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俩口拿着大蒲扇摇着,被逗得呵呵笑着合不拢嘴。
韩玄飞身上盖着旗奕拿下来的薄毛巾被,静静地听着他们讲话。有时,他也会露出一丝隐约的笑容。
李家的小院有了消失很久了的轻松欢乐……
韩玄飞躺在床上出了半天神,才慢慢走下楼。他看到餐桌上摆着旗奕煮的鱼片粥,粉色的鱼片在雪白的粥里,所有的姜已经被挑出。
明明知道人已经走了,他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飘到厨房的方向。
当然不会有人。
韩玄飞硬是压下胸口间那陡然空荡的感觉,坐下来,默默吃着早餐…….
“他做完早餐就走了。他说他答应过你,等你能自己走了,就离开。”李家宁的声音有点嗡嗡的,也不看她哥。
韩玄飞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又继续拨动稀饭。
饭桌上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碗筷相碰地轻微响声…….李父忽然冒出一句:“这稀饭煮得还真好吃。”
过了两天,李家宁也回城上班了,李家又恢复到之前的安静。
韩玄飞一如既往地散步,做着适当地康复运动,翻看他订阅的最新电脑杂志和书籍。傍晚,他还是会坐在树下乘凉。井里依然浸着西瓜,可他总觉得少了当初的渗到心里的清凉,西瓜好象也没有那么甜了。
李家父母常看着他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看着头顶上飘动的树叶,悠悠地不知在想什么。一想就好久……
这样的日子缓慢得向前移动。一个很少说话的儿子,两个寡言的老人,李家的小院里,可以听到风过树梢的声音。
可这天,李家的小院有了点变化,打破寂静的是李父略比平时高的兴奋声音。
李父原来是镇上小学的校长,他退休后,就办了一个少年活动室,为的是能让放了学的孩子有个看书的地方。
活动室里有很多书,都是他收寻和订购来的。他的子女工作后,也常买一堆书送给他。他们知道,这比送什么都好。他晚年最大的乐趣就是收集各种书籍,看着孩子们在那里看书学习。
今天他回来的比平时略晚,一到家,就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地说着。
“今天我算是开眼界了。现在社会进步真快,我们老喽,跟不上了。”李父拿起茶缸喝了口泡好的绿茶,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平时在家里,也常看到家平他们在摆弄电脑,我还以为那只是用来看看资料、打打字的。其实不是,它的用处可大了…….”
韩玄飞听得有点糊涂,他父亲怎么忽然对电脑的兴趣这么大?
“点一下那个小东西,就可以看到很多的新闻,全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你马上就知道了。还可以看许多的书,什么书都有。有了它,就象有了一个大图书馆。学会它,能干很多事……”
“是嘛?这么有意思?”李母递上来一条拧干的毛巾,“瞧把你高兴的。”
“我当然高兴,以后我们镇上的孩子也能学电脑,不比城里的孩子差。”
“学校买电脑了?”韩玄飞帮母亲把菜端上桌,随口问了一句。
“呃,不……”李父忽然有点结巴,“学校没买,是、是……”
韩玄飞看了一眼父亲,“有人送电脑给你的活动室。”
“咳,是啊,他、他送的,四台,他还说暑假的时候要教孩子们用。”李父小心地看了一眼儿子的表情,“你不会反对吧?孩子们可开心了。”
