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至少还相爱吧……偶尔会为“爱”吃醋,生气,误会,吵架,乃至打架。——有次我见冯锐锐脸上有爪印,她说是猫挠的。但她家没养猫,养了一个流长指甲的坏脾气的女孩子。自从她剪了长发,就留起了指甲,幻想着她老佛爷般合起双手来,宛如一只豪猪的样子我就会忍不住笑,结果咳嗽声就把陈皮梅弄醒了。
我发现这个女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她爱趴着睡。往往会把脸上睡出印子来,幸亏她脸上瘦,不然浮肿起来会很可怕。一瘦,再稍肿一点,反倒有点慵懒的气质。她那样趴着睡,已经把乳房下缘睡出了深深的弧形的皱纹,像两个半括号。一个女人对乳房都如此不关心,可见她对“身体”是有些自暴自弃了。也许她和我上床也只是这种心态的表现之一。她的逆来顺受容易让人理解为女性独有的温柔。但我知道她,至少她,不是那种人。她如果真爱一个人,渴望被他爱抚并爱抚他的话,一定会激狂、霸道、义无返顾——宁愿一根根吃掉那人的手指也不许它们再去碰触其他女人的肌肤。
那个能让这样的人已经失踪了。
所以她只剩下无奈,温柔的无奈着,茫然的等待着。试图把结尾弄成宗教式的永恒。数据和资料统统是杂乱无章的,我必须把它们有序的塞到我那些空洞冗长的句子里去,弄出一篇数学与语文结合得完美无缺的东西来,以证明这三年我没有白混。
我很忙,陈皮梅也很忙,有家无聊的出版社要出啥南方温柔粉红系列什么的。向她约稿,所以她也忙。
大家都忙着。小青忙着考试,冯锐锐忙着挣钱。废人谷忙着唱歌,同时也在筹备他们在全国发行的第一张唱片和制作乐队网页。
不知道罗西现在在忙些什么?
33
废人谷的唱片出了。陈皮梅买了回来听,翔子说你花那个钱干什么。陈皮梅不回答,兀自开始放唱片,然后悠悠的伏到桌上开始写她的小说。头一首歌沙沙哑哑的,让翔子疑心这是盗版,而且是质量低劣的盗版——盗版也要分档次的。
谁,
谁用假声伴唱伤风的钟声?
教堂的钟声,
冬天的冷气,
和浮肿的铅色的松软的沉重的肉体。
他有一辆克莱斯勒。
所以可以换到她的美丽。
我,
听着远方患哮喘病的汽笛。
老人的呼吸,
断断续续。
那华丽的热闹的空虚的无谓的婚礼。
我有关于你的回忆,
让我扎上彩色的缎带送给你。
我只有关于你的回忆,
可以让你用来挥霍,
和忘记。
——《一个冬天的婚礼》
慵懒,灰暗,晕眩,空虚,还有掺了香雾的瓦斯般的迷欢。Gipsy舍弃了惯用的器乐技巧,除了浮士德的吉他外,简直算是清唱。滞涩,缓慢的声音,仿佛随时会被流动的时间扯成长长的条子。
这是唱片中唯一一首翔子之前未听过的,想必是新作。翔子想象或许就是那个刚过去的冬天里,某天Gipsy写在路上看到了一辆迎新娘的花车,于是就有了这段恶毒的煞风景的歌词。其实Gipsy写的歌词看上去更像诗,但一唱到嘴里就不对了。虽然废人谷的摇滚更倾向于软性的英伦派,但大多数三十五岁以上的人还是难以接受。难得Gipsy也会收拾起浮华,老老实实伴着吉他唱一回慢歌。
Ashdod有次跟翔子提过Gipsy原是学生物化学的,在S大,那是全国排得上号的理工科大学,生化系更是鼎鼎大名。翔子差点没从高脚凳上跌下去。
Ashdod说,Gipsy完全有能力考研的,但他读到大四——已经大四了——上半学期,忽然自动申请退学。在家里闷了一年多后,废人谷正式出道。Ashdod的口气很平淡,只是在说“已经大四”时略带遗憾的神色,但随时还是更多的说起了废人谷。
你别看天使外表那么夸张乱来,他其实是个很温馨的人。有时甚至会有点小姑娘的感觉。知道他为什么搞成那样——那是因为他白天还要教育祖国花朵。对了,他是个小学音乐教师,你惊讶么?吓到了——很有趣吧。而且他是专攻小提琴的呢……
翔子无法把一个在薯色浸染的窗帘边拉小提琴的身影和天使连系起来,后者玩起贝斯来简直跟它有仇一般。
……你也浮士德很“木”是吧。这个人是挺无趣,但绝对可以信任,你甚至可以把老婆都托付给他,放十万个心。
“那飘飘呢?”翔子追问。他更想了解这个长发泻地目光美丽空洞说话尖酸刻薄的家伙。他那瘦弱单薄的身板怎么看都不可能把架子鼓敲得要散架。
“哦……”
Ashdod的语气忽然变得谨慎,甚至有点警觉。
“他的过去我不太清楚。反正他是废人谷最后一个加入的。”
“原来的鼓手呢?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那时侯废人谷还没有红。”
“原来的那个鼓手呢?”翔子对Ashdod逃避的第一个问题愈加感兴趣。
Ashdod打量着他,翔子看不懂那眼神的意味。最后,他平板的说:
“死了。”
“怎么死的?”
