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慕_慕容澄

作者:慕_慕容澄  录入:07-04

  她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气有些缓不上来,我忙拍她的背,又被她止住,“娘是个医者,对於自己还能活多久,心里清楚得很。你从小跟著我,也该知道,我自你三岁起喝药调理使得自己血脉不顺,以求远离皇恩,也让我们母子二人平安过了十八年。对娘来说,这十八年来的每天都是多活的,娘也知足了。阎王也快来收娘了,你也可以不用再处处小心,放心地去吧。”

  我勉强一笑,心中满是苦涩,不知该作何回答。

  正沈默著,门外有人唤道:“娘娘,皇上派人来传话,说之前让备的乳冰酪已经送到御花园了,请王爷过去享用。”

  太妃应了一声,有朝我道:“该说的都说了,你去吧。”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塞给我道:“上面写著香囊里的药物成分,以後每到夏天,你就自己配个戴在身上,记著了?”

  我知道这已是在交代後事,心中一阵绞痛,表面上却不能显现出来,只好死死咬著唇。太妃站了起来,低头吻在我额上,“记著,过几日若是听闻我大丧,千万别再进宫里来了!直接走吧……”我感觉额头上有水珠落下,知她又哭了,忙也站了起来,装做没看见,道:“儿子先走了。”低著头就要离开。

  她拉住我,反复著念:“记著,千万别再进宫了!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我几乎是逃到门口,却迈不出去,犹豫著要转头看她,又听她道:“小心些。既然连为娘的都能看出你是装的,那裴晨,自是早就知道了。不然也不会,处处守著我安全了。娘猜不到他的心思,所以你还是快些离开吧。越远越好。”她声音已平静了下来,“不准回头!抬起头来,去吧。”

  说完却是一阵咳嗽。

  我感觉自己下唇已被咬出血来,眼里也酸涩的很。门外站著跟著母妃已经二十多年的姑姑,刚才正是她传的话。见我这样,她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我嘴边的血迹,叹了一声,道:“王爷快走吧。别让皇上等久了。”

  我点了点头,迈出步子。听得木门在我身後阖上,眼泪终於落了下来。

  刚走到宫门口,那个叫惜福的太监就跑了过来,打了个福道:“王爷,皇上已经在御花园等了有一会了,王爷请随奴才来。”他招了那两个等在门口的太监举著遮阳板过来,一边在前面给我引路,嘴上还不停:“皇上怕王爷尴尬,已经让嫔妃们都回各自的宫中去了,可算是为王爷著想呢!”

  我心里正烦著,所以只是低应了一声,便不愿再开口,埋头赶路。

  惜福见我这样,也知趣地噤了声,却不时转头看我,一脸惊奇。我一愣,立刻明白过来,用袖子将脸上的泪痕与血迹擦了,调整了一下心情,尽力使自己看上去与平时无异。

  我一路上都在想著太妃的话,想著她对我的叮嘱,又想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按他说的去做,不禁一阵恍惚。母妃,您可知道,即使再有心逃离这皇宫这京城,可我……根本就没有谋生的能力,又谈何逍遥自在呢?

  我便是注定,要死在这里的。

  “二哥?”

  听得熟悉的声音,我回过神,才发现不知觉中竟已到了御花园,而裴晨就在我跟前!

  脑中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急著要行礼,可还未待我欠身,他已经拉过我的手,脸凑了过来,几乎与我撞上,“你哭过?嘴唇也破了……怎麽回事?”说著,他另一只手轻触了下我的眼角,又一路往下到唇上,却又不敢碰到我伤口,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我愣了一下之後忙侧过头想避开他的手,道:“没事……”又将手从他的掌中挣脱出来,往後退了一步。他面上划过一丝尴尬,随即便得阴沈下来。我低下头不敢看他,心中暗道糟糕,裴晨本就心细,如此明显的痕迹又怎会看漏?

  原以为这尴尬的气氛要持续一会,谁知仅过了片刻,他就已经把僵在半空中的手收到背後,用带著些许歉意的口气道:“二哥是怪我没有照顾好太妃了吧?裴晨知错了。”我一愣,刚要否认,抬起头却见他已侧过身子,冷冷吩咐:“惜福,宣御医速进宫,再加派些侍卫,一日十二个时辰给我看牢了。若是太妃有任何意外,让他们提著脑袋来见朕!”