韩玄飞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头也不抬地说:“不关我事。”
从这天起,韩玄飞虽然仍是看不到旗奕,可他却感觉到身边到处都有旗奕的存在。
首先是他家桌上的菜有了彻底的改变,居然连日餐韩餐都摆出来了――这种他母亲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的菜式。
第一次看到母亲端出一盘寿司时,韩玄飞都呆了。
黑色的海苔包着白色的米饭,中间是红黄绿三色的馅――完全手工制作的寿司,整齐地排列在雪白的瓷盘里;洒着桔红色鱼子的碎带子手卷和切成一片片的淡红色三文鱼,分别摆放在另两个方盘上。
除此之外,竟还有细竹编的餐垫,衬在这些精细的瓷器下。
韩玄飞不用问,都知道是谁折腾出来的。他看着面前的这些色彩淡雅的餐点,咬着唇没有说话。
李母看到儿子没有动筷子,叹了口气:“吃点吧。老吃我炒的那几种菜也腻了。你的胃口又不好,每次看你吃得这么少,妈都很心疼的。”
她怜爱地看着神情似乎有些不悦的儿子,“妈是想你身体早点好,你老是这么虚弱,妈总觉得没照顾好你。”说到后面,她的声音都带着哽咽。
“妈,你炒的菜我吃得挺好的,没必要弄这些。”韩玄飞赶紧安慰母亲。
“唉,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做菜的本事,几道家常菜随便吃吃。天气热,吃点凉菜舒服,这个正合适。”
她看到韩玄飞还在犹豫,柔声劝道:“吃吧。别看桌上都是小菜,可是做起来还很麻烦。那个,嗯……做了一上午才做好。”
李父端了一大碗汤放到桌上。“不过,汤还是中国的好。这是笋干咸肉汤,也很清淡,多喝点。”
他坐下来,夹起一片三文鱼,沾着芥末和酱油吃下,“嗯,真的很好吃。”他又尝了几口小菜,”不错、不错,小日本还挺会弄这些的。家平,吃吧,别想太多,身体最重要。”
韩玄飞在父母期待的目光下,拿起一个手卷,送进嘴里……
两位老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李父露出了笑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夹了一个生鱼片放在老妻面前的盘子里,“你也吃啊,来,尝尝这个。”
“哎哟,这真的很好吃。生的呢,我开始都不敢相信这也能吃。他怕我们吃不惯,还另烹了些饭菜。可这真的不错,今天我可真是开眼界了。”李母一脸惊奇地吃着生鱼片。
他还另外做了菜?想得可真周到。
韩玄飞吃着手卷,看着父母快乐的笑脸,心情也慢慢柔和起来。自从自己受伤回来,父母总是忧心忡忡地担心他这个,担心他那个,难得有几次象这样的开心。
而这几次,还都是旗奕带来的。
看样子,那家伙还把他父母哄得真高兴。韩玄飞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手卷很好吃,鱼片也切得够专业,简直跟他吃过的日本餐馆里的水平差不多。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就是去学这些吗?
韩玄飞想起,以前旗奕也曾这样努力做菜给他吃。他还记得当时旗奕说因为自己老学不会,气得教他的厨师要举锅铲打他…….现在他在学做这些时,不知道又有什么好笑的事。
想到这里,韩玄飞微微笑了……
第二天,韩玄飞临去散步前,在堂屋里站了好久。他知道,旗奕现在一定在他家厨房,和他母亲一起准备他的午晚餐。
他就在走廊的那头,现在就在……
要去见他吗?
