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怎么会!一定是晴天。」我坚持,任性地认为今天的天气一定像我的心情一样阳光灿烂,怎么也不会是阴雨天。
「好好好,晴天就晴天。」萧远好脾气地顺着我说。「正好可以晒被子。」
「你怎么尽想着干活啊?」
「不然想什么?」
「想……总有别的可想吧。」我伸个懒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比如说,今天咱们吃什么?」
「吃什么?」萧远轻声笑了起来,「你想的果然比我强,佩服佩服。」
「有什么好笑的?民以食为天嘛……」
天南海北地随意闲扯了一会儿,谈话又渐渐归于沉寂。隔了几分钟,我又轻轻叫了一声,「萧远?」
「嗯。」萧远闭着眼睛低声回应。「我在。」
「你在就好……」我翻了个身,摸索着握住萧远一只手,模模糊糊地嘟哝了一声。
……
萧远仿佛极低极细地叹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轻声地说:「别瞎想了,我当然在这里的。」
「可是,我总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像真的呢……」我的声音有些迷茫,「闭上眼就觉得是在做梦,只有跟你说话的时候,才敢相信你真的在,就在这里,就在我旁边……」
「真傻……」萧远只低低地说了两个字就沉默了,接着翻身搂住了我,「现在总可以确定我真的在了吧?」
「别笑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知道在你面前我一直是个傻小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怎么会呢?我从来没觉得你傻。」萧远的手臂紧了紧,轻轻道,「其实,我心里一直很羡慕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你总是那么坦然明朗,真诚直率,充满朝气也充满自信,让别人看了就觉得眼睛一亮,好像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了。所以我才那么喜欢跟你在一起,因为只有那时候,我才觉得轻松自在,才能感觉到,自己也是活在阳光下面的。」
「真……真的啊?」我的脸更红了,连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傻乎乎的像孩子一样,忍不住想照顾我呢。」
萧远笑了。「你真能瞎猜,你哪里像孩子啊?也许有时候是冲动一点,可是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而且只要确定了,就真的能不动摇不放弃地坚持到底,单是这一点,其实已经难得的很。」
「唉呀,你可别再夸我了,否则我就要飞到天上去了。」我听得越来越惭愧汗颜,连忙截住了萧远的话,「那你呢?以后你想干什么?」
「以后?……找一份工作,赚钱还债,然后好好地活着。」
我摇头。「我不是问你的打算,是问你想干什么,思,就是说,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事。」
「最想做的事情……」萧远睁开眼,望着窗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开一家私人戒毒所。」
「为什么?」我有些意外地问。
「方永,你知道吗?有很多吸毒者其实很想戒毒的,他们只是不敢或不愿意去政府开设的戒毒所。有的人是没有钱,有的是怕在里面受管制被虐待,有的是担心一去那里,自己吸毒的秘密就保守不住了,将来在社会上会受歧视,还有一些人是对政府机构心存畏惧,不愿意给自己留下前科。可自行戒毒实在是太难了,很多人试过不只一次,却都没有能坚持到最后。如果有一家严格为吸毒者保密的私人戒毒机构,他们也许更愿意去,去了,可能就会成功的。」
萧远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不管知情或不知情,主动还是被迫,我以前毕竟曾经运过那么多毒品,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尽量赎回自己的罪孽。如果能帮助一些受毒品所害的人,哪怕只是鼓励一下,帮他们增加一点信心,提供一些亲身经历的经验教训,我心里也会好受一点。能帮助一个人摆脱毒瘾,我的罪孽就少一点。我不敢指望良心能够得到平安,可是能为他们做一点事,总是好的。」
「以前的事情又不能怪你。」感受到他身体的轻微颤抖,我张开手臂,反过来用力地搂住了萧远,在他耳边轻声安慰,「换了我,也不会比你强到哪里。」
萧远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声音低沉地开口道:「过失杀人,也一样是犯罪。你没有过那样的经历,很难体会这种心情的。」
「可你难道要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过一辈子?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支持你,我的本事虽然不大,可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要强一点。咱们尽力去做,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帮一个人算一个人。可是你不能老是抱着那样的念头,总觉得赎不清自己的罪!萧远,」我咬咬牙,终于不再退缩地坦然承认,「我喜欢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像现在这样好好地过日子。穷一点没关系,只要开心就足够了。咱们一起努力忘掉那些事,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萧远的身体微微一震,良久良久没有回答,直到我快要死心绝望,以为再也等不到他的回应了,他才悠悠叹了口气,「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永远的。」
「谁说的?我们两个就可以!」我激烈地大声反驳,脑中猛然灵光一闪,冲口道,「我叫方永,你叫萧远,咱们两个合在一起,天生就是永远啊!」
「你真会想!哪有这样子算的?」萧远忍不住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
「我不管。」我一门心思固执地坚持,「我们会有永远的,我们会有永远的……」
