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善的倔强,叶善的傲气,事关他一生的幸福,不允许他在此刻有所妥让,如果他退缩了,那么今后他永远只能活在地狱里,在每个漆黑的夜晚,战栗地聆听恶魔的狞笑。
“如果你再同她纠缠不清,我就杀了她。”冰冷的口吻,使人无法置疑话里的虚假。
“你敢?”叶善圆睁俊目,感情一下子从他心灵的窗口褪净。
“我为何不敢?我要杀人,你根本就阻止不了。”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她是无辜的,你不要把她牵扯进来。”叶善知道何玉不是说着玩的,他一定会说到做到。
“看来死一个李蓁不足以让你认清现实,杨淑珍会是第二个因你而死的女人。”
“你是在逼我以后不能再去接近女人?”叶善身上泌出的冷意堪与何玉抗衡,纵然何玉是“魔”,他又何尝是“善”?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觉得太过份了?”
“你是商人,你要我为你效命,间接地是要我把这条命给你,我要你相对地独属我一人,你的身体只有我才能占有。”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契约解除,一切都不存在了,我没必要再去遵守那个见鬼的东西。”
“不管契约是否还存在,我的要求就是这些,决无更改,因为你是我的!”以无人可及的强势宣告着这具肉体包括精神在内的独占权,冰邃的眼光凝成霜雪的结晶,冷意地散发出“血魔”的邪恶气息。
“我好后悔,后悔当初为何要救你……”沉浮的幽寒溺没深不见底地湖心,覆盖上追悔莫及的雨愁,叶善神伤凄楚,低低地述说着他的自怨自艾。
“我倒不怎么后悔……”
“你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没有后悔让你活下来。”
当他从雪地醒来时,曾意图杀人灭口,虽然没有成功,但另有收获的珍贵足可弥补这个小小缺憾。
“是我让你活下来才是真的。”叶善不解其意地斥道。
“猫就是猫,平时看上去再怎么冷静优雅,总是爱张牙舞爪的唬人。”一把冷毛巾又把叶善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如果你去唱戏,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名伶,人前人后两张脸孔。”
人人都道叶府富有,一家之主叶善的贤能干练更为世所称赞,但叶善的软弱只有自己知道,其实这个男人的内心并没有他外表显露出来的那么坚强无比,想到此处,何玉不由暗暗得意。
“别把我同优伶相提并论。”叶善恼火地竖起眉。
“优伶在戏台上扮别人,你也是在扮一个自己所讨厌的叶善,你扮得很好。”
“为什么我是叶善……”
当何玉亲手敲破他遮蔽世人耳目的那层看似坚固其实脆弱的保护膜,摊呈在自己面前的仅剩下被揭开疮疤的痛楚与虚脱。
叶善不明白为何要让何玉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那种看到人骨子里的眼光着实令他心生厌恶,可是他私心底下仍有点喜悦教何玉瞧见,或许一个人背负的担子太过沉重,希望有人来分担一些无边的困扰。
*****
每到夜晚,这条街上的人流就会多起来,有些人是来街上寻找猎物的,有些人来拉客卖笑的,这条是著名的风化街,三教九流、各形各色的人都有。
倚门卖笑的半老徐娘,缩在阴暗角落的稚幼孩童,怯生的眸瞳里流露出灰色的希望,仅是为了一餐的温饱,便要用他们的一生洗不掉的污浊来交换,他们不会去想代价的昂贵,在拥有痛觉之前,他们已经坠入炼狱的底层,熊熊狱焰也不能将他们从麻木的迷药中灼醒。
街端走来一人,全身裹在一袭不合夏天时宜的披风里,高高耸起的衣领覆住大半脸孔,让人瞧不清此人的真面目,行止间,幽雅泛生。
带着愁翳的眼光飘忽地四处梭巡,似乎在寻找什么,又有点存在顾忌令他心存犹豫。
“大爷,今晚需要找个人陪吗?”一个十多岁的清秀少年倏地窜到他面前,使人惊异的是这少年的双足竟是一对三寸金莲。
“你是伶人?”两道谨慎的视线扫过少年菱形的莲瓣,这年头只有唱小旦的伶人才会从小缠足。
“是呀,我原本是庆华班里唱小旦的,后来生了重病被戏班撇下,只好到街上来拉客人。”少年的眉头似乎掠过一片阴霾,旋即又绽放出明亮的笑容。
“你要多少钱买下你的一夜?”
