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银沁懂了,也是心沸,亦牢牢握住相交的手。
走到太阳下,凉意并不稍减,叫做寂寥的东西蔓蔓延延的从心里爬出来。正自发呆,忽然听到一个笑的灿烂的声音说,“太阳太好,看的人寂寞。”水婧抬头,只见那个叫做阿恒的男子笑着从临波石上跳下来。“我最喜欢阴天,层叠交错看不出光的那种。”
水婧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那样黝黑的眸子,犹如两泓秋水。“如果不想笑,就不要笑,”她说。
阿恒怔住,看住水婧。
〈他们都说水婧美如璧玉,但是冷若冰霜〉
“海护法的任命还没生效,你不应该待在这儿。”水婧盯着他,又说。
“为什么让我做海护法?”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不好吗?”水婧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样子。“让你做,是因为你想要这个位子。”
阿恒想水婧是在敷衍他,但看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他忽然明白了,水婧不是说谎,她很少说话,是因为她从来只说实话。
她是真的因为他想要才给他这个位子的。
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阿恒装作不在意的问,“我从未见你说过这么多话。”“因为我不喜欢和人说话,”认真的看了阿恒一会儿,水婧淡淡答道。
阿恒的心跳一跳,面上弯出灿烂的笑,“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喜欢我。”
漆黑的眸子愈发幽深了,过很久,久到阿恒已经准备打个哈哈含混过去时,她才开口说,“我不喜欢你。”
一时间阿恒只觉哭笑不得,需要说的这么直接吗?心里却有个地方痛了一下,针扎样的痛,锐利而深刻。
水婧却仍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直似要把他望穿了般,然后,伸出一只手。
白璧无瑕,皓腕纤凝
眼睛被光芒晃了一下,阿恒眨了眨眼。
定睛再看过去,方辨清原来那莹莹生辉的,只是水婧掌心卧着的一枚雪白玉印——海护法之印。
他伸手拿印,指尖触上水婧的掌心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人应该永远只相信自己的心。”水婧突然开口,“这是水一泓说的。”
水晶如玉,水婧如玉。<她看我的那种眼神,简直能望穿我的灵魂。>
<我不是水一泓,你不是白箐虹。我们都不是,所以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不会允许。〉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阿恒取走了印。
水婧站在原地,看着阿恒消失的方向。右手蜷起来,指尖触到的地方,是他曾停留的温度。
十指连心
水婧闭上眼,<你能看到我的心吗?>
<我不喜欢你>
要到很以后阿恒才真正明白那一刻的意义。在那一刻,他选择了眼睛看到的耀目,却放弃了心看到的光芒。
第七章 黄梁之夏
江湖中,最强的门派并不一定最出名。尤其对于新崛起的帮派,因为根基浅、起伏大,很难引起特别的关注。但海世教的情况有点不同,它是完全的不为人所知。从总坛到规模,从教众到行事,甚至连海世教这个名字,江湖中都是知者寥寥。这只能是刻意隐瞒的结果。
行事诡异总是有目的的。海世教的目的,不言而喻,局内人俱都心知肚明。所以那日左安不解的问银沁,“你为什么要帮阿恒呢?”
