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回到府中,正好赶上晚膳,小双在大门口巴望了不知多少回,看见苏慕情的时候,一跺脚,嗔道:“公子上哪儿去了?”
派出去的人找遍了扬州上乘的茶楼酒肆,连妓院都找过了,就是没想到苏慕情会在市井之间流连忘返。
“怎么了?”苏慕情跨进门槛,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了?”
“老爷请了几个朋友,就等公子回来了。”小双看到他手里的篮子,惊诧地道,“公子怎么带回来一堆花梗?”
小猫顺着手臂爬上肩头,心满意足地舔着毛,苏慕情低头一看,满篮子鲜花早被啃得一片花瓣也不剩,只留下光秃秃的花蕊和枝叶,他面不改色地将篮子交给小双,弹弹墨颜的脑门,道:“牛嚼牡丹,可再加一句猫啃芍药。”
墨颜不服气地支楞起耳朵,亮出尖牙利爪瞪着他,苏慕情正想带回房好好计较一番,苏老爹从宴客厅踱出来,喝道:“儿子!还不快去换了衣服过来,别让你的长辈久等!”
这下想偷偷溜走都不成了,苏慕情施展轻功掠回房,将墨颜放在床上,道:“你陪我一起过去。”
换好衣服,再给变成人的小妖精穿整齐了,带着他一起来到宴客厅。
席间三个看着他长大的叔伯,身边各坐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女,再加上态度分外殷勤的自家老爹,分明是相亲宴,苏慕情暗中叹了口气,一边笑意盈盈向各位长辈寒暄见礼,一边分神观察墨颜的脸色,所幸小妖精生性迟钝,完全没意识到苏家老爹的真正目的。
三位女子,美丽各有千秋,一个沉静温婉,一个大气端庄,一个娇俏活泼,皆是眉目如画的佳人,苏济一边与老友说笑,一边不住地给儿子使眼色——既然儿子不想娶洛家那个,那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宗旨,与好友的女儿结为秦晋岂不美哉?
打着如意算盘的苏老爹几杯老酒下肚,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自家儿子,并把苏慕情幼年丢人砸锅的事一件件抖落出来显宝兼套近乎,听得苏慕情哭笑不得,倒不在乎人家闺女听了笑话,关键是身边这只竖着耳朵的小猫妖肯定是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看他那忍笑忍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形象已被毁得差不多了。
“爹。”苏慕情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声打断,轻柔的语调带着只有自家人才听得出来的威胁,“有酒无乐,岂不乏味,何不派人去艳红楼请绯雪姑娘来弹琴助兴?”
苏济脸上肌肉抽了抽,立时噤若寒蝉,搛起一块银鱼塞住嘴巴,白胡子翘了起来。
他生气了。墨颜眨了眨眼睛,好奇地转向苏慕情,不明白他提到的绯雪姑娘与苏济是什么关系,而对方给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剥了虾子放在他酱碟里,墨颜只好把疑问拌着虾肉咽回肚里,多吃少开口。
反正明眼人早看出苏家是谁在当家,对面张老伯捋捋胡子,笑呵呵地夸了一番苏慕情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云云,绕了半天弯子,终于谈到他的终身大事——
“贤侄年少英俊,可有意中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他,墨颜更是悄悄屏住了呼息,苏慕情放下酒杯,点头笑道:“晚辈已有共度一生之人。”
不仅三位长辈露出失望的神情,连一旁的苏济也瞪大了眼,惊喜地看着儿子,以为抱孙子有望,一时欣喜,又恢复了豪放健谈的本色,宴客厅里又热闹起来。
最初的震惊过后,墨颜一双桃花眼神采全无,避开苏慕情有意无意瞟过来的视线,黯然伤神,胸中堵得呼吸都艰涩了起来。席间推杯过盏、言笑晏晏,气氛一片祥和,唯有他一直无精打采,勉强应和着满座热闹,其实郁闷得想哭。
苏慕情以为他累了,晚宴过后便将客人丢给老爹,找了个借口带着墨颜回房。
换洗之后,苏慕情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顺手将小妖精搂在怀里,抬起他的脸,问:“谁惹我的小宝贝不高兴了?告诉你情哥哥。”
墨颜给了他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他膝上动了动,低声道:“我要睡了,别搂着我。”
苏慕情被他这一反常态的疏离弄得很扫兴,当下板起脸来,佯怒道:“胆子越来越大了,敢忤逆我?!”