  他的声音逐渐抬高,最後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那太监显是没见过他发如此大的脾气,整个人抖了一下,差点没摔到地上。

  “还不快去?!”裴晨又吼了一声,眼神也瞬间锐利起来。

  惜福连忙应了,招了几个小太监,一路跑出了御花园。

  我暗自懊悔今日的疏忽,却又觉得有些可笑。即使他不拿太妃牵制我,凭我的本事,也万万不可能成为他的威胁的。他这麽不放心我,又是何必呢……

  裴晨深呼了几口气,再转过头来面对我的时候,脸上已经不见了任何怒意,笑道:“二哥,点心已经上齐了,咱们一起用吧。”

  我点头,跟著他走到亭中坐下,木然地拿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还未嚼几下,就有一个神色慌张的侍卫跑到亭前,张口要说什麽,看到我在之後一愣,犹豫了一会,终是没有开口。

  “什麽事?说吧。”裴晨看了看我,转头对那侍卫道,“没有什麽王爷不能知道的。”

  我一吓,心道我的地位什麽时候这麽高了,又忽然想到刚才这侍卫一路从门外进来,也未经通报,想必是裴晨的亲兵了。当然这两个想法之间并没有联系,却在同一时间自脑中浮现出来,连自己都感觉有些怪异。

  那侍卫得了命令,先是跪下行了礼,向裴晨与我请安,然後神色凝重地道:“启禀皇上,裴暄王爷中毒,至今,昏迷不醒……”

  十二弟?!

  我惊地站了起来,椅子被冲里撞翻,重重地摔在地上。裴晨一惊──不知是不是被我吓的──忙过来握住我的手腕,似乎是想说什麽,却发现我看都没看他,抿了抿嘴,转头问那侍卫:“什麽时候的事?御医宣了麽?”音色之中却不见慌乱,竟像是早已知情!

  “回皇上,是今日午膳时候的事。小王爷用膳的时候突然晕倒,王府的管家立刻封了宅子,又派人来通报皇上。御医已经宣了,但似乎并未查出是何毒,至今……”

  那侍卫还在说著什麽,我却已不愿再听,只是不可置信地看著裴晨,“他……他才只有七岁……”又挣扎著想脱出他的手腕,“他能碍到你什麽?!”

  裴晨被我突然抬高的音量一吓,又立刻皱紧了眉,“你以为……是我害他?”

  不是你还能有谁?!我在心里喊道。

  不愿与他争辩,我急著要抽出手离开,他却越握越紧,脸色也愈来愈黑。

  “你放……咳……咳咳……”我猛吸口气,却忘记了嘴里还有未咽下的糕点,一时间全呛到了喉口,一阵咳嗽下几乎缓不过气来。裴晨见我突然弯下腰,忙给我拍背顺气,又让边上的侍女端了杯茶来,亲自递到我嘴边。我扭头避开,手捂著嘴一味地咳著,裴晨无奈,把茶杯放到地上,也弯下身子,探头看我:“二哥……你听我说……我……”

  “皇上!王爷!”惜福回来看见我俩都蹲在地上,想必吃惊不小,立刻叫了出来,又一路跑了过来,喘著气要扶起裴晨。

  “没事。”裴晨摆摆手,见我已止了咳嗽,便将我一同拉了起来,拿下我捂在嘴上的手,道:“二哥,我……”又突然变了脸色,“二哥?你咳血?!”