银沁幽幽的回答,“我父亲林持国和他母亲林倾城是亲兄妹,我俩自小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撒谎,一起耍阴谋。其实,感情并不很好。他太过精明歹毒,我又生性阴险诡诈,谁都不肯半点吃亏,无法合得来。但这次见面,我却觉得……激动。小安,血比水浓,仇恨比血浓。连着我和阿恒的,是更胜过血缘的东西……我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自己。”
“但阿恒……是想毁了天水宫的。”
“我知道,”银沁低声道,“可总比,让他被毁了来的好。”
于是左安知道了,银沁爱他,这是确实的,可这爱再深一百倍也没用,在他们身上,永远不会有在银沁与阿恒之间的那种心血相连。那是共同的伤口、共同的过往所浇出的荆棘,在他们面前,他永远是一个外人。
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左安忽然觉得有东西从指缝间砂样的流走。
短短数月,天水宫上层走马灯样换人,教中早已人心动荡。偏生骤掌大权的几位个个年幼资浅、功勋不彰,愈发的难以服众。值此飘摇之际,林恒却出人意料的站出来撑起了大局。
他原本聪明绝顶、武艺高强,又与银沁自幼想熟,两人联起手来,自是珠联璧合,默契非常。那日他接了海护法之职,在仪式上大大慷慨陈辞了一番,不几日便同银沁一道下得山去,再月余,即传出消息,说是他二人连挑强敌,攻克白峰、剿灭玄水、挑战洪门、摆擂青城,一路上所向披靡、无人可当。这一来,天水宫自然是人心如沸、气盛势张,俨俨然有霸主之态,而银沁、阿恒也被誉为“天水双璧”,风头之竟,一时间同辈中无人能及。
这一方风云变幻、朝夕翻覆,那一面日子却仍是施施然的入了夏。银沁与阿恒挟了不败之名,百余门人,风风光光的从山右回了天水宫。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临波听声,拂风品香。
“怎么都枯坐?本以为是替我与阿恒庆功的,结果却连酒水也没有?”银沁懒懒的笑起来,“难得我还带了礼物给你们。”
说着,自怀中摸出两只紫檀木匣。“一只给小安,一只给小婧,大家都有份。”说着又笑,眸子里亮亮的,星光摇曳[自由自在]。
<他与阿恒在一起一个月,整个人都变了。那种笑,是打心底发出来的,而且,以往的阴郁,几乎都不见了。这样的力量……就是血脉相亲?>左安伸手接过木匣。
“这多人接风庆功,何须我们再来添足?听声阁里素来不许饮酒,你也是知道的。”
左安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匣盖。却见匣里躺着一块湛黝如墨的圆佩,足有杯盏大,光芒内敛,莹润无疵。再看水婧手中的木匣,亦是一块佩,大小模样都相仿,只是色清如水,晶澈剔透。
自古,玉佩便以翠为上品,求的是翠绿欲滴四字,这两块佩却黝如墨、清胜水,端的十分少见。再细看去,欲觉玉润生辉、流光四溢,加之雕工古朴,一时竟是爱不释手。
“这两块玉玲珑是白峰派和玄水帮的秘藏,据说是在极寒之地发现,挖出来时一石双色、界限分明,极之难得。而且,收了天地灵气,佩在身上可以驱避蛇虫、健体延年。”银沁兴致颇高,被左安驳了两句也浑不在意,只是指着玉佩细说渊源。
“怎么不留着自己带?既能避毒,在外总是用的着。”水婧点睛样的眸子微微转动,照向银沁。
银沁嘴角微扬,眼里露出促狭的光。“即可防身,又能医病,这种狗皮膏药,弱质女流最是合用。”话音未落,左安一眼直瞪,水婧双目横白。银沁笑着躲向阿恒身后,避过四枚自左安手中急射而至的百合。
“这次攻白峰玄水,就是为了这两枚玉玲珑?”左安问。
“是啊,”阿恒璀然一笑,“那日银沁见玄水帮帮主身上佩了这墨佩,顿时两眼直勾勾的再不肯稍错,说是怎么看都似为小安造设的。他这么寸步不离的跟着人家帮主,没事也要生出事来,不如索性夺了来,倒也干净。”
左安心中感动,偷偷看了银沁一眼,却见他也正望向自己,目光交处都是一阵心动,忙又望开了去。
“结果夺璧时听玄水帮众说到另有一枚水佩,与这枚是一对,所以又去了趟白峰。”说到这儿,阿恒不自禁的瞟了水婧一眼,见她只是握着那枚水佩一言不发,心里没来由的微黯,定了定神接道,“所以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为什么给我呢?”水婧抬起头,眸子亮亮的盯住阿恒,“既然是一对的话,银沁、左安各持一枚岂不更好?难道是你觉得这水佩怎么看,都似为我造设的?”
