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对于萧远的情形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现在,最后一丝推翻假设的希望也已经彻底破灭了。所有不情愿的设想都成了事实,最坏最不堪的事实,就象一只力道万钧的巨轮,毫不留情地将我的幸福压成粉碎。
等我的头脑重新恢复功能时外面的两人已经走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出自己的隔间,到洗脸台前胡乱抹了一把脸,清凉的水流从指间滑过,带着脸上咸涩的液体流到嘴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一整个晚上我的意识都象在汪洋大海里盲目漂流,找不到任何目标和方向,精神恍惚,目光茫然,行动迟缓,就象一个轻度丧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患者。别人的说话声听在我的耳中全都变得不知所云。周围的服务生显然也发现了我的异常,远远地对着我指手划脚,带着诡秘的笑容低声私语,大概是以为我不小心误上贼船,被人骗得服用了什么毒品。
我不记得自己是几点离开的金海,甚至直到走了一半的时候才想起自行车还放在金海的门口,也懒得再回去取,就那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漆黑的小巷里穿过大半个市区。空气燠热而沉闷,气压很低,带着小里弄常有的淡淡腐臭味道,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大概马上要下雨了,我想。
雨果然在我回到局里之前就下起来了,不算太大,但是极密,细碎的雨滴挤挤挨挨地落下来,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发出沙沙轻响。听到这个声音使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萧远,有一次下雨也是在晚上,那时我还跟他住在一起。夜深了,萧远还坐在窗前练琴,我斜倚着床头,带点睡意地看着他弹,头困得一点一点的,可是舍不得去睡。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萧远突然停住了手,推推我的肩膀,说:“嗳,外面下雨了。”
“啊?下雨了?”我半清醒半迷糊地跳起来,“我去收衣服。”
萧远忍不住笑了:“外面没晒衣服啊。”
“那你叫我干吗?”我摸摸头,有点懊丧。在萧远面前我总是显得有点傻气,虽然他从不取笑我,可我总觉得不大情愿。
“叫你一起来听雨的声音啊。”
“什么?”我瞪大了眼,“雨有什么好听的?上海一年四季都在下雨,现在这个黄梅季节尤其多,下得我烦,工作多不方便!”这是实话,刑警最头痛下雨下雪,因为会严重破坏室外现场,抹掉一切可能有用的线索。我想没一个警察能在淋着小雨趴在泥浆里勘查现场的时候还能保留听雨的心情。
萧远拍拍我的肩,笑容轻淡而温暖:“你工作得太投入了,连放松和调节都不知道,这样早晚会累垮的。来,你听一听,夜里的雨声特别清晰,韵律和节奏特别分明,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你不觉得吗?在下雨的夜里,能干燥温暖地坐在家里,点着一盏灯安静的听雨,也是一种幸福啊。”
不用听雨,在这样的夜里能跟你坐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幸福了。我在心里悄悄地说。
那确实是我当时所能体会到的最真切的感受。可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份幸福得来的是如此的轻悄,失去的却又是这么的轻易。
这一切真象是一场亦真亦幻的梦境。
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了分局所在的街区。转过那个熟悉的街口时,我终于从漫无头绪的凌乱回忆中收回了思绪,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仰头就着冰凉的雨水用力抹了把脸。
放下手,一个仿佛已寻找了一生一世的熟悉身影就那么一下子撞进了我的眼帘。
不是真的误服了什么毒品产生的幻觉吧?我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努力分辨眼前景象的真伪。
雨丝细密如烟,纷纷扬扬地阻挡了视线。雨幕后朦朦胧胧的是一道稍显模糊的孤单身影,静静地,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分局门外的石阶上,映着街头路灯昏黄黯淡的微光,看上去单薄得有些过于瘦削,隐隐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味道,不是我苦苦寻找的萧远还会是谁?
