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有两个老乡从村子里探头出来,向这边张望。
不行,我即便逃进村子,也只会带累他们。沅江距离这里还有四、五里路,虽然很远,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叽哩哇啦的喊叫声清晰可闻,越来越近。
我从麦秸后面悄悄出来,猫腰向不远处的一条浅水沟跑去。
“啪啪!啪!”
子弹呼啸着掠过耳边,叫声突然响起来,被发现了!我猛地扑倒在地,举手还击。
一个鬼子扑通载倒,后面的呼啦啦立刻全都趴下了。
有人探出头来,我架稳胳膊,再射,敌人缩了回去,似乎在商量什么。
他们是要捉活的。
我的心里一阵冰凉,看着手里的枪。
这就是所谓的大限吗? 我看看周围,这么陌生的地方,那么面目可憎的人。
正当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天空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嗡嗡声,熟悉的声音让我心中一阵狂跳。 我抬头寻觅,一架黑色的战斗机出现在北方。
飞机越来越低,机翼上的白色25隐约可见。
肖南,他一定是遇到了回航中的僚机。
“阿南,你为什么要回来,没有用的!” 我趴在地上,心中狂叫:“走开,走开!我不要你看见这最后的一幕!!”
日本兵们先是一惊,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向天空架起机枪。
“哒哒哒哒!!” 飞机已经俯冲下来,对着日军一阵扫射。
我从地上跳起身,猫腰继续向前跑,阿南,难道我真的能跑出这五里路吗。
飞机又盘旋回来。“哒哒哒哒!”
突然身后变得一阵寂静。 我回头,日本兵们也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好,肖南的子弹打光了,刚刚执行完了突袭任务,肖南火药本来就已经所剩无几。
阿南的飞机倏然远离。
我吸口气,埋头在浅沟里狂奔,敌人不敢再大意,开始疯狂向这边射击。 前面一个小小的土堆,我纵身一跃,扑倒在后面。子弹打在土堆上,我翻过身来,看着天空。
阿南的飞机居然已再次迂回,并且从树林上空开始缓缓下降。
看着飞机的方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一瞬间,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他疯了么!!
远远地,肖南的飞机对准了柏油马路向下俯冲,水平越来越低,几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甚至连背后的日军也忘记了射击。
因为没有人能在这种乡间公路上降落或者起飞。
我再不犹豫,跳出小小的壕沟,一面还击一面低身向公路方向跑去。
眨眼之间,飞机已经触到了地面,为了在最短的距离内停下,刺耳的声音里,紧急制动让胶皮轮子和地面之间磨起了火花。
鬼子们也醒悟过来,粗壮的灰色影子如蝗虫一般从远处的田野里扑过来,子弹扫过耳边,或者打在我脚下干枯的土地上,“噗噗” 作响。
二十米,十米,左肩上一疼,有子弹擦过去了,而我的双手已经触到了还在滑行中的飞机。
机舱盖敞开着,肖南一边用手枪射击一边控制方向,在我双脚离开地面的同时,飞机也重新加速了。
“噗噗噗!” 子弹打在机身,我抓着机舱盖猛地使劲儿,双脚进了舱内。
“砰!” 一颗子弹打在了仪表板上,肖南的身子也震了一下。
飞机高速滑行着,向前冲去,坑坑洼洼的马路使舱内剧烈颠簸,破碎的仪表板疯狂地抖动,飞机随时象要散架一般。
前方马路上,一辆迅速驶来的日军卡车惊恐地停下,鬼子们哇哇叫着爬下来,纷纷跑向路边的水沟。
飞机抬头,离地,前面就是那卡车,这时,我突然感到飞机在稍稍下挫。
“阿同,握住!” 我一把抓住操纵杆,猛往上拉,机头擦着卡车绿色篷子呼啸而过。
路边一阵密集的机枪声传来,肖南突然停止了射击,大概也没有子弹了。 我抬手拉上了舱盖。
终于,飞机把气急败坏、乱吼乱叫着的日本兵甩在了身后,进入了宁静的天空。 坐在肖南身前,我浑身哆嗦着,因为过度的紧张和狂喜,近乎崩溃。
“阿南,你疯了么。” 我抖着牙关,含泪道。
肖南轻轻用双臂环住了我。
没有听到他说话,我叫道:“阿南。”
“——记着,回去,替我叫一声——爸爸。”
趴在我耳边,肖南低低地说。
“什么?” 本来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机舱里狭窄局促,我不能回身,只好大声问。
“阿同——,阿——。”
我的肩膀上轻轻地一沉。
“肖南?”
“肖南,肖南你怎么啦?” 我道,“肖南你说话!”
我侧脸看他,他垂着头,棕黑色的皮帽就趴在我脸颊边,可是我怎样都看不清他的脸。
“肖南,你受伤了?” 我问。
原来放在我腰间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了。
“阿南,你别吓我。” 我听到我的声音哑了,我说:“阿南,你要是死了,我立刻就把飞机撞下去!”
阿南,阿南!
哥,哥!
哥你说话啊!!!!