Ashdod转过身去。“电死的。”他仿佛已经对对话厌倦了,于是隐灭在酒吧台转角处的橡木门后。留给翔子旷大的舞池和映在壁上抽疯似的人影。
翔子喝了那杯正燃着白兰地的天堂鸟,笨重的跳下高脚凳。卡普亚外面的阳光灿烂得近乎完美,但怎么看都有点虚伪的意味。春天了。
翔子不知怎的,老惦念着罗西学过电工这件事。他对罗西高中没上完就跑到技校这段日子的细节一无所知……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是很可怕的,于是死命摇了摇头,大步往前走。依稀看见有行人驻足盯住他,大概在犹豫要不要给精神病医院打电话。
34
翔子在打字。随身听里放的是一档八卦音乐节目,主持人用烂得要死的台湾腔调介绍着废人谷的网站,频繁使用“蛮有可看性的”及XX歌迷“真是有够乱来”之类的废话。
翔子忽然退出了A盘,上网打了那个目前火爆得要命的网址名。鬼使神差的。
怪不得有人说上网好比上厕所,等的时间比上的时间多得多——当然是指公共厕所。翔子之前对此尚无深刻体会,因为他因学术研究而去的那些社科类网站统统都是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终于有了。可翔子找不到Ashdod所说的那个前任鼓手的资料。废人谷以装傻充愣的方法埋葬了那段历史。也有罗西的资料,作为废人谷的专属造型刑,他的名字更多的被人与废人谷,Gipsy联系起来,而非“失乐园”。
但只有寥寥几行字,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个人简历和小趣闻。关于翔子迫切想知道的那段,上面只说:
“高中中途辍学后在一所电工技校学习,后转而自学美容造型……”
晚上,翔子与陈皮梅做完爱后,陈皮梅用一句话概括了她的感受: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和活人做还是和死人做。”
这句话浓缩里她的不满。很难得她也会对此种事有感触。在翔子看来,他们在此过程中的任务并没有必然联系,并列而行但不相交,可以看成是翔子一个人在抽羊角疯或是陈皮梅在闭着眼唱歌似的咿咿呀呀的嚷嚷,仿佛是电话录音带。至于为什么要做,并不重要。有两种合理的解释:一种是既然同居了,就必须做。否则正如晴雯说的“白担了虚名儿”。另一种是锻炼身体,消耗多余卡路里。
而且说实话,陈皮梅的身体虽然修长美丽,但很难叫人与“性”产生联翩浮想。她太瘦,尤其是四肢,压在上面时仿佛是睡了一副没刨平的硬木床板,她的突出的尖尖的髋骨总是硌痛翔子。她的胸太平,不是男人式的平,而是仿佛古典主义的油画中的妇女,乳房像两个紧握的婴儿的拳头,远远偏离身体中线在腋窝附近。如果说她的身体也有表情的话,那就是愤怒。翔子在接触它时常常忍不住思考一些令人不满的现实问题,如腐败,如民主。
在那种混乱激烈的恍惚中,他会莫名的怀念那个失踪已久的人。
至少,他的身体的表情,总是微笑着。
他的气味,质感……仿佛白兰瓜,美妙,而美味。
对于把罗西幻想为性对象这点常常在关键处把翔子吓出一头冷汗。于是他心虚的加倍补偿身边的身体……
一结束就伤心,没完没了的伤心。却又流不出泪来,只好抽烟。抽了就咳嗽,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痛苦。
陈皮梅总是趴着,让他一顺眼就看见一个梯形的白茫茫的背。
有次他咳得太厉害,陈皮梅终于爬起来夺走了他的烟。淡淡的说别抽了,对身体不好。翔子曾因罗西一句玩笑感动得像烂苹果,可听了这温情体贴的话,却半点感动不起来,只说“噢”。
陈皮梅却没有立刻又趴下。她问翔子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骗人。”
她的口气冷冷的,一点也没有一般女子说这话时的娇嗔感觉。
翔子不说话。许久干笑了两声,说:“想你。”
陈皮梅笑了,说原来你也学会甜言蜜语骗人了。翔子低眉顺眼的说多亏你提携。陈皮梅只是无奈的笑笑,再度叹着气趴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歪着头。
她大瞪着双眼,却什么也不在看。
最后,她幽幽说:“你也在想他?”