可是,见了又如何?原谅他?还是把他赶走?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几种情绪在他心里翻腾,想见旗奕的念头大得让他几乎控制不住。他站在台阶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两眼盯着花台上的石笋。
厨房那头似乎传来母亲的低笑声。韩玄飞留神听了一下,但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举动真够可笑的,一副优柔寡断的小女生样。
韩玄飞泄气地用头撞了一下房柱,拖动着脚步,向门外走去。
他坐在那个戏台前的空地上,看了一上午的河水……
韩玄飞散步回来,刚进房门,就看到有好几本厚厚的书摆在他的书桌上。他走近一翻,发现这些大部头、硬封壳的新书,竟然全是国外最新出版的英文原版电脑书!他简直不敢想相信自己的眼睛。
韩玄飞向来对计算机系统安全方面非常有兴趣,但是因为受伤,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从休养院回家后,他托人买了些有关的书籍,自己也订了些杂志,可这一切只是杯水车薪,仅仅是了胜于无。
他通过网络,查看世界上最新防火墙的简介,大致知道了一些最新的系统安全方面的情况。可是他弄不到这方面最新的书和资料,根本没法深入了解,更谈不上学习了。
眼看着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得越来越远,却没有办法追上,韩玄飞的心灰透了。可现在,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在自己面前,甚至还有正版的软件,他真的是喜出望外。
韩玄飞立刻坐在电脑前面,开始动手安装。
这几张光盘全是现今最新的防火墙软件,其中还有韩玄飞久已渴望一见的check
point,世界上最流行的,由以色列设计出来的防火墙。韩玄飞把这张盘放进光驱时,他的手都在抖。
当看到所有的软件安装运行正常,他一个人高兴地对着电脑傻笑了好久……
接下去的日子,韩玄飞完全沉浸在学习中。
他对这方面很有天份,他可以拿起一本厚重的书,慢慢地翻看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看完一本书,然后就开始在电脑上摆弄。他总能很顺利地把从书上看来的东西,转为实用。
他用一台电脑当服务器,安装好各种的防火墙,另一台装了hacker程序。他一边运作所学的hacker技术,尽力消除进入的痕迹;一边又通过安全系统,全力追踪入侵电脑。
对于他来说,这比世界上最好玩最激烈的电脑游戏还刺激。每掌握一个新的技术,韩玄飞都兴奋无比。
这几本书给他带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让他本已沉寂绝望的心重新有了希望。
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重当刑警了。那永远要做个最出色的刑警的追求,已经在被旗奕打断第一根骨头的时候终结了。
可他不甘于平淡。他不愿意一辈子只做一个顶着一官半职,腋下夹着小皮包,整天和各种会议、各种文件打交道的警察;不愿意靠着那点功劳吃老本,终日碌碌无为,混混噩噩地等着退休。
他不能以他的身手来抓罪犯了,可是仍能运用他的头脑,将犯罪份子绳之以法。他仍然可以和那些狡猾的家伙斗一斗,看看到底是谁的手段、谁的技术更高明!
韩玄飞一扫之前的阴郁,整个人都沉浸在兴奋之中,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韩玄飞发现,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新事物在等着他。
拿到书的两个星期后,散步回来的他,还没进院子,就看到自己家楼上的窗户前,支起了竹帘。
这种竹帘子并不是简单地挂在窗户上,它象遮阳棚似的被撑了出去,然后才垂下来。挡住了大部份阳光的直射,却不会阻碍风的流动。
竹帘素简古朴的样子,很适合这幢旧式小楼的风格,并不显得唐突。韩玄飞在楼下欣赏了一会,才慢慢地走上楼。
他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爬满绿叶的竹屏风。他吃惊地站住脚,愣愣地打量着这个从没见过的东西。
这个竹屏风有三扇,用粗竹作框,中间用细竹编成一个个方格子。竹屏风的下部编得很密,挡住了隐在后面的花盆。花盆里种着牵牛花,鲜绿的叶子顺得方格弯延而上,错落有致地布满了整个屏风。
这个绿叶屏风,能蔽日却不挡风。屋外的清风吹来,屏上的绿叶颤颤摇动;点缀其间的粉红的花朵,娇艳迷人…….
这个屏风被放在面对后院的窗户前,作为竹帘外的又一道屏障,挡住了西边斜射入屋的阳光。
满屏的绿叶,映得整间屋子绿荫一片,不仅阴凉,还让这间深棕色基调的房间充满了生气。
李父正调整着屏风的角度,看着韩玄飞进来就停了手,站在一边,疼爱地看着一脸惊喜的儿子。
韩玄飞走上前,轻抚着一片片可爱的绿叶,碰碰娇嫩的小花,“真漂亮!谢谢你,爸。”
李父也转头欣赏着眼前鲜活雅致的屏风,“不用谢我,这不是我弄的。”
韩玄飞看了一眼父亲,垂下了视线。
“还有那个,在你书桌上。”
韩玄飞回头一看,禁不住叫起来,“天哪,这太可爱了!”