“看大爷的穿戴不俗,肯定不会让我吃亏的,由你开价便是。”
微澜的夜风撩起紧密的披风,露出一角精美的衣裾。
“十两,够吗?”他迟疑地问道。
“够了够了,谢谢大爷,谢谢……”少年笑得好高兴,拼命向这位宽绰的大爷道谢。
斗室寒伧萧条,短短的灯草随时可以敛尽一室的幽光,床头的一盏孤灯不想就此寂于黑暗,努力在为自己的生存跳跃不息。
“这是你家?”悦耳低沉的男中音在昏暗的微光下散发出蛊惑人心的韵味。
“这是我带客人来的地方。”
少年用的是“地方”二字,“家”这个字对他而言是奢移得不切实际的东西。
“你还有其他亲人吗?”他有意在盘问少年一些不该过问的以往,想要得到的答案只有他自己清楚。
“没有。我从小被卖进戏班,以前的事全忘干净了。”少年感觉到这位大爷正用迷惑的眼光频频打量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找出什么急亟获取的解答。
“大概也不会记得有个姐姐吧……”低低地叹声犹如晚风吹过林梢,他不止在对少年发问,更多的是在对自己的心述说那份淡淡的失落。
“大爷,我伺候你把外面的披风脱掉吧。”少年总觉得这个客人行迹诡秘,而举手投足间风华蕴藉,透露出迥异常人的贵气不是单靠素衣淡衫所能巧妙掩饰住的,那种天渊相隔的距离感,与他这寒酸的地方格格不入。
披风在手上滑落,俊雅英挺的脸庞瞬时迷惑住他的心神,他是没有猜错,这个男人果然不是他这种卑微的小人物可以妄图攀附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闪耀着凡人无法用手触及的光辉,令他遥忆起儿时听过的传说中的高贵神祗。
“你好俊……”少年喃喃地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高尚脱俗的男人,“你、你是……叶……”突然张大口说不出话来。
“你认识我?”矮小的屋脊给人狭隘的感觉,叶善索性在窄小的床铺上坐定,微诧地蹙起俊眉。
“有回你骑马路过,身边有人告诉我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叶府之主。”少年眨眨眼,内心深感好奇,“你怎么会光临我们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
这点好奇并不为过。叶善身为江南首富,家中金山银山,还少得了陪他过夜的美貌女子?凭他的显赫身份无须开口暗示,就有一大堆人前仆后继地为之效劳,犯不着他在入暮后亲自跑到那条风化街上,更甭提拣他这种平凡无奇的小卒来简陋小屋过夜。
“或许我过腻了富贵日子,想换换口味。”叶善自嘲地笑道,修长的手指撩起垂覆额前的一绺发卷。
他尽可以睡他的高楼大屋,尽可以在满室薰香中渡过一晚,但是他的房里每天晚上都会有令他恐惧的恶魔出没,施展出最残酷残暴的手段来侵犯他、掠夺他的身心,沾了他一身邪恶的气息。
他尽可以将这种行为想象成契约的交换条件,尽可以无动于衷地忍受下去,但是逐渐被男人抚弄惯的身躯正慢慢溺于性爱的快感,从排斥到屈服,从顺从到习以为常,他的身体将转变为那个男人手上致胜的筹码,而他却要惨淡的步向输诚,这是他所难以接受的。
听说花楼坊又来了一位名叫段瑛的绝色美女,取代李蓁成为花楼坊的花魁,据说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一点也不比李蓁在世时少。
花楼坊也曾多次派人邀他光临,他却婉拒了,不去的理由很简单——已经有个李蓁因他而惨遭横死,何必再拖进一个无辜的段瑛。
久经何玉调教的身子对男人间的肌肤相亲已知悉甚多,深知后果的他在危险边缘急欲悬崖勒马,他不想让何玉得逞兽欲,不想让自己成为何玉肉欲下的俘虏,于是他慌了,他逃了,他今晚逃到从来不曾涉足的陌生街道上,巧遇了一个令他忆起往事的少年。
找个陌生人过夜,只是想证明——证明什么呀?出得了叶府的峻垣奢坊,仍旧摆脱不掉叶府加诸在他身上的金玉枷索,挥不去血魔侵入他体内之际留下的冰彻恶寒,什么都无法改变,他还是叶府里的那个叶善,他为自己的一时愚行而感到可笑。
但是他找错人了,他不应该找上这个少年,更不应该跟他来到这个地方。
