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正厅,笙歌已飘入耳中。不用走到里面,已可以知道热闹繁华到何等地步。
方霓虹啧啧:「宾客好多。」
「白老爷子名满江湖,大寿之日,当然有许多景仰白老爷子的人前来祝贺。」周若文看看身旁的白少情,着意捧了白家一句。
白少情不咸不淡看了周若文一眼,轻笑:「周兄千里前来为家父拜寿,少情感激不尽。」
「不敢当、不敢当。」
唢呐、锣鼓、里里外外的宾客寒暄声,仆人各处穿梭的脚步声,再加上厅外正预备献寿的戏班子练嗓声,越靠近便越震耳欲聋。
好一场热闹的寿筵,怕可算是武林今年少有的大喜事了。
三人正要抬腿跨入正厅,声音却停了。
唢呐声停了,锣鼓声停了,人声停了,连脚步声、咳嗽声也没有一丁点。
彻彻底底的蓦然安静。
周若文和方霓虹不解地对望一眼,两人都想同时发问,却都在张嘴之前,听见一声惊喜交加的洪钟大笑:「请!快请!」
仿佛这话解开寂静的法术,各种热闹的声音,顿时沸腾起来,唢呐锣鼓,仆人比开始更吵、更闹。
大厅中的宾客,堂堂数百人,高矮肥瘦各路门派,忽然随着满面红光的白老爷子一涌而出。
「何人如此气派,居然惊动主人亲自出迎?」
周若文低头一想,唇角微扬:「有如此气派者,江湖中只有一人―――封龙。」
「封家大公子?」方霓虹悄悄看一眼不作声的白少情,不屑道:「靠着家里名声摆架子,我最看不起这等公子哥儿。」
说话间,平正的方砖路上人声又沸,方霓虹看不起的公子哥儿已经被团团簇拥迎进来。
青衫蓝巾碧绿剑——封龙。
漆黑的发,星般眸子,修长而有力的手,轻轻按在那把名动天下的碧绿剑柄上。
方霓虹刚刚还在嫌弃他的名字土气,嫌弃他的架子太大;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只因「龙」这个字,若不由他用,那就再没有人配用。他若不摆架子,还有谁有资格摆架子?
光华内敛,名器暗藏,却掩不住龙虎之姿。
「白某区区生辰,怎敢劳动封大公子?」白老爷子脸上有光,笑意盈然。
「封白司马徐世代交好,世伯生辰,小侄理应亲自来贺。」
话虽如此,封白司马徐,却有哪一家出过如此杰出的人才,短短几年,凭手上一把碧绿剑,称为江湖上只可仰望的神话,也只有封家而已。
站在父亲身后的两名英气勃勃的白家公子,望向封龙的眼神,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封龙环视大厅一眼,在椅上缓缓坐下,接过仆人恭敬送上的香茶,小啜一口,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封家何幸,有子若此。
第二章
自从一剑挑杀为恶江湖三十年的天南山怪后,封龙已被武林同道奉为江湖第一高手。其年纪之轻、智谋之深、风度之佳、武功之高,均为人所称赞。这次白家大寿,不知为何可以让从不轻易露面的封龙亲自出马?