萧远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我,可是在微明的曙色中,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
日子流水般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对于我来说,这些天虽然过得简单而平淡,却是神仙不换的好日子,心满意足的幸福中,浑然不觉时光流逝,只有在日历又掀过一页时,才惊觉时间过得太快。
萧远的戒毒应该算是成功了,这些天来,他的毒瘾没有再发作过,身体也在慢慢地恢复。尽管体质还很弱,又有许多后遗症需要逐渐调养和克服,萧远还是坚持出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高级西餐厅里担任琴师,每天中午和晚上各工作三个小特,为用餐的客人提供伴奏和点曲服务。
我并不赞成萧远这么急于出去工作,却没有徒劳地出言劝阻,因为我知道,以萧远的骄傲与自尊,一定不愿意待在家里被人养活,更何况还有欠周韬的大笔债务需要偿还。那笔巨款我才刚刚还了十万,已经把自己的全部积蓄和家里为我结婚买房准备的存款全都掏空了,剩下的部分按每月两千分期付款,把我的工资奖金和津贴全算上,还完钱刚刚剩下几十块零头,吃快餐就榨菜都不够。我本打算托朋友帮忙找份兼职,好歹把生活费挣出来,可萧远知道后却坚决反对,紧接着就出去找了这份工作。工资不高,只有一千五,但客人点曲是有小费的,加起来比我的工资还要高,应付我们两个人的日常开销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大大减少。白天我要上班,中午和晚上他又要工作,九点以后才能回来。一个人待在空空的房间里等萧远回家的感觉并不好,我于是开始踊跃地加班,一方面是因为工作确实忙,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弥补前一阵关键时刻请假对秦队的歉意。
这些天队里的人手确实紧,除了两件抢劫案,还有施云的案子仍在调查中,贩毒案更是占去了我们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通过一段时间的监控,我们在小五身上颇有收获,已经顺着这条线挖出了好几个下层的小毒贩,都是以贩养吸的瘾君子。只是他的上级供应商比较谨慎又善于隐蔽,我们监视了这么久,居然一直没发现小五的进货渠道。从这种冰毒在全市蔓延的时间和广度判断,小五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一个组织严密的贩毒集团,有自己的毒品来源,销售网路,小五只是整张网中的一根线头,然而顺着这根线一直摸下去,却很有可能把网路核心的毒贩头子揪出来。
贩毒是重案,这个案子的规模看起来不小,更引起了领导的特别关注,相形之下,在施云的案子上投入的精力就少了一点。一轮调查下来,也不能说一点收获都没有,可没有一个能对案子的进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经调查,韩国强在二十二日和二十三日均有一段时间行踪无人证明,完全具备作案时间,但作案动机仍无头绪,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他与此案有什么关联。而在与施云有过接触的人当中,大部分不具备作案时间和动机,基本上可以排除嫌疑,只有少数几个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其中嫌疑最大的是施云的男朋友,此人的姓名身份至今不详,只知道是个外来打工者,因为跟施云交往的时间不长,见过他的人很少。据提供情况的人介绍,施云管他叫阿林,小伙子个子不高,文质彬彬,样子像个读书人。在施云被害的前一日两人曾发生过激烈争吵,此后阿林随即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照这个情况看,这个阿林同样具有重大嫌疑,应该进一步详细调查。可施云周围的熟人只知道他刚来上海打工没多久,在某家小公司里做推销员,却不知道他的名字、身份和来历。上海的小公司何止成千上万,推销员更是多如牛毛,要从茫茫人海里找出这样一个人,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一时哪里有半分头绪?
我也曾问过萧远认不认识阿林,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萧远想了一会儿,提供的情况也非常有限,跟别人说的都差不多。只是在得知阿林有重大嫌疑后,很认真地告诉我,阿林是个老实人,人很善良也很本分,对施云更是好得不得了,绝不可能是杀害施云的凶手。
「是吗?」我半信半疑地问,「可是施云失踪的前一天,有人听到他们激烈争吵过。」
「那又怎么样?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哪里有不吵架的?」萧远有些不以为然地反问。
「怎么没有?」我笑着从背后抱住了他,「我们两个就不吵架,从来不吵,以后也永远不会吵。」
「哎呀方永你别这样,你再捣乱,锅里的菜就要烧糊了。」萧远当时正在做饭,被我一抱,顿时缚手缚脚地转动不灵,又挣不开,只好连声叫我放手。
我却一时舍不得放开,只是稍稍松了一下手,让萧远的两只手臂挣脱出来,可以继续炒菜烧饭,人却一直紧贴在萧远的后背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移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继续跟他信口闲聊,一边时不时地张大嘴要求萧远往里面塞点好吃的。
被我这样紧紧缠着,萧远的行动自然大不方便,可是他没有再想挣开,只是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头,就拖着我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有时也顺便让我帮一下手,比如递递盐罐味精瓶子什么的。
我当然乐于效劳,甚至根本是求之不得——因为我的厨艺糟糕得不值一提,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萧远下厨做饭。我不愿意坐着等吃现成的,老想到厨房给萧远帮手,可是他嫌我越帮越忙只会添乱,总是毫不客气地把我赶出去。这些天我们两个人都忙,难得有个机会共享一阵悠闲自在的好时光,我又怎么舍得放开萧远?
