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仲春的日子,天是浅蓝浅蓝的,无限高远,晶莹地闪著光。有几丝白云细细地斜飞在天际,如静止的几缕轻烟。
淡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显得更加生机勃勃,茂密的新叶翠得如一片片绿玉,娇嫩欲滴。
仿佛有奇异的不知名的香在城市上空飘荡,使人们的心情都开朗了许多,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都似乎带著微笑。
甄陌沿著宽阔的金城大道走著,手上捏著昨天的晚报,神情淡淡的。他留著清爽的短发,穿著极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步履闲适,整个人清新怡人。暖洋洋的阳光透过头顶密密的树叶斑斑驳驳地照在他身上,象是太阳都忍不住想拨开树叶,仔细看看他。
沿著马路走到路口刚建成的气势非凡的人行天桥旁,一幢大厦停在了他面前。楼顶竖著两个巨字“辰安”,醒目地向所有人说明著这座华厦属於著名的辰安集团。
裙楼共有五层,透过外面已装修好了的全透明的落地玻璃,可以很轻易地看见里面的豪华装修。裙楼上也有四个鲜红色的大字:金辰广场。
甄陌展开拿在手上的报纸,再一次看上面占了半个版面的招聘启事,确认了地址,随後游目四顾,很快便在大门口看见了一个写著招聘处并标明了箭头的纸牌。他顺著箭头走进大堂。
整个空间亮著暖洋洋的灯光,更显得金碧辉煌,却仍有不少装修工人还在做最後的努力。空气里全是浓浓的油漆味和其他各种涂料的异味,极其呛人。
他从旁边的楼梯走上五楼,进入招聘办公室。宽大的房间里挤满了人,女性居多。房间里草草放著几张办公桌椅,靠墙处有套皮沙发,却也是凌乱地堆著,很难坐人。
他站在门口,看著里面摩肩接踵的小男孩小女孩们,不太想挤进去。不过是一份普通的工作,用不著如此仓惶去争取。让他们先报了名先走,等一会儿他再进去好了。
他不想阻住门,便退开,倚著铮亮的不锈钢栏杆看著下面的卖场。从上面看下去,里面显得更加不成章法。高大的银色货架横七竖八地堆在中间,自动扶梯用布蒙著,象是豪华家具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样的场面就象是一场宴会的厨房,材料都胡乱堆著,然而可以预期最後变出来呈现在人前的却是精美绝伦的拼盘,充满了艺术的美,会非常逗引人的食欲。这种场面他见过两次,深知要将这一切整理规划得井井有条,是让人心力交瘁的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一群小姑娘涌了出来,大概是一起约好了来报名做营业员的,此时填好了表格,便一同叽叽喳喳地离开。屋里顿时松动了许多,甄陌走了进去。
里面放著四张办公桌,不过只有两个年轻的女子和一位中年男人分别坐在桌边。他们向围在桌前的报名人员解答著问题,收发表格,接听电话,个个都忙得满头大汗。
甄陌挤进去略看了一下,便看到桌上分别放著一块块牌子,上面写著“采供部”、“行政部”、“财务部”、“物品物料部”、“商场部”的字样。他走到行政部报名处,等前面那个男孩子拿著报名表走了以後,他上去对那个年轻的女孩子说:“我应聘行政部职员。”
那女孩子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热情地笑著问他:“你带了证件来吗?”
甄陌从包里拿出身份证、毕业证的原件和复印件递给她。她仔细看了一会儿後,抬头问:“以前做过商场的行政工作吗?”
