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轰轰地响,我眼里只看得见他朱红的嘴唇一开一合,雪白的牙齿在灯下闪著刺眼的光,一句句模糊又清晰的话,仿佛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下下毫不留情地击在我的心上。
几乎没经过我的大脑,剑已经抵在那人胸口,淡灰色的衣服上慢慢氤出血迹。我凶狠地看著他,嘶哑著嗓子低声冷笑:
“是麽?”
“只是,今天你还想生出此门麽?”
望向我的眼睛似乎闪过一刹的惶惑,然後是越发的激愤和怨毒:
“只恨我没早些动手杀你,杀安信公府。”
“我父亲是大均盟的头目,我们生活虽然清苦,一家人却相亲相爱,母亲对我们兄弟疼爱无比,每晚都唱歌哄我们睡觉……”
“可是,可是,你们,你们却毁了这一切。”
“我曾立誓要让你们同样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他的脸一片青白,那痛苦悲伤之色却是假装不来的。
我望著他的脸,突然如受雷击。
为什麽从未发现,他的脸,和母亲多麽相似?同样的眉毛,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痛苦悲伤……剑抵在他胸前,我却再也刺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慢收回剑,对上他那惊愕的眼睛,只无力挥挥手:“你走。”
烛灭了……
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想起了母亲,那一生被毁掉的女人,原来也曾是会笑会唱的一个人啊,一个温柔的母亲。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见过她的笑容,不曾享受过她的拥抱,我一度以为她不是我的母亲,原来,原来只因为她从不曾当我是她的儿子。在她心里,我只是仇人的儿子,毁了她幸福毁了她一生的仇人之子。她临终前呼唤的,并不是我的名字……
多少年来,我习惯了她对我的漠视,也学会了回报她同样的冷漠。
她不爱我,我也同样不爱她!
怎麽会想到,在她死了六年後,我竟神差鬼使地遇到了他的儿子,甚至喜欢上了他……
早已遗忘的记忆,在黑暗里点点滴滴浮现,母亲的面孔自心海中冉冉浮起,如此清晰。冷漠的脸上忧伤如同刻入骨髓,美丽的眼睛终年如雾般笼盖著悲痛和思念。
也许,正是杨湛酷似母亲的容貌使我对他一见倾心吧,原来──心底还是残存著对母亲的渴求希冀,只是,是轮回还是报应,这结果几乎从开始已经注定……
黑暗里,所有的记忆如退潮後的沙滩清晰浮现。母亲与杨湛的脸在脑海里重叠。
我以为自己早已冷漠得心如铁石,连得知母亲死讯时也不曾流下一滴泪。可是现在,记忆重现後,瑟缩在椅中,几乎忍受不住这撕扯心灵的痛苦的人是谁?
杨湛,如果你知道,想必你已经大笑。
因为我己经尝到,这惩罚,多麽残酷。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声轻微的响声将我惊醒。
“谁?”我低喝,出口才知嗓音已喑哑。
一个人影在门旁出现,迟疑著没有走向前。
凝聚目力看去,那人是……展昭?!
“出去。”不能容忍人看到我现在的模样。
似乎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人影悄然退去。
再一次沈入记忆,品尝这入骨入心的苦涩……
父亲,母亲……为什麽,为什麽啊……
握紧拳头,手上却传来一阵锐痛,低头,是那枚戒指,蜿蜒的蛇信子挂著我的血珠,昂著头的蛇更加妖异,在月下发著冷冷的光辉。
这只蛇,终究还是尝到了我的血,如它主人之愿!
杨湛啊,……哥哥,你骗得我好苦,真的可以毫不犹豫下手杀我麽?
原来以为,你是我精神的依靠,可以在你怀里小憩,……真是讽刺啊……如今我竟无法恨你,更无法狠心杀你。
我只是感到,……刻骨的寂寞
踏著月色,慢慢踱出门外,抬头看向那一轮明月,为什麽它的颜色那样惨淡,还不如我手中的这枚戒指,低头笑望那枚戒指,这样豔丽的红色,蛇信上还挂著我的血珠,真是……美丽啊……
向大门走去,我想出去,我厌倦在这高墙朱门後的日子,至少现在,我要离开……
一个踉跄,直向地面摔去,没有预想的冰凉,一双手牢牢将我接住。
“叶将军,你醒醒,你到底要做什麽?”