  我一愣,这才感觉手上有些粘腻,忙反手擦了嘴,避开裴晨的视线,“没事……”

  “没事?!”裴晨吼了一声,又转头朝还没顺过气的惜福吼:“还愣著做什麽?快宣御医!”可怜惜福哪里还敢停留,忙应了一声,又跑了出去。

  裴晨扶我到他刚才的位子上坐下,又命侍女端了水来给我洗手擦脸。这时候已经有机灵的太监把刚才被我踢翻的椅子重新摆好,见裴晨并不入座,只是站在我边上,又把椅子搬了过来。

  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擦干手,我已经大略平复了下来。见裴晨站在我边上,一脸焦急,不禁有些尴尬,碍著君臣之仪想要站起来,却被他拦住,“你坐好。”说著又把那太监搬过来的椅子再往我这边移了一点,才坐了下来。我见他只坐了半个椅子,依旧有大半个身子横在我身前,脸上也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不禁有些愧疚。

  许是真吓到他了吧?

  这样想著,却又浮上一些疑惑。按理来说,我若是出了什麽事,不正合他心意吗?毕竟再怎麽无能,我也还是个王爷,光以血统来说,对他的帝位还是有些威胁的不是吗?他也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裴暄下手的麽……

  而仅仅是转瞬,我便明白过来,他其实并不是真心这麽做的,只是碍於表面上的礼节,要做出一副平和相处的假象出来给人看而已。这样的话,即使哪天降旨定罪或者干脆找人暗杀,都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私心上去的。

  裴晨从我手上拿过脏了的帕子递给侍女,又拿了块干净的亲自擦我连上的血迹。看著他带著浓浓忧愁的眼神,我心中的苦涩不可抑制地蔓延开来。

  轩辕裴晨,我从未负你,也用不会害你,你又何必视我为眼中钉非要铲除不可?难道血浓於水的亲情与儿时的些许情分,竟真抵不上那明黄的龙袍?

  越想越难受,又感觉自己无力面对他的眼神,只得闭上眼作休息状,选择逃避。

  “皇……皇上……李御医到了……”惜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喘著解释:“御医大多被宣去了怡王府,奴才见剩下的几位御医尚且年轻,便干脆带了御医院令李大人来。”

  按理说,御医院令仅仅只负责皇帝的身体调养以及医治,并不为其他皇室成员诊疗,惜福擅做主张把他带来,所以才需要做一番解释。

  裴晨只是轻“恩”了声,就没了下文。

  惜福刚才解释的时候李御医已经搭上了我的手腕,到现在还未离开。於是整个御花园都静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已经把呼吸的声响都压到了最低,这种宁静并不舒适,反倒更像是一种压力,逼得人头痛。

  “李长!二哥的脸色怎麽突然那麽苍白?到底怎麽回事?”我听见裴晨突然叫了起来,然後就有一双手搭上我的肩,摇晃著:“二哥……二哥你没事吧?你睁开眼……”他有些激动,手上也就加了力,我吃痛,忙睁开眼。

  他一愣,然後松了口气,把我抱入怀中,在我耳边呢喃道:“二哥你吓死我了……”

  那叫李长的御医院令终於放开了我的手,我自然立刻将裴晨轻推了出去。本以为他会生气,却只见他不以为然地朝我笑了笑,转头问道:“二哥怎麽样?”

  “启禀皇上,贤王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在短时间内多次受刺激,导致气急攻心而已。这本来也没什麽,但王爷身体孱弱,压抑不住气血倒流,才会吐血。臣回去後为王爷写张药方,调养几日便可复原。”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只是王爷恐怕经不起多次这样的折腾,还是要小心为上。平日里也不宜操劳过度。”

  裴晨点了点头,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回去问:“刚才二哥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这又是为何?”

  李长一怔,低头思索了会,答道:“臣疏忽……臣刚才专注於诊断脉象,并没有注意王爷的脸色,因此并没有看到皇上所说的情况……但是刚才诊断的过程中王爷的脉象并无突变,想必不是病症。”

  言下之意,这便是我的心病所致了。

  我笑出声来,道:“皇上不必多虑,臣的身体臣自己清楚,虽然不好,可到底还不至於就这麽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又转头朝那李长,“李大人医术高超,果然不愧是御医院令。”

  裴晨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吩咐道:“惜福,带李卿去怡王府。”又道:“李长,暄儿是朕唯一的弟弟了,你可要尽全力保他平安。”

  “臣,遵旨。”李长忙跪下叩拜,才跟著惜福一同走了出去。

  我叹了口气,心道既然是裴晨下的毒,那李长就必定有解药,这样,裴暄才算是平安了。

  裴晨欲要我在宫中留宿,却被我用不合礼制推脱了。这让他多少有些吃惊,若是平时,我是绝对不会忤逆他的意思的。

  几番推脱之後,他的面色逐渐阴沈下来,“二哥,难道你真的以为,是我下毒去害十二弟?”