“‘也’?”翔子以进为推,以攻为守。
陈皮梅轻蔑的笑笑。“我是不在乎承认的。”
“你爱他?”
“要我说多少次?!”
“那为什么又要和我——”
陈皮梅冷冷的把黑眼珠转到眼角,一双眼白多黑少。
“因为我很冷,很寂寞。我需要男人,需要性生活……我并没有强迫你,是不是?这不算利用,顶多算是‘互相利用’。”
“什么叫‘互相’?!”翔子火了。陈皮梅懒洋洋的翻了个身,仰面躺着,乳房像两个愤怒的拳头。她的话让翔子舌根发苦。
“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比如都可以算是‘知识分子’。但那不重要,对你来说,我们最有价值的共同点——是——罗西。”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整个人就松软下来。
“但不要告诉我你和我做爱时,把我想象成一个男人——我会吐。”
说完这话后,陈皮梅又恢复了趴姿,并且很快睡着了。
翔子抱膝坐着,又不由自主的把手伸到床头柜上的衣服口袋里掏烟盒子。
找到了烟,又找不到打火机。
35
翔子开始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疲倦——这是一种不健康的疲倦。好比一个人虽然不干活,但却成天的缩在阴湿僵冷的被子里睁眼睡觉,感到身上发了霉,恹恹的,倦倦的。半点力气也没有。如果说废人谷尚能发泄一些东西的话,翔子觉得自己根本无可发泄。
生活规律自足得让他时不时有自杀的念头。
他开始痛恨每天一回家就有一成不变的饭菜和女人等他;痛恨45°C恒温的洗澡水,泡着仿佛一具浮尸;他甚至开始痛恨做爱时陈皮梅录音机似的调子,于是有回他愤愤的说你能不能安静一点。陈皮梅立刻闭了嘴,一声不吭的任他摆弄。后来翔子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出声吧,我都要睡着了。
翔子就着陈皮梅的耳朵说:
“你真像温柔的沙子,已经快把我埋葬了。”
断章取义的理解的话,也可以解释为对女方魅力的一种恭维。但到底什么意思,他们彼此太心知肚明了。
陈皮梅说那样你就可以忘记了。
翔子打了个哈欠说也对,快睡吧。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睡觉是一种最接近死亡的生存状态,但除了睡觉,又没有别的事可以在晚上做。最令他恼火的是:现在几乎连梦也没有了!
有天他背着陈皮梅去摇摇。难得在那里的阴暗角落中发现戴着墨镜的Gipsy。他坐在一个悬着巨大的撒拉逊风格的香炉底下,喝着镀银圆盅中的饮料。他现在应该很忙才对,废人谷正为歌迷热切期待的第二张唱片做准备。他却来这儿闲闲的喝“Why
not?”喝一晚上?
白痴都能感觉出他对翔子的态度是不太友善甚至是相当排斥的。但翔子今天却仿佛刻意要找点激动人心的事似的凑上去。
哪怕被人一言不发的打一顿也是畅快的。
翔子觉得自己都快整个儿烂掉了。
令他失望的是,Gipsy表现出了相当淡漠的礼貌。并为翔子点了一杯“黄色潜水艇”,事先并没有问翔子的喜欢与否——这点上,他的专横仍没有改。
他转着杯子说快一年了吧。
翔子问什么一年了。
罗西失踪。
翔子被提醒后就叼着长长的吸杆愣在那里,像个滑稽的孩子。
于是Gipsy笑了,说算了算了不谈这个了。你过得怎么样?
也就这样。那你呢?
也就这样。
一问一答,两人又没了话题。Gipsy喝他的“Why not?”,翔子喝他的“黄色潜水艇”。
翔子决定带动一点气氛,就和他谈音乐,但无异于班门弄斧;在他的高谈阔论的过程中,Gipsy数次把杯壁贴住嘴唇防止自己笑出来。翔子最后抓抓头发说,为什么你的歌好像越唱越苍凉了。
Gipsy呆了一呆,说是吗,也许我老了。
要是搁在以前,翔子早说“放屁”了;可现在,他只是闷声不吭的啜吸杆——他想他有点明白Gipsy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