白家蓬荜生辉。
寿辰正日一早就接到贵客,白莫然心情更佳,笑声如洪钟般长闻不断,各路英豪,也纷纷向前祝寿。
「白老爷子,这是我从长白山弄老的千年老人参。区区寿礼,不成敬意。」
「客气客气,白某生受了。」
「这幅天湖落燕图,是王宫里流出来的珍品,白老爷子瞅瞅,可还过得去?」
厅中一片喧闹,众人的礼物堆积如山。这也难怪,白家虽然没有杰出的后人,但江湖地位仍在,更是武林首屈一指的富翁。
「锵、锵……」锣鼓忽变,接着清脆铃声连绵不断响起。
珠帘后人影绰绰,两名侍女打前,引出一位身穿锦服的贵妇人来。
头饰缤纷,金线坠裙,雍容华贵,只可惜脸上却有一道明显的疤痕,生生将一副国色天香的容貌给毁了。
宋香漓露出当家主母的架式,对众宾客含笑:「各位盛情,白家不胜感激。今日,请诸位尽情享乐。」她不怕别人的视线落在自己残缺的脸上,她这道伤疤,是对白家永远的恩德,是她的勋章。
另一边,白莫然已经亲自起座,将爱妻小心翼翼搀扶上来。
「不是说身子倦吗?客人有我和少礼、少信招待就可以,何必亲自出来?」
「今天是老爷大寿,我不能闲着。」
与一厅宾客寒暄后,宋香漓目光落在封龙身上,不待白莫然介绍,轻轻启唇,「封家公子?」
「正是小侄,见过夫人。」
容貌虽已毁,高贵气度却仍未消,宋香漓点头,赞道:「封公子好气度。」
「夫人夸奖了。」
这一边,宾客拜寿已完。接下来,轮到白家子弟为大家长拜寿。
白少礼、白少信率领一众白家子弟,整整齐齐跪下。
「孩子祝爹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白家人,自然惯穿白衣。
眼见底下白衣如雪,子侄个个英姿出众长大成人,白莫然连连大笑,摸着胡子笑着望向妻子。
笑容忽然一凝。
宋香漓虽然在笑,却笑得绝不自在。白莫然与她相伴数十年,自然看得出来,目光立即随着她的视线而去。
厅内白家子弟跪了一片,厅外门边上,居然也默默跪了一人。
黑衣、黑鞋、漆黑的头发。
白少情。
趁着无人注意,在厅外勉强磕一下头,白少情算完了父亲大寿的礼节。如此便无人可以挑剔什么了。抱着相见争如不见的心理,白少情悄然从地上站起来,转身。
一个挺拔的身影,却赫然无声无息出现在眼前。
白少情低头,瞅见那把碧绿得仿佛千丈深谭的宝剑,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一丝诧异,瞬间消去。
「贵客请让路。」
「封龙不才,武林中居然有如此龙凤之姿的新秀。」封龙笑了。「可否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被封龙将去路挡住,更因封龙招惹来最不希望招惹的好奇目光,白少情抿唇。
白少情居然引起封龙注意!白莫然大为不快。宋香漓唇边冷冷一笑后。
他立即走了过去。
「封贤侄,这位是……」知道无法隐瞒,白莫然不情愿地引介到:「我的三子少情。少情自小体弱,故不在山庄习武,出外跟一个夫子读书,一年回来一次。故武林朋友都不认识。」眼睛朝白少情一扫,沉声道:「天冷,不要在这里站着。你的身体比不得两位哥哥,回房吧。」
「是。」白少情应了一声,转身,封龙却还是挡在路上。
封龙充满男性魅力的脸,忽然幻化出动人的微笑,「既然是白家公子,封龙更生结交之心。白兄弟请暂莫走,有一件事情,恐怕与白家的人都有点关系。」他转头对白莫然道:「不瞒世伯,封龙此来,一为拜寿,二就是为了此事。不知世伯可否找个地方与封龙细谈?其他白家人……最好也在场。」
他虽然严辞恭敬,却每一个字都极有份量。
白莫然心中疑惑,立即点头,将封龙请入偏房,命大子、二子扶了母亲入内。白少情本想掉头离开,却被封龙一眼瞅到,修长的手轻轻搭在白少情肩上。
他何等武功,白少情身不由己,只能跟进。
各人安坐,询问的目光都停在封龙脸上。
封龙默默喝了一口清茶,才面容严肃地吩咐:「抬上来吧。」
随行的家丁鱼贯而入,每四人都抬着一具木箱,总共五具,人人神情肃穆。
白莫然一看,不由暗自生疑:这木箱看大小模样,都象棺材。难道姓封的是来寻我晦气的?