墨颜吓白了脸,乖乖坐在他怀里不再动弹,苏慕情看着他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于心不忍,放柔了声音,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许瞒着我,墨颜。”
小妖精吱吱唔唔地磨唧了半晌,细声细气地问:“你说的……共度一生的人,是谁?”
原来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这个!苏慕情这才恍然大悟——两个人虽好得蜜里调油,但他从未对墨颜有过任何明确的承诺,这小家伙又天生有些傻气,迟钝得紧,只会一个人胡思乱想,每每钻进牛角尖,还得苏慕情费尽力气将他拎出来才行。
他抬起墨颜的下巴,拇指抚上对方润泽的薄唇,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我怎么会知道?!”墨颜用力挣开他,变成一只猫“嗖”地一声钻进被子里,怎么哄也不肯出来,偏偏苏慕情顽固性子上来,硬是揪住他的尾巴拖将出来,小黑猫委屈得喵喵直叫,尖爪子眼看着抓上苏慕情的手背,又软软地收了回去,抱住头,浑身抖个不停。
苏慕情将他抱在怀里,温语道:“我要共度一生的人,笨得像头猪,无论我怎么暗示也不明白我对他的心,只会暗地里生闷气,暗地里伤心,墨颜,你说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墨颜挣动了几下,气恼地扭过头去,小耳朵一颤一颤,可爱又可怜。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他绑起来打一顿屁股,又怕他会叫疼,可是不打呢,又实在手痒。”
墨颜伸出前爪轻挠他的手臂,又麻又痒的感觉让苏慕情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手臂上一湿,墨颜张口咬了上来,却连皮都没破一点。
苏慕情抚着他光滑如缎的皮毛,声音低沉轻柔得让人酥了骨头:“现在想想,或许我当初就不该救他,也省得到今日让他来乱了我的心——苏慕情何德何能,值得如此钟情不渝?若他愿意,我便用一生厮守,来报答他偷偷爱了我六年。”
墨颜的身体一沉,猛地变成人形扑了上来,苏慕情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激烈,身体被一扑之下,后脑“砰”地撞在床柱上,痛得呲牙咧嘴。
晶亮的眼瞳深情如梦,墨颜痴痴地凝着他的眼,不敢置信地问:“你说的……是我?”
苏慕情竟然脸红了,一弹指敲在他头上,低斥道:“除了你还能有谁?!笨蛋!变回猫去,少在这儿气我!”
墨颜一把抱住他,脸在他胸前蹭来蹭去,欣喜万状,喃喃道:“慕情,慕情,我不是在做梦吧?”
一厢情愿的痴缠终于有了回应,让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苏慕情也笑了,将他抱坐在膝上,啄了啄他的嘴唇,问:“不生气了?”
墨颜已经乐得快要飞上天了,摇头如拨浪鼓:“不生了。”
苏慕情不怀好意地抚上他的腰臀,哑声道:“那,该替我消消火了……”
二五、
天气越来越暖,天色亮得也越来越早,墨颜赖床的习惯是不分季节的,往往要到苏慕情练功结束后,他的回笼觉才算睡个半饱。
而每天早晨苏慕情软硬兼施地叫他起床,也是两人之间必不可少的情趣。
翻了个身,踢开被子,墨颜趿拉着鞋子晃到窗边,聚精会神地朝楼下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矫若游龙的身影,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习完一套剑法,苏慕情收剑入鞘,转头看了看窗口,一道人影飞快地缩回去,不用想也知道那小妖精又要赖皮了。
飞身掠入窗子,墨颜果然还缩在被子里装睡,苏慕情不动声色地俯下身去,拍拍他的脸蛋,问:“看够了?”
长长的睫毛颤了几颤,墨颜悻悻地睁开眼,一脸被抓包的心虚,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看?”
