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官员自呈上香烛元宝银锭等物件来,我先燃了一张地图,接着燃了《佛本生经》一卷,又燃了纸人、纸车马、纸宫殿等物,这才罢手起来,折身退后半步,自有礼部官员依次焚化什物。
眼望火光冉冉,白烟夹杂着香鼎之气混合而上,冲至庙堂横梁之上,几番逶迤,自天顶气窗穿出。那些馨香,含着一个后人纯真的感念,蓄着一个家族殷切的希冀,存着一个王朝宏大的构想。
我定定望着,火光映得人人面上通红,映得眼里闪烁,好似也映得心里透亮。他们的眸子里,看我时,带着敬畏,带着惶恐,带着叹服,自也有不安,也有畏缩,还有平淡。
不动声色扫过众臣一眼,替天子祭祀,谁都晓得意味着甚麽。我留心刘钿的面色,他却从头至尾不曾望我一眼,只是流连于金盆内灰烬与高堂上灵牌之间,连眉头亦不曾皱一下。
待这边儿结了,高公公冲我打个躬,我晓得该往宫外行街了,遂微微颔首,率先出了庙堂。众臣随后而行,井井有条,悄无声息。
无人注意到,那堆灰烬中,夹杂着一团烧焦的面团;无人留心到,那些烟气中,混合着一股食粮的味道。
镱哥,那只八戒我烧了,它先我一步来陪你,可莫要别叫他人抢了去。
方出宫城,夹道围得密密实实,人头蹿动。见着车撵来了,黑压压跪倒一片,口里喊得震天响:“皇天在上,保佑我卫朝万岁,万万岁——”
庭继回首望我一眼,我只一笑,点头示意他前行,他一皱眉,与身侧官员说些甚麽,那官员连连点头,不时小跑过来。
“蔡大人说甚麽?”我轻道。
他先跪下行礼,方起身轻道:“蔡大人的意思,是说没想着百姓来了这麽多,禁军总共二千,护送队伍的不过八百…”
“叫老蔡安心,今儿不会出茬子的。”
我含笑拍拍他肩膀,看他面孔生,多半上刚调入京城的,竟被我这一拍吓得面上一白,复又转红,诚惶诚恐道:“是…是!”忙的小跑回了。
庭继听得连连皱眉,又回身望我,我只一笑,冲他挥挥手,他只得叹口气,方又前行。
张庭张广怎可能眼看着有乱子不管?这些百姓里头儿,早暗暗混着禁军的人,稍有异动,还未出手,定会被擒住。何况中军也在,出不了茬子。
只这些,不能告知庭继你罢了。
行到半途,前面队伍立住不行,我一扬手,叫停了队伍。禁军士卒来报,有个老翁跪在道上,捧着些物件,自说是献给皇上的。
我一皱眉,遂朗声道:“请老人家过来!”
少时,禁军引个七巡老者过来,远远见着我就跪倒在地,手上捧些甚麽高举过顶,深深拜倒。
我下了车撵,行至他身旁,柔声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老者仰面道:“今儿是冬至,民间要献鞋袜给尊长,亦要宴请先生、定教习。小老儿受京里百姓所托,要谢谢当今的皇上,若不是他和历代先皇,咱老百姓自个儿都吃不饱,又拿甚麽来告慰自家祖先?”
我细细一看,原来他手上捧的,不过是一些鞋袜衣带,手工绣的,虽是粗糙些,摸来却也暖心。下头儿亦有一幅消寒图。
我含笑接了:“本王定亲手将这民心民呈给皇上!”
老者又扣个头,与周围百姓齐呼数声万岁,方起身下去了。
我折身返车,复又前行。
一路往西出城,行至外城天殿祭天,又往地阁祀了社稷,取道东门回城。待行回宫中,这祭程方算罢了。
宫里小冯子带了父皇口谕,宣我入永璃宫伺候,其余朝臣可先行回府,今夜申时初刻入华延阁饮宴。
匆匆行过抚坤殿,走在空荡荡的甬道上,风起薄凉,吹得枝头寒鸟轻鸣,仰首望时,只见振翅远飞,落下两片白羽。
小冯子轻道:“三王爷快走吧,皇上在畅景宫呢!”