在那一刻,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够完全而准确地描述出我心里的滋味。
如同在寂静深幽的黑夜中陡然绽放了一朵硕大的烟花,在那一瞬间,惊讶、狂喜、辛酸、苦涩,思及往事的五味杂陈,焦切之后的如释重负,混合着因极度的渴望与压抑而产生的痛楚,一下子全都猛然涌上了心头,将我的一整颗心挤得满满实实,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难以负荷的痛。
我想开口说话,可试了几次都发不出一点声音,好象整个身体在巨大的冲击下丧失了所有功能,只能象块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萧远,不舍得移开一下视线。
在我认出萧远的同时他也看到了我。隔着如雾如烟的重重雨幕,他微微抬起了头,与我静静对视。
他的目光清冷如水。
后面的一切对于我钝木的感官而言就象是在放一场特效电影:画面定格,短暂的停顿,镜头切换,从近镜的面部特写拉到远镜的全身——萧远缓缓地站起身,垂下眼,举手掠了掠垂到眼前的一绺碎发,又抬起头,以一种近于镜头慢放的速度缓缓走到我的面前,站住,没有开口,安静地望着我。
而我,仍然无法开口说出哪怕是一句话,只能站在那里,有些贪婪地凝视着他,搜寻着每一个我能看到的细节。萧远的脸色异常苍白,那是一种没有温度的,冰冷的白。经过雨水的一番冲洗,他的脸看上去显得极其清爽干净,不带一丝俗世的肮脏与污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和脸颊上,不但一点不显狼狈,反而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格外令人心动。
除出又瘦了一点,萧远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却明显地感觉到了有些异样。在萧远的身上有什么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对了,是他的眼睛。那本来是一双世界上最动人的眼睛,清澈,纯净,目光永远是那么的宁静而柔和,亲切而温暖,看了就能让人觉得安心。但是现在却变得完全不同了。在我面前的萧远,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深邃幽黑,目光异常明亮,却亮得没有一丝热度,反而透出异样的空洞。尽管看上去并不显得木然或是呆滞,可仍然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没有生气。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
“萧远?”经过几次挣扎,我终于勉强地吐出了两个字,声音低哑干涩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萧远淡淡地笑了笑,说,“我来了。”
我看着他,无言可答。
萧远又平静地加上一句,“我是来自首的,方警官。”
第九章
“自首。”我呆呆地看着萧远,一时还没能从他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中恢复过来,只能机械性地重复着他的话,“自首……什么?”瞬息之间,这个我时时接触的熟悉词语突然象尖针一样猛然刺痛了我,让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自首!为什么?你的事……”我陡然顿住语声,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该怎样保持平静的口吻跟萧远讨论这个灼人的敏感话题,尽管我极想知道他有什么必要为了非法提供色情服务这种情节轻微的罪名做出眼下的举动。
“没关系,你问吧。”萧远还是那么敏锐地看穿了我的心思,“这是你的工作,不是吗?”
是的,这的确是我的工作。追踪,勘验,调查,讯问,分析,推理,得出结论。这些正是我一直以来全心投入的理所当然的份内工作。可面对萧远平静的脸容,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依照正常程序提出哪怕是任何一个常规性的问题来。
“觉得不好开口?”萧远看我吃力地蠕动了几下嘴唇却仍无法说话,居然颇为谅解地笑了笑,转身道:“那我找别人好了。”
“别!别去!”我慌慌忙忙地拉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拉了回来,“说吧,你要说什么就跟我说吧。可你又何必要这样呢?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我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
萧远迅速地扫了我一眼,象是一下就发现了我的言不由衷,却没有出言揭穿,只是淡淡地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看到的那些事情来自首的吗?”
不是吗?那又是为了什么?我紧盯着他,用目光表示疑问。
萧远转过眼,避开了我的目光,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想得太简单了,方警官。大概你还没有查到,在过去的几年里,直接经我手运送和传播的海洛因与冰毒超过两百公斤。”
“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瞪着萧远,“别乱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你所说的这些会构成什么罪名?”
“我当然知道。”萧远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口气回答,镇静得象是法官在庭上宣读法律条文。“刑法规定,凡制造、储存、运送、销售甲基苯丙胺五十克以上,视情节轻重,可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以上乃至死刑。我不还至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是不是?”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不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我失态地大叫。
萧远仍然在笑,那个笑容轻轻淡淡,象被水洗过多次后留下的影子,缥缈得几乎难以辨认。“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我犯罪,我承认,还要怎么样?你们到底是警察还是社会学家?”他的态度居然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甚至还有心情调侃我的职业。
不待我有更多的反应,他已经向我伸出了双手,动作从容而稳定。那双手仍然干净得一尘不染,雪白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微屈着,做出一个等待的姿势。这是一个我司空见惯的,至为熟悉的姿势,有太多人曾经在我面前做出过,而我唯一的回应就是一副手铐。但这一次,萧远伸出的双手却象火一样灼痛了我的眼睛,使我的手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无论如何也伸不到腰间习惯的位置。
“萧远……”我迟疑地开口。可是萧远好象知道我要说些什么,抢先截断了我的话头:“来吧。伸张正义,铲除罪恶,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那不正是你最骄傲最热爱的工作吗?你还在等什么?”