甄陌摇摇头:“没有,做的都是房地产公司。”他的声音缓慢轻扬,却没有一丝犹疑,充满了自信。
那女孩子显然也被感染了,笑著不再问什麽,递给他一张报名表:“你填个表吧。”
甄陌实在是填了太多的表了,完全不想,挥笔刷刷刷便将一切填好,然後贴上自己的照片,起身交给那个女孩子。
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将甄陌的证件复印件用订书机与表格订在一起,含笑道:“好了,我们3天之内会通知你。”
甄陌也不多说,对她礼貌地笑笑,便挤了出去。
走到大门口,只见路边停了几部高档汽车,而且全都是跑车与越野车,车身在阳光下闪著令人醉心的光芒。门边聚集著一群人,正对著这座楼指指点点,仿佛在讨论著什麽。
甄陌迅速地打量了一下他们,只见被围在核心的有三个男人,这三个人好象都是30多岁的样子,脸上全都挂著温和的笑,手上清一色提著黑色的高档皮包,都穿著深色T恤与浅色西裤。仿佛三兄弟一般。他们旁边还有几个男人,俱都西装革履,像是高级职员。
他料到这肯定就是这家商场的老板们和高层管理人员了。既然只是报名应聘一名普通职员,没有必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出了大门,他脚步不停,远远绕过他们,沿著路边走去。
没走两步,又有一部鲜红的本田王跑车开来停下,鲜豔的颜色引得甄陌不由得看了过去。
司机正推开门,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他好象在拿什麽东西,一时人没有出现,只有那只手停在车门上。那只手五指纤长,即使只是放在车门上那麽一个随意的小动作,手势都十分优雅。中指上戴著一只约两克拉大小的钻戒,镶工典雅精致。那颗钻石的质地与切割显然都十分精良,在阳光下闪烁著绚丽冷豔的光。
甄陌看到这只手,不由咯!一下,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脸色发白,一双眼瞳变得黝黑,似乎深不见底。他站住了,紧紧咬住唇,等著那人下来。他感到极度的紧张,全身如堕冰窟,双手已不受控制,在微微颤抖。
那人终於推开车门出来了,开始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只见他身形修长,穿著酒红色的T恤与黑色的长裤,最後出来的那只手提著黑色的皮包,掌心里握著一只手机。他用手抹了下漆黑的头发,那一头微微卷曲的发丝显得十分柔软,在阳光下闪著健康的光泽。
甄陌看著他的动作,脸色更白,眼眸更黑,里面仿佛有著黑色的风暴与漩涡在汹涌激荡。他想逃开,却觉得全身都已变成了一尊沈重的雕像,一动也不能动。
那男人侧过身来,抬手锁车门。看到了他的侧脸,甄陌一怔,全身顿时松弛下来。
不是他。
谢天谢地,不是他。
他觉得血液重新在身体里涌动起来,皮肤也开始吸收阳光的热量,冰冷僵硬的四肢渐渐在回暖。
一切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发生。那男子似乎感觉到了他来不及调开的凝视的目光,锁上车门以後,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回更加可以肯定了。不是他。
可是却这麽像,看到正面,尤其像。
他想著,带了一丝凄恻。
那男子30岁左右,一脸英气,双眼闪闪发光,皮肤略黑,额头似带风霜,双唇轮廓分明,显得意志强悍。他全身上下都线条硬朗,而一身伊夫圣罗朗的服饰与沈郁的鳄鱼皮带,以及脚上的华伦天奴皮鞋,更加强调出了一种明朗与矜持。
甄陌静静地站在那里,眼里急速涌动的激流在渐渐平息。他们是同类,他告诉自己,要远离他们。然而他仍然无法动弹。
那男子大概很少见到一个男子会这样无所遮掩地久久地看他,不由得瞄了他一眼。
那个年轻人伫立在浅浅的阳光里,浑身仿佛放射著柔和的光芒。他身形高挑,相貌清秀,衣著简单,皮肤白晰,双瞳黑得似乎微微泛蓝,眼光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鬓边一缕短发在春天的微风中轻扬,似有一股草木的芬芳淡淡地从他那里飘过来。
他微微一怔,觉得这人好象有些面熟,一转念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站在门口的一群人看过来,只见到一个男孩子为了避让那部车子便站住了。然後,那个男子出来锁上门,顺便看了他一眼,如此而已。
站在那群人最中间的一个男子朝这边扬了扬手,笑呵呵地叫道:“明阳,你怎麽来了?”
那男子不容再想,立刻回过头,边笑边朝那边走去:“辰安,你小子一声不响地就踩到我的地盘来了。同行里忽然杀进来一个劲敌,当然要来侦察一下。”
那3个人一起迎过来,纷纷笑道:“盘子越来越大了,难道你一个人还炒得动、吃得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与其让那些外人到这儿来赚钱,还不如我们自己先进来吃一嘴。”
“明阳,快点快点,你也来给我们提提意见。”
那男子哈哈笑著:“我的意见,你们敢听吗?只怕是阴谋搞垮你们的意见呢?”