封龙也不解释,待木箱落地,又吩咐道:「打开。」
众家丁动手打开木箱,只闻一阵剧烈的恶臭味飘出。白家数人探头一看,箱内装的果然是尸体。
白莫然脸色一变,白家大子少礼已经忍不住大喝起来:「封龙!今天是我爹爹大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问的正是众人疑心的问题,一说出口,所有视线自然都转到封龙脸上。
封龙毫不惊慌,白皙的手指轻轻敲弹碧绿剑鞘,缓缓叹道:「白世伯,今天是世伯大寿,封龙原本也实在不想将这等东西呈上;可事情紧迫,已经无法拖延了。」
「哦?从何讲起?」
「请世伯先看看这些人,可有认识的?」
白莫然起座,逐一看去。虽然人已死了两三天,却似乎经过处理,头面无丝毫破损。看了一遍,点头道:「都认识。这个点苍的路和原使得一手好剑,还曾与少礼较量白家剑法,唉,小儿功力尚浅,被他赢了半招。」手一指,又道:「这个莫家声,上月在白家开在太原的银楼闹事。但闻他是为了救一个县的饥民,急需用钱,我立即命银楼支援他五千两银子,也不要他还。唉,这个人武功马马虎虎,人倒是古道热肠,不料却被人杀了。还有这个……咦!怎么看来,这些死者都和白家有点小过节?」
封龙点头道:「正是如此。这些都是一月来武林中发生的奇案,每一个都与白家有点关系,令封龙十分为难。」
「难道贤侄怀疑白家?」
白少礼插嘴道:「路和原的剑法我也很佩服,我们比武后还一起喝了一夜的酒,怎么会杀他?」
宋香漓瞅了儿子一眼,训道:「不许多言,先听封公子说完。」
白少礼对母亲似乎很惧怕,低头不敢再多说。
白莫然皱眉道:「已经发生一月?那尸体……」
「白世伯,这几人只是封龙一路而来在路上发现的。早先发现的尸身,不少还安置在封家的莫天涯内。人命关天,又牵涉武林四大家,所以封龙才不顾世伯寿筵,一定要问个清楚。」封龙环视屋中众人,半晌才续道:「老实说,若只是伤了几条人命,还不必如此紧张。江湖哪日有不死人的?可请世伯仔细查看这些人的伤口,每个人居然都死于自家门派绝招下,而尸身旁都写下大字:此派功夫,不过如是。简直将各门各派武功都大大羞辱一番。」
众人一惊,「竟有此事?」不但牵扯人命,更牵扯到各派名声。
白莫然胡子一抖,「死于自家门派?如此说来,杀人者对这些门派的绝招都了如指掌?」
「此杀人者,势成武林公敌,为各派所追杀。」
宋香漓开口问道:「封公子一路追查,想必已有不少头绪。」
「惭愧。至今唯一的线索,就是杀人现场附近,常常可以发现一只风干的蝙蝠。我怀疑这是凶手的标记,故暂且将凶手称为『蝙蝠』。」
「蝙蝠?武林中用蝙蝠为记的人并不多,不知……」
「凡是略有名声的人都已被详查过,无人可疑。而根据现场其他线索,多多少少都指向白家。就不知何人与白家有如此大的仇怨,要用此毒计。」
白少信怒哼一声,拱手道:「此人如此可恨,武林中人理应群起剿灭,封大哥有什么吩咐,旦说不妨。」
封龙沉稳地扫了他一眼:「现在最头疼的,就是杀人者的所有线索,都暗中指向白家。不但所杀者都与白家有过节,而且……」他从袖子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其中一人的手中,紧紧攥着此物。」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皱得不成模样的信笺一角,上面没有字迹,却有一个细小的白字浮水印。
「这是白家常用的信笺。」白莫然沉下脸道:「此信笺白家上下都能使用,流传在外的也不少。若仅凭此怀疑白家……」
「封龙也觉得此事是有人蓄意陷害白家。」封龙摆手道:「封白司马徐,乃江湖四大名家。若有人危害白家,封家绝不能漠视。这也是封龙命人封锁消息,亲来告之的原因。」
一听他这么说,众人都不觉安心,顿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白少情一直站在角落,听着他们将白家仇人一个个筛选出来,商议着要如何诱捕杀人者,始终一言不发,垂头看地。