  他望著我的眼神中有些期待,又有些哀痛,这让我几乎想要相信他。侧过头避开与他直视,轻念了声是。

  “你!”他顿时激动起来,几步跨到我面前,“你凭什麽怀疑我?你就这麽不相信我?!”

  我本与我一般身形,如此近的距离,他嘴唇开合间热气喷在我脸上,几乎要贴上来。我忙後退,右脚刚跨出去便被他拉住了手腕,他用了十成力,疼得我直哆嗦,“你……放开!”我摇晃著手想挣脱出来,他却不放松,甚至握得又紧了些。

  “皇上,刚才……”雪依推门进来,看见我俩的动作一愣,随即赶过来,“皇上……皇上你快松手,王爷脸都白了!”裴晨闻言,像是刚醒了一般,看了看我,一丝担忧的神色略过,手也立即松了开。

  这边刚松开,那边雪依又抓了过去,撩起我的袖子开始揉。裴晨的眼神游移了几下,也看向我的手腕,顿时吸一口凉气:“怎麽会这样?!”

  我的手腕上,刚才他抓著的地方,现在已经青了一圈,微微肿了起来。雪依扶著我到塌上坐下,一边揉一边朝屋外喊:“翠儿,打盆温水来。”听得外面一个柔柔的女声应了,她又转向裴晨,“皇上,刚才祁贵嫔著人来,说是肚子难受,想请皇上过去。”

  裴晨黑著脸:“让她去。”说罢直愣愣得盯著我的手,手伸在半空中,似乎想碰,却又不敢,到最後只是喃喃地问:“二哥他……没事吧?”

  “没事儿,皇上下回可以再用点劲。”

  我一惊,虽说这三年来已经习惯了雪依的灵牙厉齿,却没想到她对著裴晨竟也敢这样说话。我本以为裴晨会生气,却见他只是又靠过来一步,头也凑了过来,脸上尽是愧疚:“二哥……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又转头问:“为什麽二哥会……”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声清脆的敲门声打断。

  雪依瞪了他一眼,道:“进来吧。”

  一个碧绿衣裳的丫鬟推门进来,手中端著个水盆。雪依伸手试了试水温,接过了盆,又吩咐道:“你去回那通报的人,就说皇上现在有事,一会再去。”

  那丫鬟应了退下,雪依端著水盆过来,把我的手浸在水里,继续揉著。一小会後,她转头向裴晨道:“王爷身子虚,平日里又不锻炼,所以血脉都细得很。平日里磕磕碰碰的就会肿一大块,别说被您这样抓老半天了。”

  裴晨红了脸,抿抿嘴,却不说话。

  雪依笑道:“王爷并无大碍,皇上就放心吧。倒是祁贵嫔,皇上得去她宫里看看,不然呆会又要闹了。”她终於放下我的手,在另一边的塌上坐下,手支著下巴,“雪依就不送了。”

  裴晨看了看我,又瞪了雪依一眼,才摔门走了出去。

  “啧,他当我这门铁做的呢?这麽摔……”雪依轻骂了声,终是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来,“自他当了皇帝,我还没见他这样吃蹩过。”她转过头来,看我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轻唤道:“王爷?”

  我回过神,惊讶地道:“你……你到底是谁……”我很清楚裴晨甚少与人交往,而雪依却是怎麽看都与他十分相熟的样子,而且并不仅仅只是君臣──或者是夫妻──关系。即使是先帝,我也从未见裴晨显露过这样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可爱的神色。

  雪依轻笑了几声,却不答我,只道:“王爷,水凉了。”说著,把自己的帕子递给我。

  我接过,擦干了手,一并递给进来收拾的小翠。雪依又让她沏了两杯茶来,对我道:“雪依想与王爷谈谈。”面上已没了玩笑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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