天似穹庐,沅江如练。
北过武陵,洞庭湖镜子一般在脚下延展,天上扯纱一样的白云,系数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飞鹜成群结队,被飞机赶上,又缓缓甩在后边。
肖南,轻轻地、安静地伏在我的右肩。
我如同一片树叶,干燥地、失重地漂浮在静逸的水上。
僵硬地坐着,我不敢稍稍晃动身子,渐渐地,泪水模糊了视线。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一幅透明而简约的水彩画,那是我和阿南共同拥有的天堂,那么明丽,那么地不清晰——。
仪表板上红灯亮了,一闪一闪,示意我接到了来自地面的信号。 湘岩当日薄雾,停机坪上,笔直的白线渐渐清晰。
我压下操纵杆,灰色的大地扑面而来,一瞬间,我希望这架破损的飞机着陆失败。
然而,飞机颠簸着,终于停住了。
我拉开机舱盖,转身去推肖南。血从棕黑色的皮质头套下流出来,他静静地任我摆弄。我用僵硬的左手搂住他的脖子,另一手去解他下巴上的搭扣,然后小心地掀开了沉沉的头套。阿南面色苍白、高大的身躯温柔地躺在我的怀里。
子弹穿过了头盔,在我至爱的眉骨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洞。
这一年,我二十五岁,肖南,还不到三十。
那个欺负我,瞧不起我,赶我走的肖南;那个亲我,爱我,帮我暖脚的肖南;那个紧锁的眉头,那个亲切的微笑、温暖的拥抱、气急败坏的声音,那个我从四岁开始就全心全意爱着的灵魂,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全部化作了烟尘。
就连那个跟肖南无关的冰冷的身体,也终于在三天之后,被我亲手埋掉了。
我没有留下他任何东西,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能承载我的思念。
(三十三)
肖南死后, 我换了一个新的搭档。
此后的两年间,我不计生死,日日夜夜,疯狂地与敌人在空中周旋。
到1945年战争结束时,总共击落了八架半飞机的我,获得了空军王牌的称号,和一枚青天白日勋章。
日本人退走,我随即以上校军衔申请解甲归田。 在最后一场内战爆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大陆,去了香港。 几年后,又辗转到了台湾。
就在离开香港以前,我听到了一个这一生中最让我啼笑皆非的消息。 李政,我父亲,在1949 年的春天,和一二七师的师长傅仁将军一起,向共产党,投诚了。
不知道是爸爸成就了阿南的梦想,还是阿南成就了爸爸的。
在台中仁义路,我凭着剩下的一点积蓄,顶下了一个小小的乐器行。
我成了一个商人,结了婚,平时与太太相敬如宾,偶尔也会拌拌嘴。
再后来,就有了两个孩子。
他们的脾气,不象我,也不象肖南。
六十年代末。从一个大陆的外交官那里,我得知了父母去世的消息。 他们没有受到批斗,但也是去世在心惊胆战里。
我后悔至极,在我有可能给他们快乐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只有我的爱情。
我渐渐地老了。
不知如何,一个在《台中故事》做文字编辑的小姑娘,得知我早年曾经被誉为空军王牌飞行员,于是托了太太的熟人,找上门来。
民国七十四年的一个下午,在后院里的葡萄藤下,她苦苦追问我当年的情景, 说是要写一篇报道,连名字也有了,就叫做《平民英雄》。
我被逼不过,只得讲了一些拉拉杂杂的旧事。
两个小时以后,她困惑地看着手里的小本子,思索半天,贸然问我。
她说李先生,您是一个音乐家,为什么会在三八年突然入伍,出生入死,几年之内青云直上,而在一九四五年却又急流勇退,离开了军政界。
这给人一个很奇怪的印象,她说。
“是否是因为政治歧见?” 她一再追问:“您的抱负到底是什么?您为什么参军,为什么又在年纪轻轻、官拜上校的时候突然退伍?”
“为了什么?” 她说。
我缓缓低下头,把混浊的眼睛埋进了枯如老树的双手。
一个几十年再不曾提起的名字,一个棕色的鲜明而模糊的身影,一个明朗而忧郁的表情,一双犀利的认真的眼睛,带着无可言喻的温柔,渐渐地从我干涸的心里浮现,上升,弥散,直到充满了那看似永远凝滞的空间。
终于,我的手上一阵濡湿
“为了什么?”
抖动着肩膀,我轻轻地笑出了声。
“——不为别的,只为了——肖南。”
注:
1、有大人问为什么那里有个长筒丝袜的情节,是这样,二战初期美国首先发明了长筒尼龙丝袜,立刻在全世界妇女中引起了轰动,但是到了中期,(因为尼龙要用来生产降落伞?这个原因我记不清了)尼龙成为军需,丝袜开始限量出售,一时间,丝袜成为黑市上最畅销的产品,而能够买到丝袜就是使美国飞行员大受欢迎的原因之一,这个许多二战电影里都有描写。不过在当时的中国,估计只有宋美玲级别的人才能照穿丝袜吧。
2、这里面所有的地名,除了比较大的城市,其他很多都是假的。比如常德战役是真的,沅江、武陵、洞庭湖是真的,羊角洞、汶县、湘岩通通是假的。倒是有次空战发生在羊楼司,湘岩的名字则来自于临湘。
还有人和事也是假的,只是都有一些生活的影子罢了,比如投诚的傅仁原型是傅作义,而柳光复的名字则是从王光复来的,王是抗战时的空军王牌,王光美的亲哥哥。
《肖南》不是历史小说,而是言情小说,历史对于我只是个钩子,串起了我想要表达的看法和故事。但是这个度不太好掌握,开始写的时候我非常随便,到后来才遵守了大事件不错,小事件乱用的原则。
前后难免不统一,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改,希望大家继续指出问题。
还有,大家不要试图让我改结尾了,咯咯,这个是不可能的了,难道真的要他们两个鹤发鸡皮在圣地亚哥裸体海滩上做爱吗?
其实,无论是肖南还是李政,都不是枭雄而只能是英雄。我必须让肖南死,因为我不舍得让他活到后面,抗日,是他最后一个梦想,他死在这里面,幸福着呢。只可惜了我的阿同。
除了已经转载的坛子,本文不再接受新的转载要求,谢谢大家。鞠躬,下台。
冬冬跑回来。
今天谁要是再不回贴,我就机关枪加渔叉:“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叉!!!”
最好是这么长这么长的读后感!亲亲大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