来覆去,颠来倒去,心中似乎有一种渴望,却不知是什么。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开,向着那人儿走去。
远方的人痛饮着壶中的酒,些许的酒液随着嘴角流出,竟把散乱在脸侧的头发都沾湿了,明浅的醉得不浅,似乎浑然不觉人走近。
“李大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仔细看时,发现竟是桌下堆了好几个酒壶,不由地暗吸一口气。李斐酒量与他差不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他喝那么多的酒?
“应将军,呵呵。”醉酒的人儿抬起头来,冲着他虚弱地一笑。月光下只觉此人虽然酒意颇深,但是两眼光华闪烁。
明明那般累,明明那般伤心,为何还笑得那样灿烂?
不由地皱眉。“此处夜气太重,李大人还是入房休息吧。”
眼前的人儿明显是醉得不浅,他嘻嘻哈哈地笑着,那笑容竟开始显出了一丝虚假来,
“应大人可是想喝酒了?来啊,来与我小酌几杯啊!”他把手中的酒壶高高地抬起来,袖口一下子滑落到肘部,一大截手臂露了出来。
心里突然地闷了一大堆气。
怎么可以——如此地……轻浮……
心里暗骂,张口刚想斥责他,却看见他踉踉跄跄地起身,眼见得他步履不稳,就要颠倒,忙不迭地扶他一把。
一股浓浓的酒意一下子扑入鼻息。
“李大人喝多了。”话出口,方才感觉到冰冷的人儿简直一整个都挂在他的身上,自己一下子口干舌躁。
“呵呵呵……”醉人儿虚弱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那笑是那般的虚伪,那般的狡诈。是他自己多想了吗?正疑惑着,胸口突地有阵凉意,似是有小蛇滑进,错愕地低头看时,发现竟是他的手,放肆地溜进他的衣衫间。
身体一下子有了明显的反应。
“李大人,你——”他脸色大变,一把抓下那只冰冷的手,重重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气, 努力镇静了会,才沉声道,“李大人,你喝醉了。”
外表镇静,心里却已然是轩然大波了。
他自己……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这种情愫……
一时大骇,抬头时突地发现醉人儿哈哈笑着,放肆地举起酒壶往他脸上倾倒。“咳咳——咳咳咳——”醉得过度的人仿佛已经没有多少轻重了,酒倒得极快,不但呛到喉口,连带地也溅到了眼睛。他努力地睁开眼,但酒却更快地溅了进来。
烈酒一入肚,身体的反应似乎更为强烈了。
冰冷的感觉从脸上到胸前,怕是整件上半身都已经被酒给浇透了罢。
这李斐……
自己第一次这般的惊惶失措,竟然还有余思遐想到别处去了。心中微叹了一口气,怕是他身体的反应导致的吧。
一壶的酒一下子倒光,他才得以睁开眼,索性将心中话语说清,“李斐,我敬你,想与你结为知交,不想——咳咳——”
一大口的酒倒了进来。
醉人儿哈哈笑着,整个上身倾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半晌,脚步倏地往前一步。
他立刻狼狈退后。自己身体那么明显的反应,怎么可以让他感觉到。
应劭啊应劭,你今晚也算是狼狈至极了……
正这般想着,抬眼,看到醉眼迷糊的人儿一动不动地瞅着他,那眼波令得他心一下子跳漏了一拍。
“师……傅……”很浅很浅的声音,却令他一惊。一个冰凉的身体一下子倒了下来,他连忙扶住,忽地察觉到自己腰间有一只冰凉的手迅速地下滑,不由地倒抽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喝止,自己的后脑勺就撞到桌面了[自由自在]。
冰凉的身体一下子倾上来,跟他的紧紧相贴。“嗯……哼……”他难耐地呻吟一声。
真是讽刺,如此冰凉的身体,却惹得他自己的身体愈加亢奋……
“师……傅……”窘迫的俊颜对着那双凝视着他的黑亮亮的眸子,那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悲伤,应劭心下一惊。难道他根本就没有醉?不由地睁大眼睛想去仔细看清他眼中的神彩,但是更快的,烈酒如水般地再次倒了下来,“李斐,你!”
他根本就没有醉!
这李斐……究竟是在做什么!?
他心下骇然,却突地大声地呻吟起来。那冰凉的手指灵活地滑下去,从他的腰滑下——
“我如何?”明明该醉倒的人儿狂笑着,月光下那笑容竟显出了一丝凄凉与悲哀。凑近了被压到桌子上欲火焚身的人,少年灿烂地笑道,“我应该如何?”
石桌上的夜露冰凉,渗入他的衣服,全身热意丝毫不减,欲望被那只冰冷的手挑逗着,他无力地倒在桌子上,对着夜空喘息着。
不该这样子的啊……李斐……李斐……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李斐,李斐……
心里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竟然都是这样的一个名字……
夜深至极时,扶他回房,今天,来问他时,最后竟只得这样的一句话:
“酒后失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叫他情何以堪!!
怒而回房。在房中走来走去,气极败坏。连得晚饭都吃不下了。到掌灯时分,摊开信纸写信。仍是气得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心里却还直想着昨晚后来他又喝了好多酒,怕真是醉了,逼得今日喝醋汤醒酒。
竟然还那般地怜惜他……
“吾兄应非笑亲启。”重重地蘸了墨,心里咬牙,想着对那人儿昨夜有这种龌龊情愫,就此调离此处,重返京师去,又得如何?
反正他又不承认!反正他装得是酒后失态,一句忘了推得一干二净,他又能怎么样!
心中气极,磨墨时重重地按下去,竟生生地把砚台戳破。
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想到他李斐是文人,放荡不羁是正常的。可是他呢?他怎么办?!
怕以后连知交都做不成了!
也罢也罢,这种知交,不要也罢!
收拾好凌乱的台面,重铺一张纸,又沉吟了起来。
为何竟这般地放不下?
想起昨夜那人儿独自喝酒,心里硬是闷闷的。
笔下乱糟糟地写着。
可否让大哥向圣上回禀,将我调回京师?
想着那人儿灿烂的笑容,虽然虚假,但是却那般明媚动人,又放不下。
窗外夜已深。笔下又糊乱地写了几句。脑海里乱七八糟地又想起昨夜的事情来。笔下停了又停,断断续续。
“大哥莫笑,昨日,李斐他,他,哎,他——
他酒后乱性,竟把我当成他口中唤着的人,差点就把我——”
大窘。
停笔大叹。
取过铜镜,但见镜中人儿两颊绯红,竟是一副春情动荡模样。不由地再大叹一声,起身,打来一盆冷水,泼于脸上。擦拭完脸孔,继续坐回到书桌前,望着那一方白纸。上面墨汁已干了。
提笔再写。
“若不是小弟自幼习武,得以自保,真难以想象我会……”才写不到一句,心中又大叹,索性掷笔卧床,却是春情一片,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应劭啊应劭,你驰骋沙场几年,端得是豪气满腹,今日却为何如此——
哎,再叹一声,披衣下床,对灯继续写家信。
“……昨日之事,既是他已然忘记,我便不好追究什么。可一想到他竟一无所知,不由心中又暗恼。真不知我此时心中竟会有如此之多的杂念。叹之憾之。
已近子夜。大哥不知安歇否?
父亲如何?安否?大哥切记要多劝他,开导他,圣上实是没有猜疑之意。哎,这等事情也是父亲自己心病,还需他自己解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