他几步跨到书桌前,“这、这是,荷花?这么小,怎么弄的?”
桌上青瓷盘的清水里,亭亭立着几朵淡红的荷花。深绿色的圆叶浮在水面上,只有碗口般大,而荷花,却只有小酒杯一样大。
“他按书上说的,试种了好几次才养成一盘,我倒真佩服他的耐心。”李父走过来,坐在屋角的藤椅上。“我也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看《浮生六记》。除了《浮生六记》,他还看了不少古书,古文底子满厚的。不仅李白杜甫、唐宋八大家,连汉以前的古文,他都看过。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背:凉秋九月,塞外草衰……我非常吃惊。可他把整篇《李陵答苏武书》全背出来了。和他谈天,真是有意思。”
李父没有看韩玄飞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们这房子夏天有些西晒,我们这么多年过下来,也没太在意,想着忍忍就过去了。还是他想得周到,这些东西都是他弄的,在你散步的时候搬过来的。”
韩玄飞坐在床边,两眼定定地看着小荷花,没有作声。
“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他搬到镇上住了。他每天一大早,就从边门到我们家厨房,为你准备早餐,然后是中餐晚餐。还真难为他,每次都想办法做出新鲜花样,就怕你吃腻了。
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可要弄出来,得花好多心思。他每天来给你折腾这些,还不敢让你看到他,只偷偷躲在厨房那边。他说只要让你能生活得舒服些,开心些,他就满足了。
象他做到这份上的人,我这辈子都没见到过……
你身体不好的那几天,他那样细致地照顾你,让我和你妈都觉得,之前我们做的真的是太不够周全了。还亏我们是你的父母。唉,对自己的儿子,还不及一个外人好。”
“爸,这……”韩玄飞刚想开口,就被他父亲挥挥手制止了。
“你不要以为你父亲是被他那几台电脑,几个笑话就收买了。我清贫一辈子,读得几本书,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我是被他这份心感动的。”
韩玄飞心情复杂地看着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父也看着儿子。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其实、其实这也不是重要的……”李父又停了下来,目光在地板上逡巡了半天,才象是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让我愿意接受他的原因,是……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在他照顾你的时候,看到了他手上的戒指。那戒指,不是和你床头抽屉里的那只一模一样吗?”
韩玄飞听到这话,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整张脸变得通红,头也低了下去。
“那枚戒指,你那么宝贝。我看到你常常拿出来看,一看就好久。我记得有次你醒来,一时没有找到那戒指,你当时急得脸都白了。那次是我在你懂事以来,第一次看到你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在你伤那么重、那么痛的时候,你也没有让我看到过那种表情。”
韩玄飞听了脸涨得更红了。他把头偏过一侧,不愿意让父亲看到他难堪的样子。
李父看到儿子这样,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韩玄飞身边,搂住他的肩膀,“好了、好了,别这么不好意思。你还是那样,一碰到这种事就容易脸红。”
李父疼惜地摸着儿子短短的头发,等他的脸没那么红了,才继续往下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拿那戒指出来看过。它反面的那个几个拼音,我拼了却一直不懂它的意思。
那天听他一直叫你韩玄飞,我才想起来。戒指上的拼音,不正是旗奕和韩玄飞吗?我想到这个,又看到你在半昏迷中一直抱着他。我就想,算了,我也不管什么男人跟男人了,什么都比不过我儿子的幸福重要……”
“爸,我、我…….”韩玄飞的声音一下就哽住了,“他……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们的事,他说了一些,其它的吞吞吐吐的。我想一定是很过份,让你无法原谅他。
你当初的坚持,让我真为你骄傲,你是我的好儿子。至于让你痛恨的事,我虽然不太清楚,可是你的心还是愿意原谅他,不是吗?不然你不会还想着他。
人这辈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就老了,你要知道什么事对自己是最重要的。有些事,能放手就放手,让它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