勉强抬头睁眼,一张人脸,满是焦灼担心,是……展昭?他一直没走?!
顾不得我的体面尊严,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带我走,离开这里,我不想留在这里。”
明显怔了怔,展昭没有说话,我怒意上涌,就想推开他,自己出去。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在身後响起,下一刻,我的身子已经腾空而起,一双手搂住我越过高墙,越过路边的楼阁,御风驾云一样直奔城郊而去。
山顶的冷风把我昏昏沈沈的脑子吹清醒了不少。打了个冷战,终於可以冷静下来好好想事了。
一件衣服轻轻加在我肩上,回头,正迎上展昭星辰般的双眸,明亮而温暖,含著喜慰的笑意。今天……我把他吓坏了吧。想到让他看到我今天失态的样子,我竟奇怪地没有感到尴尬羞恼,只享受此时远离喧嚣的平静,尘世之外难得的自由。
“谢谢你,展昭,说起来你也救了我好几次了。”
那人的眼里面上露出真心的笑意:“叶将军……”
举手打断他的话,我的手里是一支小小袖箭:
“叫我子声,不要叫叶将军了。今天你一直在房外保护我吧。不是你的袖箭惊醒我,只怕我已经在睡梦中去了。我刚在房里看到这个才知道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展昭的脸上有点尴尬,没有接口。
“展昭,无妨的,虽然,”我苦笑,“有些事不足与外人道,可是,叶子声总算知道好歹,不敢以怨报德的。”
“子声,”那人犹豫一下开口,“你既当展昭是朋友,就听展昭几句话。凡事随缘,有些事既是不能改变的,就试著接受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不要折磨自己。”
是麽,我惘然。
“展昭,你可知道,我好羡慕你。自由自在,有一天若厌了这里就可远走高飞,不受羁绊。”
“不象我,根就在这里,再走不脱的。”
“不,子声。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人真能无牵无挂呢,既在三界中,自然逃不过恩怨情仇。我只能按自己心意去做,旁人怎麽说怎麽看,也由不得我。”(是了,我想起那些夜闯开封府口出不逊的江湖人。)
“我有我关心的人,为了他们,我只能尽我全力做我应做的,为了他们,我不悔,即使失去了你所说的自由。”(有这样一个人守护,那些人也算幸福吧)
我默然,忽然想起,
“我放他走时为什麽没有阻止我?你不是来拿他的吗?”
那人一笑,星空下带著清晰可辨的狡黠:
“杨湛既然口出大言要展昭和子声的性命,展昭要不放他走,倒象怕了他。”
望著那人笑容,明知他顾念我的心意,纵放了他去,一时也无言可对。
沈了沈,展昭续道:
“而且,那个人,杨湛,也并不象他自己说得那样冷酷无情。毕竟,他曾有很多机会暗杀你,却没有动手。”
二 二 章
天色很好。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鸟儿清脆的啾啾之声清晰可闻。
今天没什么大事,就坐在屋里和柳大人、范大人随意闲聊起来。最近,我和他们的关系明显密切了许多,相互间已能不带机锋的开几句玩笑。
老范提起了下头几个官员的龌龊媚态,柳云国顺嘴讥讽了几句,没想到平时木呐寡言的柳云国竟会说出这么尖酸俏皮的话来。一时我和范仲淹都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正笑间,门外已传来响亮的声音:“汾王爷到。”
靴子笃笃的声音传来,汾王已经驾到,后面亦步亦趋地自然就是我们的同僚李忠国李大人了。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
三个人一齐起身,躬身施礼,面上都一本正经起来。
汾王含笑摆摆手。挨个看过来,最后扫向我的目光却是锐利异常。
我凝神作出坦然的样子,回视过去。
长江水患的消息传来。
江南数县已成泽国,流民失所,死伤无数。虽说水患数代就是顽症痼疾,本朝也发生了数次,可是象这次这样大的规模却很少见。水部已经派去了人,可是朝廷还需派个钦差去视察水灾难民。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中一动,水患虽然和我职责关系不大,我却想法子要了这个差事。