“搞得垮也要本事,我们不介意。”另一个略矮一些的男子也笑咪咪地说。
那男子爽朗地笑著,声音里没有一丝阴影:“哎,你们两个人怎麽也和韦辰安狼狈为奸?你们三人联手,是什麽意思?为什麽不一人去开一个,这样我还有信心与你们斗一斗,现在我一个人哪里斗得赢你们三只老狐狸?”
韦辰安拍拍他:“好啦,明阳,你是匹老狼,这里每个人都知道。所谓兵在精不在多,将在勇不在谋。百货这一行,你是大哥,有你一夫当关,我们是肯定做不过你的。我们这3个是新兵,所以干脆一家出点钱一起做。真正做亏了还不是算了。”
另一人也拍拍他:“就是啊,你吃肉,让我们啃点骨头喝点汤,那总可以吧?”
几个人说笑著,愉快地一起往楼里走去。
甄陌已彻底恢复了平静。他绕过车子,继续缓步向前走著。透过树叶间的细碎的阳光一路紧跟著他。
“喂,韦董,有什麽好的人材也给我们留意一点,现在百货这一行,太缺出类拔萃的管理人了。”那男子临进门时,拍著金晖的肩膀笑道,顺势飞快地转头再看了那个远去的年轻人一眼。
这一个春天,充满了不同寻常的热情。报纸上说是因为厄尔尼诺,所以天气大大地异常起来。可是对於这个城市里的人来说,这样的天时更加让人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放下工作,出来轻松闲散。
街道上到处都是闲逛的人。他们提著大包小包,拿著吃的东西,开朗地笑著来来去去。
空气里全是声音,路边的商店里放著各种各样的音乐和歌声,情歌过去是劲曲,钢琴接著是萨克斯,众多的音符飞扬在透明的阳光里,显得更加热闹噪杂,整个世界都是欢乐的,洋溢著勃勃的生机。
甄陌神情淡淡地走在街上,看著别人兴高采烈地挑选著自己想要的东西,精明地讨价还价,然後欢欢喜喜地掏出钱来买下,心里感觉著他们那一种简单的欢乐,最後走到精疲力竭,却仍然不愿意回去。
黄昏特别的长,可是天还是渐渐地黑了下来。甄陌终於决定结束漫无目的的游荡,回家。在淡青色的暮色里,他慢慢走进科学院,朝著专家楼旁的小区走去。
科学院非常非常的大。在专家公寓旁,有一个独立的小区,里面有几幢居民楼。与其他宿舍不同的是,这个小区周围用墙与科学院隔开了。甄陌当初准备租房子时,找到的是这一带的地头蛇,只有他知道这里有房出租并且掌握了所有的房源。
这个小区住的全是拆迁户,因为科学院建设时占了他们的地,於是赔了这个小区给他们。进入这个地方,必须从科学院的大门进入,所以特别安全,而且环境优雅。知道这有出租房的人不多,因此它的租金反而比外面的房子便宜。
甄陌很喜欢,便租了下来。这套房有一房一厅,厨卫俱全,前後阳台,全都对著外面的花园草坪,很适合一个人居住。
路两旁皆是郁郁葱葱的大树,似乎有一缕一缕的轻烟在树间缭绕,使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惆怅的感觉。
甄陌抱了两本书,提著一点吃的东西从树下走过,进入小区。门口的草坪边坐了几个老头老太太,见他进来,全都很注意地看他。他已习惯,对他们淡淡一笑,并不与他们搭话,便转了弯。有几个小孩子骑著小小的车子从他身边过去,充满了单纯的活力。他慢慢地走上楼,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里很暗,隐隐约约的,简单的家俱仿佛都有了生命,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著他。
他没有开灯,借著窗外的天光将东西放到桌上,然後在墙边的竹椅上坐了下来,顺手将旁边的软垫拿起来抱在怀里,猝然间便陷入了屋里的静默。
有种熟悉的气息在屋里流动著,他闭上眼,有种温柔的无奈绞痛著他的心。