左安微觉惊诧,<原来水婧也会开玩笑的>
阿恒也是一呆,但立刻又笑起来,“倒非如此,我是念着你赠我海护法之印,所以便想‘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此言一出,四座俱静。谁都知道,那首诗接下去的两句是什么。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没人看向水婧,但每个人都在等待她的回答。‘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会说是,抑或不是?
寂静
久远的就好像那一天阿恒问水婧是不是喜欢自己一样。那一天,水婧也看了他这么许久,然后对他说‘我不喜欢你’。
“我收下了。”她说,说的如此云淡风清,以至于几乎让人觉得那四个字是自己从唇间跌落的……几乎……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双灼亮如星的眸子……那双平日里清黝如水佩的眸子,此刻照耀得几乎像是……在燃烧了[自由自在]。
看着这双眸子,突然间,阿恒感觉……害怕。
<为什么这么简单就相信我?我不是那样可靠的人。即使把这信任种到土里也开不出花……到最后,你一定会失望>
看着阿恒久久不语,左安只觉一线凉意从背上直延开去,原以为不过是又一次的难题,却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陷得如此之深。<看不到光的深夜,可是我早已无法撒手离去。阿恒,放一条生路,给别人,也给你自己。>
正凝重间,菜肴却恰到好处的端了上来,顿时冲热了气氛,玉佩便被搁到了一旁。
宴罢,四人顺次走出听声阁,阿恒最末,走在他前面的是水婧。行到弯角处,水婧稍顿了顿,阿恒只觉手中多了一物,抬眼间水婧已是去得远了,于是也不言声的紧紧跟上,手中的东西却藏到了怀里。
一直等到回进屋,阿恒方取了那物细看,却是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条,小心打开,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如中了咒般定住。良久,阿恒轻叹一声,又将纸条收回了怀里。
夏日夜短,但夏天的夜,却一样也是漆黑的。
“水婧与我非亲非故,她便是死了,我也不放在心上。”银沁幽幽的声音在湿热的空气里散开,浸润了夏日的温度。
对面的黑影动了动,阿恒的笑声漫开来,“你我何必转弯抹角。想劝我饶恕或忘记……银沁你都可以直说的。”
“若你听得劝,又怎会走到今日?”银沁的眼神黯一黯,“我没有这样的能耐去改变任何人的心念,谁都没有……我只说一句话……”眸子抬起来,泯灭了温度,“即使是你,阿恒,如果越过了那条界,我也不会宽恕。别逼我恨你,阿恒。”银沁的气息吹拂过颊侧,两个人只隔着一个心念的距离,咫尺天涯……
我们即使对面,也是站在不一样的绝壁上。即使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也有无法飞越的沟堑……
如果一定要走到一起,就只能堕入深渊。
……可望而不可及
<阿恒,别逼我恨你>
逼你吗?银沁,我能逼的人,一直只有我自己而已。
月光下阿恒的脸色惨淡如纸,银沁终是心软,伸手抚上他的面颊,“你那天说,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其实,调转来也是一样的。在我心里,石心萦一早便死了,你亦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垂下手,银沁直视着阿恒,“已经只剩下这一点可以把握的东西了,你……却连我也要毁了吗?”