我回他一笑,这才前行。
通传,叩首,问安,奉上那民意,父皇抿嘴一挑眉毛:“老三不止会带兵,还会御民了。”
我只笑笑,这朝堂上无非是骗骗我,我哄哄你,只要面上光彩,何需计较背地里的乌七八糟。
长公主笑道:“今儿也是女红开始,滟儿绣了锦裘,你不看看?”
我这才见刘滟自堂后转出,手里捧着几件大氅,含笑跪下:“给父皇见礼,给——”
父皇哈哈一笑:“免了免了,和老三都起来吧。”
没由来一丝不悦,面上却笑道:“我都不晓得原来你会女红。”
长公主掩口笑道:“你不晓得的多了,滟儿温柔体己,知书识礼不说,还有巧手一双。”
父皇抖开一件大氅披上,口里连连赞道:“好,好!”
滟儿一笑:“父皇喜欢就好。”
长公主又道:“今儿也该作圆子供神祭祖的,不知御厨房可单独备下了?”
我一愣,这不过是民间习俗,尚不曾于王家祭祀行过,故而没准备,现下她这一说,还真有些棘手。
刘滟却轻笑道:“滟儿觉着要御厨房弄了,心不诚。就越礼先弄了些,还望父皇赎罪。”
武圣一笑:“这有何好怪罪的?倒要赏你呢!”
刘滟忙的跪下:“是滟儿分内事儿,怎敢邀赏?”
武圣朗声大笑道:“一个老三已是机敏过人了,现下加个滟儿,可怎生了得!”
刘滟含羞望我一眼,我只好回她一笑,她赧颜垂目笑了,我却心里一叹。
长公主拉她起身,亲亲热热说一阵方道:“那我这就与滟儿先行部置,你们男人家先说着。”
也就躬身送她走了。
父皇停一阵方道:“今晚华延阁宴,还是你领头儿。”
我忙躬身道:“替父皇祭祀已是极大恩宠,儿子受宠若惊,这晚上…”
“今儿的晚宴,不同寻常,交给旁人,朕不放心呐!”
我不由一抖,抬眼看时,武圣眼中一片冰凉,竟不免心里一颤,说不出话来。
杀气隐隐,这暖室焚香,竟盖不住阵阵血腥之气。
亡羊补牢
胡乱搪塞了几句,武圣只说倦了,遂躬送圣驾返回寝宫。我立在永璃门前紧紧皱眉,涌上七八个念头来,却一时不晓得该选哪个为上。
微微颦眉,深吸口气。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父皇究竟想做甚麽、如何做!
子敬替我批件衫子:“爷莫要太过担心。”
我缓缓摇首,冲外行了两步方道:“子敬,你去找麒尉,他已改了名字混入禁军,你去探探今晚禁军可有何异动,若是要紧,…”
“是!”子敬颔首道,“爷可还有吩咐?”
我抬腿往宫外行,口里道:“请镗儿、铭儿、连之和…庭继到府上来,我候着他们。”
子敬应了,我又不放心,补了一句:“麒尉如能到我这儿来,最好不过,若不成,定要问清楚了。”
子敬肃容而去,我与他各行一方不提。
回了府上书房没多久,镗儿铭儿他们先后都到了。
我待他们饮了茶,方笑道:“老蔡啊…若是不介意,我便这样唤你了。”见庭继含笑颔首,我又道,“老蔡,昨儿只说我替父皇祭祖,没说要我领头儿作华延阁的宴吧?”
庭继一愣:“本该一气儿行完的,怎麽,皇上又说不要三王爷领宴了?”
我哭笑不得:“老蔡啊老蔡,此次真是被你害死了!”
庭继一脸不解,连之轻道:“本来行完也非没有先例,只我亦以为王爷仅祭祀罢了。”
庭继摇首道:“皇上本就想王爷把这事儿办妥了,又怎会分作两截儿?何况朝上王爷也没细问,我当王爷已晓得了,这才没多嘴。”
铭儿道:“三哥不想领宴麽?”
镗儿望我一眼接口道:“蔡大人,不知今晚华延阁都请了甚麽人?”