窗外,是一片广阔的杂草丛生之地。当初租房的时候,房东说这里在规划中是片草坪,绝不会盖房子的。可是,荒了这麽久,也不见平整的工程,反而在去年长长的雨季过去後,长了许多又广又深的草丛。然後在他的窗下,盖了一间小小的草棚,里面住了收破烂、捡垃圾、修自行车、修鞋的四、五个人。他无法想象这麽几个大男人如何挤在这样一间极小极小的草屋里,可是常常在傍晚见他们手上握著一瓶啤酒,蹲在屋外的草丛里,大声喧哗著猜拳喝酒,十分快乐的样子。此时,又听见他们粗哑的声音从外面飞进来。
他起身,隐在屋里的黑暗中,静静地看出去。
远远的,风中飘来轻轻的歌声。
“往事虽已尘封
然而那旧日烟花
恍如今夜霓虹
也许在某个时空
某一个陨落的梦
几世暗暗留在了心中
等一次心念转动
等一次情潮翻涌
隔世!与你相逢……
而前世已远
来生仍未见
情若深!又有谁顾得了痛”
他仍然紧紧抱著那个软垫,隐隐的有股暌违许久的清甜的香淡淡地传进他鼻端。他的心开始微微地酸楚。
天色迅速黑下来,已看不清楚那几个快乐的民工了,只是依然能清晰地听见他们满足的喧哗。
他乏力地靠到墙上,脸枕著软垫,有泪意盘旋著从心底涌向眼眶。他闭上眼睛,无奈地等待著。可是,过了很久很久,泪水仍然被堵在双眼之後,怎麽样也流出不来。他叹口气,也许总有一天,终於能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天色渐黑。外面忽然传来有人急速跑上楼梯的声音,紧接著他的门被便大力捶响。
甄陌定定神,嘴角浮现出一丝笑,起身打开了灯。
门外的人听见里面有动静,便立刻大声嚷嚷:“陌陌,陌陌,快点开门,一个人在里面搞什麽鬼?”
甄陌走过去,轻轻拉开门,笑道:“安宁,安宁,你要对得起你的名字。”
门外站著一个年轻男孩子,雪白的毛衣外穿了一件黑色的短夹克,下面是一条名牌牛仔裤,脖子上挂著MP3,戴著耳机的两只耳朵上戴著若干个奇形怪状的耳环耳针。他的头发显得乱蓬蓬的,染得五颜六色,配著精致的瓜子脸,整个一副韩式小帅哥的味道。
甄陌一见便觉眼睛痛。他微皱著眉,看著沈安宁得意洋洋地踱进来,跟著把门关上。
沈安宁重重地坐进单人布艺沙发里,嘴里嚼著口香糖,摇头晃脑的,仿佛是正陶醉在耳机里传出的节奏中。
甄陌与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朋友了,十分了解他,於是径直过去坐到他对面,抱著胳膊静静地看著他,什麽也不说。
沈安宁端详了他半天,终於忍不住了,拉下耳机,好奇地问:“哎,你今天去应聘,感觉怎麽样?”
甄陌不动声色:“还行。”
沈安宁一听,如此不痛不痒的答复,实在听著不过瘾,便凑到他面前:“什麽叫还行?什麽还行?是你还行?是那单位还行?还是那里面的人还行?还是工作还行?”
甄陌躲闪著,终於忍不住笑起来:“好了好了,怕了你了。不过就是去填了一张表,我哪儿知道行不行?”
沈安宁这才满意地重新坐回去。他摸著头发,得意地说:“陌陌,看我才去做的头发,怎麽样?”
甄陌瞄了一眼:“我看著都累。”
“你这人,没劲。”沈安宁撇了撇嘴,又若无其事起来。“闷在屋里干吗?走,出去玩。”
甄陌却没精打采:“去哪儿?玩什麽?”
“我们先去吃饭,吃饱了再说。哎,今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广告,说棕北那里新开了家正宗的北京涮羊肉。我们去尝尝。”沈安宁说到这,用手指著他。“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吃了啊。我可不管你那麽多,就算你吃了也得陪我去再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