自然是能黏多久就黏多久了。
直到菜出了锅,萧远摆好桌子洗过手,坐下来和我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才又重新拾起刚才的话题。「方永,阿林真的是个老实人,胆子又小,他们再怎么吵架,阿林也不会伤害施云的。你们破案也不能冤枉好人啊。」
「那也难说,老实人不一定就不会犯罪。如果案子与阿林无关,为什么那么巧施云偏偏在跟阿林吵过以后就失踪被害?为什么阿林随后也马上踪影不见?他是施云最亲近的人,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他为施云的失踪报案才对吧。」
「其实他……」萧远摇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改口道,「算了,你们觉得可疑就查吧,反正如果不是他,正好也可以还他一个清白。」
「你跟他很熟?」我有些奇怪于萧远的态度,「那你总该知道他的名字和来历吧?」
「我们不熟,一共也没见过几面。施云一直叫他阿林,也是这么跟我介绍的,我也就没问过他的名字。」
「那你这么相信他?」
「也不是……」萧远想了想,说,「我虽然没见过他几次,却常常听施云说阿林对她有多好,人有多老实,所以觉得阿林不会害他的。」
那也不一定,我想,人在恋爱中总是盲目的,只看得到对方的好,不相信对方的坏,每年受骗上当的女孩子不知凡几,她们的眼光哪里做得准?
总要到吃过亏了才会学乖,只可惜有时候代价丈大,或者是青春或者是灵魂,有时甚至要赔上生命,她们付不起。
不过这话萧远听了未必高兴,我还是在肚子里说说就好了。
第七章
事情往往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出现转机,侦破案件也是如此。就在施云的案子再度陷入僵局,让我觉得无处着手时,一个新的突破口出现了。
转机来自一个名叫丁宁的女孩子。她是金海饭店歌厅的服务员,跟施云是同乡。人在异乡,离家千里,遇到同乡自然倍感亲切。两个女孩子的年龄差不多,脾气又相投,很快就熟悉亲热起来。她们不只是好朋友,还曾经一度合租过房子。我了解到的很多有关施云的情况,包括她的男朋友阿林,都是丁宁提供给我的。
可惜,自从染上毒瘾,并开始从事色情服务后,施云就开始租房另住,两个人的来往也日渐稀少。看得出丁宁对施云这一时期的生活圈子很有些反感并心存戒惧,显然刻意想保持距离。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找过丁宁,想向她多了解一点施云后期的情况,尤其是有没有跟谁结过怨,是不是跟谁有利益冲突,会不会有人争风吃醋,她全都干脆地一问摇头三不知,那种水泼不进的态度反而让我觉得她知道点什么,只是不敢或不愿说出来。
可是找了她无数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诚心恳求的种种办法都试过了,她的态度却依然故我。最后没办法,我只好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她,让她想说的时候随时找我。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却从来也没有打过。
正因为如此,接到丁宁电话的时候,我兴奋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对她提出的见面要求一口答应,并马上按她指定的时间赶到了上海火车站。
脱下那身华丽的旗袍制服,换上T恤牛仔裤后,丁宁好像一下子小了好几岁,看上去就是个清秀朴素的小姑娘。如果不是她向我招手,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就站在火车站南广场的大钟下面,背着个小小的双肩包,脚边是一只帆布旅行箱,看上去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咦?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出远门吗?」我指着那只大箱子问。
「我不做了,要回家了,今天的火车。」丁宁有点紧张地绞扭着双手,「走之前有点话想跟你说,找个地方可以吗?」
「行。」我一把拎起她的箱子,「那边有个茶座很安静,去那儿坐吧。」
丁宁的情绪很不安,坐下以后,她迟迟没有开口说话,一直低着头用吸管搅动杯子里的汽水,似乎有点紧张又有点害怕,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我故意轻松地笑着跟她聊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
「方警官,你是好人。为了破施云的案子,你前一阵天天跑金海,找我都找了多少次,到处千方百计地找线索,看来是真心想给施云申冤的。有些事,我本来一直不敢说,可不说又觉得对不起施云,心里一直不安生。现在我不在金海做了,而且马上就要回老家,说出来大概不会有事了,所以才敢告诉你。」
「什么事?」我顿时精神一振,兴奋地紧紧盯着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