因为,洛南的名字正在报上来的受灾诸县之中。
我想去看看,这个浸透了母亲血泪的地方,杨湛刻骨铭心的地方,二十余年前纵横江南几剿不灭的大均盟最后覆灭的地方。
洛南……
勒马站在山坡上,俯视着山下小镇。
泥泞而狭窄的小路,两边的房屋小而古旧,很多已经倒塌,剩下的静静站着,发散着一种宁静而悠远的气息。典型的江南小镇,这就是洛南了。
就在这里,当地居民曾几乎被屠杀殆尽,而纵横江南几令朝廷束手的大均盟覆灭?休养声息二十年,好容易恢复了点元气,偏又赶上水患,多少尸体不及认领就被匆匆掩埋,无声无息,又有多少人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水已退了,街道陆陆续续出现了人,有的只在墙根下栖息,有的在破败的房屋出出进进,忙着修搭屋子,脸上不知是平静还是麻木,只有小孩的哭闹给这里添些生气。
来江南一个多月了,各州赈灾情况还好,只有一个县发生了侵吞赈粮、中饱私囊的事,洛州知府鲁文信查实报到我这里,被我以天子剑连杀三人,再无人敢效法。
原河督金承在水患后就以“治水不力”被革职,我去看了他,不到40岁的人竟头发灰白满脸皱纹,一双手更尽是裂口,他带我去看发下的治水器具,尽已腐朽不堪一用,拿出历年帐本,我略翻一翻,竟不到我在京里见的拨款额的十分之一。这个黑瘦刚强的人,说到伤情处,竟是涕泪交零:
“金承穷尽一生心血,阅古载测水位,足迹遍布江南江北,并非毫无所得。招募的河工个个精壮,终年浸在水里,不敢稍有怠慢,几年下来伤患无数……”
“金承素知拨款到下头没有不克扣的,只是治水原就开支浩大,各处再一克扣,这点钱还能做什么。我也曾找人理论,谁想不但款项不曾要回,以后竟是四处掣肘,动辄得咎。”
“如今,如今,十余载心血付之东流,河工终年劳作,也是白忙一场。金承看见水上浮尸,更是痛不欲生……”
眼看着这个说话明晰刚强利落的人,竟象孩子一样掩面嚎啕大哭,我也不能不动容。自那时起,我便开始明察暗访,若不揪出这种祸国之蠹,裁之以法,不但对不起这些遭灾百姓,也对不起十年辛苦含冤被贬的河督金承。
看着面前的街道百姓,脑子里却想着洛沂道的李国禄、贺理,虽无确凿证据,不过这两人狼狈为奸侵吞公款却是一定的了。
不远处粥棚已经排起长队,大锅里热气腾腾。和阿烈信步过去,粥里照不出人影,人人两大勺也不曾克扣鲁文信果然御下有方。
放心离开。按照金承说得找到一户人家,房子塌了大半,静悄悄的,这就是王长生家,原金承手下,因不忿洛沂道欺压刁难,私下在查被扣款项去处,已死于水灾。
屋里只有一个戴着孝的年轻女子,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阿烈假称是王长生的同僚,一起查案的,问王长生可曾留下什么记载。
那女子却一味摇头:“长生什么也没留下。你们不要再来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再?”我心中一动,“还有谁来过?”
那女子看向我,神色满是讥讽:“和你们一样,也说是长生同僚,口音穿着也不象本地人。”
我一怔,看看身上,已换了普通布衣,没什么不对,这女子又怎么看出来的。
“别看了,是这马,刚遭了水,本地哪里有这么精神的马,何况还是这么匹好马,再说这马鞍怕也值不少银子吧,可不是你们这种打扮的人能买得起的,还有,这位爷刚才用的帕子,也不是普通人用的。”
我哑口无言。这女子也不是一般人呢。我不信她会一无所知。
阿烈和她纠缠不休。我冷眼旁观。
那女子被阿烈惹恼了,竟拿起手边的坛坛罐罐就往阿烈身上扔,最后索性捧起一盆花扔过去。我正想止住阿烈,不料眼角瞥处,那花盆土中隐隐露出一角纸,那女子一怔间,阿烈已扑了过去,搂起来便递给我。
轻轻抖抖土,翻开,我的心一跳,上面记着的正是一笔笔的款项,有的空着,有的注明去处,经手人。
仰天一笑:“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天助我。”
那女子狠狠瞧住我,彷徨了一阵,竟蓦地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非礼啦!”