深黑的眸子掠过一丝迟疑,坚如铁石的心动摇了。
<付出怎样的代价也无所谓,我曾经那样想过,因为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切值得珍惜、骄傲的东西都不在了,所以不能够当作什么都未发生般,心安理得浑浑噩噩七老八十的就这么生活下去,所以我无法饶恕,无法忘记,也无法去爱……>
<一切都被毁了,叫我怎么放得下……恨>
<但是现在……难道,我可以走上另外的路吗?>
怀里,一张纸重若千钧的坠着。
“我试一试,银沁。”他试着弯起嘴角,却笑的无限荒凉。
银沁伸手握住他手腕,他明白阿恒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是用了怎样的勇气才能够说出这句话的。
手上的温度一阵阵传过来,慌得虚空的心紧紧抓住这一点光,“我会去试。”阿恒几乎是逼迫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然后猛抬起头,想从银沁的眼里寻找端倪。
银沁却只是微微笑起来,笑得月光清华星辰闪烁。
于是,阿恒也静静的笑起来,只一双手握的再不肯松开。
水银沁走后,林恒独个人杵在路上。时辰已差不多,去?还是不去?他忍不住又去摸怀里揣着的纸条。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纸条上的话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忍不住想再一次的确认。
小心翼翼的将纸条再次打开,月光溶溶的照下来,还是那八个字
“夜半囚心谷,我等你”
字迹清隽、秀而不媚
水婧在拿那块水佩时说‘我收下了’,她那一霎的眼神……
而且,我已答应了银沁,要重新开始
在想清楚之前,阿恒已转身向囚心谷飞奔而去。
夜已深了。
第八章 如此星辰
如此星辰如此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未近谷口,便看见水婧一身白衣迎风而立,看情形已站了许久。阿恒一阵后悔,忙快步过去。
“对不起,我……”道歉的话没说完,水婧一双黑澈澈的眼曈盯过来,清清静静的,“不必道歉,是我约你来的,你到了,我已经很高兴。”于是那断了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心里一圈圈的荡漾开,阿恒忽然觉得:快乐。
<或许不是不可能的吧?幸福在一夜间来临>
听声阁,柳听声;囚心谷,石心萦。只不过是一介虚名,想换得几多真心?
月色本不分明,走进囚心谷里就更觉暗淡了。
“海世教,是海誓山盟,还是海市蜃楼?”水婧忽然开口问道,“或者,这两者本就没什么两样。”
阿恒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血海深仇,永世不忘。”轻而决绝的声音,轻易的击碎水婧的心。
“血海深仇,永世不忘”
诅咒般的八个字
“我六岁的时候,水一泓对我说,‘我一生为人清绝,心冷手恨,我一直知道,但从没有觉到不好。大概是八、九年前,有个人与我为敌,我完全没留手,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最后,偌大一个帮派,活着的人只剩他一个。他冷笑着对我说,水一泓,你是人不是神,你终会有无能为力的一天。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要用这双眼看你天水宫代代掌门众叛亲离,不得善终。说完,火就起来了。他不愿为我所杀,所以自焚。他那双眼睛透过火死死盯着我,说不出的怨毒,我一直无法忘记。现在,他的话成真了。’水一泓说这话时神色那么黯然,意气全消,所以我对他说,‘把天水宫交给我,我发誓,我一定会幸福给你看的。’”水婧从未说过这么多话,阿恒也从未见她脸上显出这么一种绝决。
“这是我对他的承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不会犹豫。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时,我已经知道,阿恒,你那双眼睛,地狱的火光也无法照亮,和他的一模一样。所以,不管你怀着怎样的目的,我都要留你在天水宫,我要你用这双眼睛看着我,”水婧盯住阿恒,“我一定会幸福给你看的。”
阿恒看住她,震撼的无法动弹。水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
“我知道,有容易走的路,”不待阿恒言声,水婧突然又开始说话,这一次声音又急又低,一泻而出,就好像不给自己机会后悔一样,“可是靠欺骗得来的安宁,我不要。我是有尊严的,因为害怕而一辈子藏着掖着,我做不到。就算你知道真相后痛恨我,就算…我也不要逃避。”
“真相…是什么?”心因未知而恐慌。
“你去看了…就知道。”
水婧与阿恒一前一后走进囚心谷。
<今天早些时候,我们也是这么一前一后出的听声阁,那时候,我很开心>
看着水婧的背影,他恍惚的想
<夜太黑了>
他又想
除了水婧的背影,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上还有什么。
石心萦在等他们,苍白的面色,犹豫的神情。“阿恒…你是阿恒吧…你长的真像你母亲,林倾城她当年也是这么美,如花容颜…但你一双眼睛却像水掌门…黝黑深湛…”石心萦突然侧过头去看水婧,“如果我是你,这一刻就带他出囚心谷,永生永世不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