苏慕情故意僵着一张脸,将他往里推了推,在床边坐下,道:“你那一双眼睛恨不得黏在我身上,我就算再皮糙肉厚,也不至于迟钝到那种地步。”
墨颜极其没面子地哼了一声,挑起眼角看他,道:“在下半点内力也无,想偷师武艺那是痴人说梦,苏公子大人大量,不会因为这个怀恨在心吧?”
咦?这小东西居然不怕他了。苏慕情有些惊讶,看来是前夜自己一诉衷情起了作用,墨颜放开了那份忐忑,小爪子开始伸了出来。
虽然心无芥蒂长相厮守正是他要的结果,不过,夫权还是不能不振的——苏慕情找了个比较冠冕堂皇的理由,坚持不肯承认他只是贪看对方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罢了。
思及此,他高高地扬起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墨颜屁股上,低声斥道:“君子坦荡荡,以后想做什么事就老实告诉我,不许偷偷摸摸,更不许瞒着我,听见了么?”
墨颜被训得无话可说,口服心不服地护住被打的部位,桃花眼中满是委屈,哼哼唧唧地小声道:“知道了。”
苏慕情一手抚上他温润的面颊,心里闷笑到快抽筋,嘴上开始怀柔安抚,道:“听话,以后不管什么事都要告诉我,我保证不对你发火。”
墨颜乖乖地点头,对苏慕情勾勾手指,意思是有话要说,苏大公子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遵守规定,也不疑有他,欣欣然凑了上去,墨颜却顽皮地笑了,道:“我要打回来。”
说罢,已经一巴掌拍在苏慕情后腰以下,那力道恐怕连只蚊子也打不死,苏慕情有那么片刻的错愕,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邪笑着抓住墨颜的双手,朝他压了过去,威胁道:“小妖精,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呢?”
说罢,便朝他敏感部位呵了过去,墨颜怕痒,开始还呵呵直笑,在底下推挡挣扎,谁知苏慕情存心要痒死他,手上越发不肯饶人,片刻之后,两人的衣衫都被扯开,墨颜满脸通红,笑得喘不过气来,连声喊饶命。
正闹得不可开交,房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两人同时扭过头去,只见苏济正站在门口,满脸煞气,胡子快翘上天了。
苏慕情看看自家老爹,再看看身子底下那位,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阵势,活脱脱是被捉奸在床。
墨颜白了一张脸,悄没声息地坐起身来,整整凌乱的衣衫,顺手又替苏慕情系好衣结,不声不响地缩在一边,低下头去。
呼吸声清晰可闻,苏济显然气得不轻,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怒喝道:“畜生!”
苏慕情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安抚地拍拍一动也不敢动的墨颜,然后坦然转向气得浑身发抖的苏老爹,淡淡地道:“气大伤身,请爹坐下说话,小双,奉茶。”
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小双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将气昏头的老爷拖到桌前坐下,又捧了杯冰糖莲子茶给他降火——因为墨颜喜欢,所以苏慕情房中常备的茶便被换成了冰糖莲子,清淡甘爽的口味老少咸宜,再加上盛怒之下的苏老爷子也顾不上分辨入口的是什么滋味,端起茶杯润了喉咙,一拍桌子,喝道:“小畜生!你可知错?!”
“孩儿听爹爹指教。”苏慕情的声音风清云淡,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完全没有大难临头的自觉,墨颜紧张得连呼吸都窒住了,又惊又惧地偷看着苏老爹。
苏济又抿了口茶,捋捋胡子,痛心疾首地道:“慕情啊,你娘去得早,苏家就你这一个儿子,爹爹含辛茹苦把你带大,本以为养了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爹正好放下担子,等着将来给你娶妻纳妾,含饴弄孙,想不到你竟有断袖之癖,有断袖之癖也就罢了,竟然还对一个不情愿的人用强,从小爹是怎么教你的?先生是怎么教你的?就教你恃强凌弱么?!”
苏慕情垮下肩膀,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而墨颜,已经被彻底弄懵了。
“爹。”苏慕情柔声道,“爹误会了,我并没有强迫他。”
“没有?”苏老爹吹胡子瞪眼睛,逼问道,“我分明见你压着他不放,没有强迫的话,他怎么会喊‘救命’?”