我不由一笑,微微点头,方转向庭继:“正是!老蔡啊,今晚除了王室子弟外,还请了谁?”
庭继奇道:“还能有谁,不就是朝里的大臣…”突地脸色一变,“这回子皇上说是称帝以来第一个亚岁,要恩威并施,故而还请了住在京里的…”至此已说不下去,一张脸煞白,只管望着我。
我扫眼众人。铭儿只管拉着镗儿小声儿打探,镗儿正和他咬耳朵,铭儿听了连连点头;连之面色阴晴不定,似有话说,却咬着下唇不开口。
正要开口,门外子敬朗声道:“爷,来了。”
我冲他们使个眼色,四人乖觉,起身转入内室,我方道:“进来吧。”
子敬轻启半门,一人闪身进来,子敬自将门合上,那人反手将门扣好,方跪下叩首道:“麒尉见过三爷!”
“罢了。”我微微摆手,“你到禁军有一阵子了,可有甚麽不妥?”
麒尉躬身道:“虽没被张家父子怀疑,可也没被当作心腹,奴才失职,愿受爷罚!”
我轻笑道:“自灭了申国回来,你方入禁军,能叫他们不起疑已该赏,何罚只有?”
麒尉低声道:“本来是有个事儿的,只奴才自个儿也没探明白,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与爷,子敬大哥就来了。”
我颔首道:“但说无妨。”
麒尉道:“张家父子在禁军中秘密挑选了一批人带走,并不提去何处,也不说做甚麽。”
我一皱眉:“甚麽时候的事儿了?”
麒尉想了想方道:“最初那天似是四王子班师回朝的日子,后来又有过几次,但昨儿又选了一些,内务府那头儿也嚷嚷禁军要了好些弓弩,可也没见着用在何处。奴才本以为是要他们混入百姓中,好暗中护着游行的安危,谁知今儿在人堆里,奴才一个眼熟的都没见着。”
我缓缓点头:“麒尉,老莫有和你联络?”
麒尉垂目不语,半晌方身子一抖:“…不曾。”
我行至他身侧,柔声道:“你别担心,我敢说,今儿晚上你就能见着了。”
麒尉猛地一抬头:“爷怎麽晓得?”又惊觉僭越了,忙的低头道,“奴才冒犯了。”
“无妨无妨。”我轻笑道,“你在禁军时,有易容吧?”见他点头应了方道,“既如此,今儿你就别回去了,晚上与子敬随我进宫。”
麒尉眼里波光一动,忙的跪下:“奴才…奴才不知该说甚麽了!”
我呵呵一笑,拉他起身:“那就甚麽都别说了,这回子先下去好好歇歇,晚上等你立功!”
麒尉拧着扣个头才起身退下了。
待他出了门,我低声道:“你们以为如何?”
不期然,四人均是惨白着脸转出来,不发一言。
我咳嗽一声:“怎麽哑巴了?”
庭继身子一晃:“皇上,皇上不会是想…”
我望眼连之,他幽幽一叹:“该来的躲不了。”
镗儿皱眉道:“可这也太冒险了。”
铭儿道:“虽说收服了天下,可也着急了些。”
我连连点头;“你们说的,都不错。现下怎麽办呢?父皇明摆着把我推到这浪尖儿上了,没事儿自是皆大欢喜,可若有个甚麽茬子,各位都跑不了。”
庭继一昂首:“我这就找皇上理论去!”
唬得连之忙拉了他:“这节骨眼儿的找了去,不是自寻…”后头话咽了下去,满眼不安,只得转目望我。
镗儿亦道:“蔡大人三思。”
“该三思的是皇上!”庭继一顿又道,“四海初定,就算要铲除异己,也不该这麽心急,叫那些降臣如何心安?”
铭儿搔首道:“我倒觉得父皇有些道理,尾大不掉,终是祸患。”
庭继气呼呼道:“我自然晓得不能久留这些人,可现下动手,实在不妥当!”
“老蔡,你先别急。”我眯眼笑道,“父皇是何样儿人,怎会想不到这些,既然他下了决心,说甚麽他亦不会听的,万一惹恼了他,你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