少年憔悴虚弱的容颜对他有着一份莫名的熟识感,这张青稚的脸庞勾起他对少年时代春风秋月的回忆,这张脸真的很像……
平静的心境荡不起一丝情欲的涟漪,淡然得反而有些对往事感慨的迷茫。
今晚冒然决定的举措注定是失败的,有了这项认知,心底的苦涩浓冽得连舌尖也渗出苦味,不再多言,起手从身边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了少年。
“你把这玉佩拿到当铺去当了,权作夜资吧。”
他没有携身带钱的习惯,所以解下系在丝绦上的玉佩赠予少年。
“你要走了?”少年吃惊地看着叶善站起来,颀长的身躯挺拔优美,显衬得此间屋宇格外低矮鄙陋,配不上他的光采夺目。
“我想我并不适合做这种事吧,事到临头,还是做不出来。”
叶善淡渺地笑了,在他跟少年同样年纪的时候,回忆并不全是美好的,挑起的绵绵旧思笼罩心头,他完全缺乏纵欲的起念,这张与多年埋放在心底的那人有些相似的脸庞令他望而怯步,一错不能再错了!
“可是今晚我要伺候你,是你用钱买下我的呀。”少年瞄了一眼手中的无瑕美玉,踌躇着是否该还给叶善,“你没有留下来,我就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或许能帮上你的忙吧。”柔和的眼光仿佛在看自己的小弟般亲切和霭,“收起来吧,你总会派上用场的。”
“大爷……”
他是很需要钱,而这块玉佩既然出自江南首富的赏赀,绝对是值钱的货色,但他是否该听他的话收下来呢?
“听话,收起来。”语气温和醉人,却包含着令人无法违抗的威严。
少年傻傻地握紧玉佩,怔怔地看着高大俊挺的背影飘然跨出小屋的门槛。
一个人踽踽独行在街上,叶善总觉得心中有什么很不安。
突然,他狂叫一声,转身拔腿飞奔回小屋,门虚掩,血腥味呛鼻扑闻。
殷红的血染红了双眼,又一次目睹了不该发生的惨景,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少年,此时身首分离,无助地躺在潮湿的地上,失去身躯的头颇尚带着微笑,他是在毫无知觉时于电光火石间突遭猝杀,死得干净利落,而那原应紧攥他送的玉佩的手空无一物。
眼前一阵发黑,叶善几乎要瘫倒,连忙往身边抓住一件物什,勉强维持不支的姿势。
“看到了吧,这就是妄想动我东西的下场。”
玉佩在凶手手中漾动着柔和的光泽,屋里浓重的杀气一点也不曾影响到它的洁净。
叶善一声不吭,猛地抢过凶手手上的玉佩往地下一掷,玉碎了,迄逦一地的星尘。
泪珠簌簌扑落,心中的痛仿佛要炸裂开来,叶善抢在自己崩溃之前悲愤地夺门而出,不理身后紧跟而来的人,在无止境的狂奔之后,脱力地让人制住了穴道。
没有惊动到叶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敞云轩的灯亮了。
“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曾经与一个穷人家的小女孩相好,父亲知道后极为震怒,说这种人家的女儿对我们叶府没有好处……当我再去她家时,人去楼空,她们一家三口全不见了……后来我听说父亲亲自去到那户人家,当面羞辱了她一番,结果……想不开就在当晚自尽了,老父禁不起失女之痛也死了,她年幼的弟弟失踪了……今天我碰上了他,长得很像那个女孩子,那时我就在想若是她弟弟还活在人世,也有这么大了……”
透明的液体从紧闭的睫羽沁出,悄悄滑落,没入鬓发深处。
心力交瘁的他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枕上惨白的容颜黯淡如纸,萎靡不振的悲伤扫尽平日的意气风发。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愿意敞开自己赤裸裸的心,用着令自己也感到惊异的平淡口气叙说那桩伤心往事,以前他不曾与任何一个人面前谈起,现在在这个凶手面前提起,好象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冷漠。
或许他已经累得不想在那个人面前扮演人人眼中的叶善,或许他真的对一切无所谓了。
11
“对……不……起……”
恍惚中听到遥远得不似真实的声音,是有人在同他说话吗?