他不想引人注意,却一直有人在注意他。
封龙的视线忽然落在白少情身上:「白三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原本被人刻意忽略的白少情立即被目光包围,厌恶和不屑从多人眼中掠过。
「我不习武,武林中的事也不懂,自然没有话说。」白少情索性站出来,对白莫然躬身道:「少情想早日回到老师身边,请爹让少情此刻起程。」
封龙立即挽留:「此刻?封龙尚未与白兄畅谈,何妨多留一天。」
有一种人,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显得高雅得体,而封龙就是这种人。因此,他一开口留人,白莫然立即道:「那你就再留一天吧!」
宋香漓虽然脸色不豫,也淡淡开口道:「封公子难得来一趟,你就当一天陪客吧!」眼睛悄悄从两个儿子面上扫过,暗叹即使用尽百般心思,自己这两个儿子仍比不过一个瞎子的儿子。
若白少情稍微逊色一点,她也许还不会这么狠心;但就因为白少情太出色,出色到才三岁已让宋香漓心惊胆跳。
这样的眉目,这样的资质,这样的天赋,总有一日会让少礼、少信黯然无光。她不能忍受,可又不能不忍。
白家是百年武林名家,家规森严,她无法赶走已被白老太爷认可的孙子。白少情若有意外,她第一个会被怀疑。
她只能不让他学白家的武功,让他与武林无缘;只能不许他穿白色的衣裳,让世人知道这位三少爷有名无实,他不可能得到白家的任何眷顾。
但人们不由自主的仰慕目光,仍让宋香漓担心。
「那,少情就再留一天。」白少情淡淡瞄了封龙一眼,别过眼睛,对宋香漓恭敬道:「母亲,少情累了,可否下去休息?」
宋香漓也不愿白少情留着,面无表情地点头:「嗯,你出去吧!」
白少情离开的脚步,轻而文雅,有种天上神仙踏云而来的风范。宋香不禁漓暗叹:百般压制又有何用?他不过是在厅外磕个头,已让封龙移步亲问姓名。而自入白家,封龙却只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寒暄了两句。
回到属于自己的荒凉院落,一缕粉红忽然从树下飘下。
「白少情,你和封龙谈完事了?」方霓虹已经等了很久。但一见到白少情,却仍旧笑得很甜。
白少情淡淡回答:「他是武林第一,我哪里有资格和他谈事?」抬眼看天,有点阴郁,昨天难得出来的太阳,看来今天是不会再现了。
「人人都说封龙是武林第一人,我今天算见识了。」
「不错,武功不说,人品风度无可挑剔,相貌也属上乘。如此人物,定是武林女儿梦寐以求的佳婿。」白少情历来轻轻抿着的唇,忽然吐出一点风趣。
点点笑意,击中少女心房。
风霓虹瞅着白少情,「那你又如何?你便比不过他么?」
白少情只是自嘲地一笑,并不作答。
「你说要答谢我,我现在来了,你怎么答谢?」
「吃饭么?」白少情沉吟道:「白家家规森严,爹娘见我与女客来往,定然不喜。不如等我们离了白家,再行答谢如何?等你回家,我去华山找你。」
方霓虹眼睛一亮:「真的?」
「不骗你。」白少情看向方霓虹身后,忽然笑道:「一定是找师妹来了。周大哥真贴心,方姑娘快去吧。」
方霓虹转头,果然见周若文四处张望着走来,一见方霓虹,顿时笑着飞快走来。
方霓虹把小嘴一翘:「哼,师兄真烦。那……我先走了,不然师兄又要唠唠叨叨个没完。」她不舍地看了白少情一眼,想起华山之约,心又飞扬起来。
目送方霓虹两人离去,白少情默默盘算半晌,才举步朝房门走去。
向母亲说了要多留一日当陪客的事,窗外忽然人影一闪,白少情心里明白,轻道:「娘。屋里太闷,我出去走走。」
一出门,手腕立即一紧,被一路拖着走到远处隐蔽的假山内。
「这里不会有人来。」原本洪亮爽朗的男声此刻带着按捺不住的焦急。
白少信抓着白少情的手腕不放:「一年才回来一次,今天若不是姓封的小子开口,只怕你又溜得影子都不见了。」 匆匆忙忙就要猴急地亲嘴。
白少情冷冷道:「还不知足?听说宋香漓已为你娶进两房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