说罢,又转向目瞪口呆的墨颜,和颜悦色地道:“墨颜贤侄,你不用怕他,告诉苏伯伯,是不是这小子强迫你?我给你做主。”
苏济脾气虽急躁,在江湖上却是人人称赞的侠义之士,儿子断袖固然让他震惊,但现下的重中之重是儿子竟然欺男霸女。
“没有没有。”墨颜拼命摇头,道,“我与慕情……”
“爹。”苏慕情飞快地打断,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茫,问,“爹如此生气,是因为误会我强迫他么?”
苏济沉着脸点点头,苏慕情展颜笑道:“我与墨颜是两情相悦的,爹你可以息怒了。”
苏济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又一拍桌子,力道却小了不少,道:“臭小子,别想蒙混过关,咱们一宗一宗地算。”
苏慕情挑了挑眉,摆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苏济又看了一眼满脸愧疚的墨颜,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为了苏家后继有人,他一咬牙,道:“就算两情相悦也不行!一个男人又不能给你传宗接代,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百年之后,这份家业谁来继承?!”
“谁说不能?”苏慕情语气闲适得让人想打,朝小双一抬下巴,道,“去把孩子抱来,给老爷瞧瞧。”
不消片刻,小双便抱着那个墨颜捡来的婴儿送到苏济面前,对瞠目结舌的老爷子笑道:“老爷您数月不在府里,楼主已经有了小少爷啦。”
那婴儿显然刚被乳娘喂饱,白白嫩嫩的小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伸出手要抓苏济的胡子,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苏济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下意识地伸过手去,让那小东西抓住他的手指,并且含入口中,光秃秃的牙床磨来蹭去,把苏老爷子满腔火气磨得半点也无,嘴角不由自主地挂了一丝笑容。
苏慕情得意地抚着下巴,受之无愧地接受墨颜崇拜的眼神——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与老爷子斗法,自打十八岁归家以来,他就不曾落过下风。
不过,苏老前辈也没有白吃了那么多年咸盐,逗弄了一会婴儿,他突然抬起头来,问:“这是你们的孩子?”
二人对看一眼,一个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一个心虚地低下头,苏济冷哼一声,又问:“男人如何生子?”
苏慕情笑了,笑得心怀叵测,手指拂过墨颜的后颈,朝某个部位一捏,墨颜的身体立时塌了下去,衣服落在床边,他拎起不知所措的小黑猫,悠然道:“爹又错了,他不是男人,是公猫。”
“哐啷”一声,茶杯碎在地上,老爷子面对接二连三的刺激,一口气没喘上来,终于背过气去。
苏济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不少荒唐事,娶妻之后才有所收敛,自然明白对年轻人不可过多苛求的道理,所以对这个很小就失去了娘亲的儿子,还是相当宽容大度,所幸这孩子聪明过人,文武双全,虽然性格有些不可爱,让他这做老子的时常产生挫败感,但是大体上,就连最挑剔的父母都得赞一句:生子当如是。
没想到他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识人无数,竟然在自家儿子身上看走了眼,这小子根本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主儿!从小到大没让他操什么心,谁知到了真正操心的时候,却发现已为时晚矣,那小畜生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坚如顽石,且滑不溜手,还总是一付“我都不愁,你愁什么?”的死样子,让为人爹亲者,只怕还没急死,就先气死了。
苏济醒来时,发现躺在自己床上,天已黑了,他没睁眼,听着房里的呼吸声,平缓的,是那臭小子,窒涩的,是那只小猫妖。
心中的坚持有那么一丝松动,凭良心说,对墨颜他的印象极好,虽然有些拘谨,但从那双澄澈宁静的眼眸,能看出那孩子善良纯稚的天性,又对慕情一往情深,只是……唉,苏济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不住地提醒自己:莫上了儿子的套,人和妖,注定殊途。
儿子啊,你莫要一时冲动啊……虽然那小子从小到大,好像就没做过什么冲动的事……唔,这也是他不可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