瞠目间,衣袂破空之声已经传来。转眼间,一蓝一白两条身影落在面前。
展昭、白玉堂!
原来,那女子所说前次来这里的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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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 章
斜晖脉脉,照著野道荒草,拉长了对面站著的四个身影。
他乡遇故知,虽然我一向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公务,可是在这有些凄凉的黄昏,看到白玉堂飞扬的眉目,展昭青松也似的身姿,还是禁不住一点愉悦的感觉泛上心头。
白玉堂望著我手中破旧的册子,一点没有掩饰目中的遗憾:“我们来得比你早,倒让你先得去了。”
我笑著用小册子拍拍左手,一点没客气的交给阿烈,示意他收起来。
“卑职展昭见过叶大人。“展昭略一躬身,神态恭敬有礼,却一点未减青松的傲世之姿。
我笑著虚一抬手:“免了这些虚礼吧。咱们也算有缘,又碰上了。“
展昭笑笑,“天杀已潜回洛南,卑职是追踪天杀而来,不巧路上竞遇到一起杀人命案,──死者就是王长生,因此不得不一路追查。并非有意冲撞大人,叶大人勿怪。“
“开封府断案平冤,可监察百官,是圣上亲口许的,子声何人,辄敢见怪?”我略停一下,看看展昭神色,悠然笑道:“所幸子声不负此行,总算略有所得,不知展护卫查得可有眉目?”
展昭盯著我看了移时,最後神色有点哭笑不得,这些迂回水磨功夫我原是驾轻就熟,看著展昭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才有些快意。
“好你个叶子声,竟耍起赖,实话说罢,把东西拿出来大家奇文共欣赏如何?”
我哈哈大笑起来,比起展昭,白玉堂直捷爽快的脾气更对我的胃口。
“可惜不是什麽奇文,一些乱帐罢了,白兄不怕脏了眼睛尽管请看。”
我摆摆手示意阿烈把册子交给白玉堂,阿烈却在我和白玉堂错愕的目光下笑嘻嘻的捧到展昭目前,唉,还一脸谄笑,丢尽了我安信公府的脸。
展昭侧脸望望白玉堂横起来的眉毛,然後瞟瞟有点惭愧的我,伸手拿过册子,──为什麽他不索性大笑起来,反而要强忍著笑呢,我敢保证瞎子也能看出他的笑意,看看他旁边濒临暴走边缘的白玉堂就知道了。
天色暗下来。眼前荒草丛生,暮霭沈沈,四顾不见人家,看来今晚错过宿头,只能在野外过了。
十天前我和展昭白玉堂碰了面,虽然著手处不同,却不约而同都追查到李国禄等人,他们根据本上记载继续追查,而我则去秘密调查江洛道经手的其他帐务。
帐务都有漏洞。展昭也传信过来,拿到不少证据。如果一一落实,李国禄、贺理难逃一死,其实若是别人,凭现在手头的证物我早已将他们拘押,查抄他们的府邸和江洛道府衙了,可是这两人却与太师庞吉往从甚密,不得铁证如山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打草惊蛇。
风声过耳。
一阵不安袭上心头。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阿烈!。
一振双臂如飞鸟般循声掠去。只见阿烈伏在地上,鲜血从他身下漫开,四周却毫无声息。走近前,阿烈背上一支短剑几乎没柄,一动不动,竟似已无呼吸。心里一痛,伸手翻过阿烈身子就要为他疗伤。不料刚翻过来,一道阴寒掌风直袭胸口,──这人不是阿烈!!仓促中我全力後退,终未能完全避开,肩头大力袭来,踉跄退了好几步。再抬头间,四周十几道人影已自树上、草丛间跃出,将我团团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