那个霸道的男人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燕来
叶善又被唤进素香园聆训,娘亲慈命没奈何只有乖乖听的份儿。
昨夜通宵达旦,今早起床浑身又酸又疼,就象灌了醋似的,双腿直发软,尤其受创深重之处,更使他坐立难安,却又不得不困难地支撑坐好,生怕露出破绽,教娘瞧了生疑。
血魔的绝世武功他不曾亲眼目睹过,但在这方面完全显示出其深厚的功底,索求无度,百战不疲,折腾得人欲仙欲死,而他就是那个可怜的牺牲品。
“善儿,娘的话你究竟听进去没有?”见儿子一副神魂不定的样子,叶夫人提高嗓音问道。
“嗯……”叶善随意应了一声。
“那你与淑珍丫头的婚事……”叶夫热切地询问。
叶善突地打个冷战,如同冷水浇头,赫然惊跳起来,赶紧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头儿,急急开口阻拦道:“此事不急,慢慢再谈吧。”
一旦与淑珍表妹的婚事确定下来,简直是把一个大好的闺女送进鬼门关,何玉是决不会放过她的,先前撂下的恫吓不会是一句空话。
“娘觉得那丫头挺不错,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叶夫人着实费解儿子的心思,这种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儿子到底在顾虑什么?
叶善闷闷苦笑,即使亲如生身之母,又怎能启齿道出真相,属于夜晚的隐私终究只适合在暗夜里发生,光天化日之下,他无颜剥下自己的自尊,将那部分的黑暗暴露在阳光的幅照下。
“娘,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叶善吃力地扶着椅背缓缓站起,针刺剧痛倏地发作,身子一颤,脸色立时苍白。
“善儿……”叶夫人惊叫一声。
忍住眼前发黑,倒抽口冷气,叶善勉强镇定下自己,“过两天,我要去金陵巡视一下那边的生意,到时就不过来同您老人家辞行了。”说完,摇摇晃晃地走出素香园。
娘已经留意到自己的异状,再这么下去她一定会发现自己身上引人疑窦的点点斑斑。
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身上的污点,不想惹她伤心,唯一的选择就是暂时逃开,他借口要去金陵,就是不欲留在府里多生枝节。
如果他与何玉的事被第三者发现,他宁愿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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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上的画舫天下闻名,舫上的歌伎不但歌喉宛转,容貌更是艳俏动人。
秦淮河上最华丽的画舫当以“晴歌舫”堪称翘楚,有谁不知秦淮河上最出色的红歌伎洛仙姑娘是该舫名满金陵的主要原因,等闲之辈即使捧上大把的银子也休想见她一面。
一蓑柳絮,半城烟雨,金陵虽被淡氤的湿气笼罩,雾锁古都的迷离,无减于众家仕子出游秦淮的雅兴。
“晴歌舫”在几天前就早早让人砸下三百两黄金,预约包下今天的日期,扬言到时会有贵客驾临,指名要洛仙姑娘亲自出场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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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交融,唇密触,身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久久,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要放手。
将鲜艳的丰唇吸纳在嘴里,贪婪地吮取甜美的甘露,彼此心灵间悄然流动的是谁也不肯先说出口的情愫。
“你快起来……”
叶善仰面而卧,眼梢瞄到窗外射进的光线,终于发现了晨光的泌透,支起胳膊推推压了他一夜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