我全身一震,在他话语的驱使下本能地摘下了腰间的手铐。一阵熟悉的冰凉沿着手指一直传到心底。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传来,在细雨的沙沙微声中叮当轻响,不绝如缕。
我茫然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停在半空,止不住地颤抖。
抬起头,萧远正静静地凝望着我。幽黑的眼睛明亮得格外异样,象冷冷燃烧的寒冰的火焰,衬着平静得一无表情的脸,绝然而空洞。
我仿佛能从他的眼中读到最绝望最彻底的放弃。
心脏不受控制地激烈抽痛,伴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地传遍全身,几乎令呼吸为之停顿。
“萧远!”我终于低哑地叫了一声,猛然摔掉手中的手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抱住了萧远,再也不肯松开。
在那一刻,我已经无法正常地思考。我无法确知自己是否已放弃了一向的坚持。靠在萧远单薄的肩头,我放纵我的眼泪肆意流淌,与冰冷的雨水混成一片。
耳边传来萧远轻轻叹息的声音。他的后背在我紧紧的拥抱下挺得笔直,甚至有一点轻微的僵硬。
“你这样又算什么呢?方永。请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你我的身份。”当我的泪水落到他的肩上时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象是隔着湿透的衬衫也能感到泪水的热烫。“不要再生枝节,让一切早点结束吧,快一点,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为什么?”我把脸埋在萧远的肩头,语不成声地反反复复问着:“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没有回答。回应我的只是萧远冰冷的手指,自我的发间至后颈缓慢地滑落,逐分逐寸地一路蜿蜒,最后轻轻垂下,如一颗流星消逝。
直到最后我也无法确认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萧远的主意。也许是我决不放弃的苦苦坚持,也许是因为我难得一见的男儿眼泪,又或许,是因为萧远心里还始终对我保留着一份最后的柔软。
我不知道。
我与萧远僵持良久,紧拥着他,双臂因过度的用力隐隐酸痛,却不肯有一点稍微的放松。
萧远没有挣扎,只是沉默地僵立不动,任由我紧紧拥着,瘦削的身体在我怀中冰冷如一根石柱。
寂静的雨夜里只有我眼泪坠落的声音。
最后,萧远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说:“认识你真是一桩错误,方永。为什么你永远都无法学会适时放弃呢?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死硬的脾气。”
我从他肩上抬起头来,脸颊紧紧贴住他的脸,才发现他的脸上比我还要潮湿,不知道是单纯的雨水还是混合了他的眼泪。
我们没有回局里,也没有回我的宿舍。我把萧远带到了分局附近一个偏僻的破旧公园。在经过刚才的一切之后,我突然变得十分害怕让他进入任何一个封闭的空间,仿佛他一旦进去就会永远失去自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
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恐惧,可我无法遏止。
在公园角落里一簇低矮的树丛后面,我终于听到了萧远过去的故事。他所遭遇的一切比我曾经有过的最坏的推想还要黑暗和惨痛。萧远不是一个喜欢夸张的人,我相信他的讲述只有某种程度的省略而没有任何渲染。但即便如此,我听到的事实也足以让我从心里感到一阵阵发冷。我不知道萧远为什么总有办法控制情绪的平稳,就算在讲到最深切的绝望和最刻骨的痛苦时他的语气也保持着极度的平淡,仿佛在讲述一部新看的电影般若无其事。
但毕竟有些微小的细节泄露了天机。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就那样安静地让我握着,但在一些激烈的关头他会本能地反过来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你知道我是让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对吧。”萧远说。
我点点头。我知道萧远的父亲去世很早,他与妈妈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萧远与母亲的感情极深,远远超越了一般家庭中母子亲情的界限。
“妈妈是很爱爸爸的,虽然她自己从没说过,可是我一直都知道,从小就知道。”萧远斜倚着身后的树丛,目光平平地投向天际,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因为这个缘故,爸爸去世以后妈妈一直没考虑过再婚,而是把对爸爸的爱和希望全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爸爸是个极有才华的音乐家,却因为坚持了原则而一生坎坷,始终没有机会在自己心爱的事业上取得应有的成就,这件事成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临终前爸爸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可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我,目光亮得吓人,眼睛里充满了遗憾、不甘、渴望、还有热切的期待。虽然那时候我还只有七岁,可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爸爸目光中的含义,一边哭一边拚命地点头,不停地说我会做到的,我一定会做到的,一定会。爸爸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而我,也就在那时真正下了决心,要把音乐当成我一生的事业。到了后来,我也确实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它。”
说到这里,萧远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眼睛是干涸的,里面没有泪水,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如果当时我能知道为了这个决定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好了。”
由于父亲早逝的关系,萧远与母亲的生活始终不算宽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贫困。萧远的母亲收入微薄,仅仅能勉强维持一个家庭的正常开支,如何支付萧远学琴的学费就成了家里最大的难题。萧远在父亲去世后变得十分懂事,也十分知道体谅母亲,孝顺听话。如果母亲开口劝说他放弃音乐,我想萧远一定会答应。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在萧远面前提到过一字艰难,更从来没有露出过半点烦恼的神色,反而总是笑咪咪地夸奖萧远的每一点进步,鼓励他继续努力,为他的成绩感到骄傲。凭着一个母亲的坚忍、毅力与吃苦耐劳,萧远的母亲靠着不断地加班和兼职,成功地把萧远送进了上音附中。同时还用她至大的母爱掩藏了自己工作的辛劳,为萧远营造了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环境,并没有让萧远感受到贫穷的压力。在萧远的回忆中,那些年的生活尽管过得十分清贫,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萧远对于自己的中学生活说得十分简略。他好象知道了我对他做过的调查,却只是心照不宣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跳过了我已知的事实,直接说到了后面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