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漫长的睡梦......
随着意识的渐渐清醒,另一个人的呼息传入耳中,垂着澡盆旁边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长年的黑暗令身体的感觉变得更加敏锐,坐在黑暗中另一端的人缓缓走近,每一下脚步声都像捶打在他心脏一样,走得很近很近,近得连气息也吹喷在他的脖子上,冰冷的,引得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战栗。
「小海......」
即使很久没有看过自己的样子,他也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小」了,但那称呼声依旧不变,更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
「小海......」再一次的呼唤声中,冰冷指尖落在沈沧海的脖子上,他想退避,却无法做得到,只有全身不能自制地颤抖着,像秋风中的落叶。
「小海......你为什么睡着了?我有准你睡吗?」黑暗中,冰冷的嗓子再次响起,缓缓的没有半点起伏,但沈沧海听出了其中的不悦。
几十年的朝夕相处,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对方。
眼睛瞪圆了,即使在漆黑之中,仿佛也能瞧见其中深深的恐惧,四周倏然沉默,半晌后,水声四起,是有力的双手插入冰冷水中,把沈沧海从澡盆抱出来,抛到石床上。
即使石床上铺着厚厚的被子,身子还是被撞击得极痛。
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另一具身躯从后压上,灼热的硬物抵在身后,接着,猛然顶入他的身体内。
「--!」无声的悲呜瞬间充斥四周,沈沧海的牙齿紧紧咬着唇,在剧痛中瑟瑟抖动。
欲望一再送入抽出,即使无法看见,也能感觉得到黏稠的体液从相连的地方流下,淡淡的铁锈味于暗室内弥漫。
坚硬炙热的物体每一下侵犯,就似一件钝器把身体内的伤口扯得更开。
沈沧海受不住地向前爬去,却被抓着腰扯了回去,滚烫的欲望进出得更快,剧痛之下,意识渐渐模糊,只能在冲击前后晃动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肆虐的欲望终于抽离,沈沧海正要昏睡过去,却被无情地摇着肩膀叫醒。
「小海,我有准你睡吗?」
和他刚醒来时,同样的一条问题,即使全身仿佛碎掉,沈沧海还是睁开了眼睛。
「小海,你又不听话了。这次应该怎样罚?」
沈沧海没有回答,身子在黑暗中抖动。
身体被抱了起来,在黑暗中一直走动。
长长的暗室之路,忽然,令他想起很多年前走过的相似的那一段路,千刃崖上的漆黑秘道。
当然,当年的一切已经焚毁于烈焰之中,剩下的都在苟延残喘。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辛苦呢?为什么不给对方一个解决?欠的,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还清?
紊乱地想着的同时,石门推开的声音传来,一股寒气扑脸而来。
「小海,你喜欢睡,就在这里睡吧。」
赤裸的身躯被放到又湿又冷的巨大冰块上,肌肤碰触到冰面,冷得发拌之余,更可怕的是皮肤被冰冻所炙。
自从武功被废后,近年来越见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抗衡寒气,无力的手脚就连缩成一团把自己抱住也做不到,只有躺着不停哆嗦。
身体渐渐地冻得麻木了,沈沧海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与肌肤上都结着一层薄霜,双唇冻得黏在一起。
模模糊糊中,一直坐在旁边的人,也躺了下来,躺在冰块上,他的身边,伸手把他抱入怀中。
那双臂膀也在冰寒中发抖,怀抱也是极冷的,和沈沧海的身体温度没有多大分别。
沈沧海合上眼,一滴泪掉了下来,转瞬冻结。
这到底是在折磨谁?他?还是他?
意识像在水面一样浮浮沉沉,身体热得像被火寸寸烧着,不是正躺在冰窖中吗?为什么会觉热?
「小海......小海......」
一声声冰冷而关切的叫唤,令沈沧海更加糊涂,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小海......张开嘴,乖乖地把药喝下去。」昏沉中,苦涩的汤药灌进嘴里,下意识吐了出来,热流缓缓从嘴角滑出,滑过脖子。
很快地热流被抹去了,苦涩的汤药再次灌下,还是想吐,嘴角却被紧紧捏住,药急急地流入喉头,像要使人窒息似的,沈沧海痛苦地咳嗽起来,终于睁开了眼。
睁开眼,竟然瞧见星光,他感到刺目地眯起了眸子,一瞬间,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小海,你醒了吗?」
沈沧海的呼吸凝顿了,想装睡,冰冷的指尖却选在此时,用力地捏住了他的脸颊。
「小海,你醒了吗?」
痛,令沈沧海分出了现实与过去,眉头难受地拧着,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你醒了。」松开捏着他脸颊的手,厉无痕脸上的面具反射出冷光。
真的是光......沈沧海的眼瞳缩紧了,再睁开,追逐着光芒。
自从某一年他试图利用摄魂大法逃走后,密室里就不再轻易点灯火,只有每隔一段时间,厉无痕会把门打开,让他在外面的阳光或星光中沐浴片刻。
「小海,你冷病了,三天没有醒过来,密室不适合养病,所以我就把你抱上来了。等你好了,就要回去。」厉无痕边说,边从竹椅坐到床上,他的身体移开了,沈沧海便更清楚地看见窗外的夜空。
繁星点点,像宝石撒在一张黑布上。
他看着窗外的天空,而厉无痕伸手把他拥入怀中。
「小海,你病得很重,一直在说梦话,我在想,若你再不醒过来,我就用剑一剑一剑地割你的身体,从小到大,你最怕痛了,只要觉得痛,就一定会醒过来的。」
平板的语调就像正在说今天的天气一样,然而他说出口的一切都是无容置疑的。
沈沧海的注意力从星光中移开了,看着厉无痕。
他的脸大半都隐瞒在面具后,冷而坚硬。
五指如梳,插入柔顺的发际,厉无痕问。「小海,你还冷吗?我去生点火,好不好?」
少见的柔声询问,令沈沧海痴痴地晃着头。厉无痕的心情仿佛极好,把他再抱得紧了一点,说:「那我抱着你,你觉得冷就告诉我。」
沈沧海的脸贴着他的胸膛,感觉是那么的平静可靠,忽然间,就像回到了过去,那些年少的日子。
那些曾经渴望摆脱的日子,现在,他宁愿用所有去换回来。
瞬间的错觉被不远处挂着的铜镜里倒映的脸孔所提醒,已经改变了,镜中那张已经长大的脸孔,随着时光而苍白憔悴的人,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光芒四射,天真无邪的少年。
像被一盘冷水当头泼下,沈沧海的身子瑟缩起来。厉无痕也看见了那面镜子,冷冷一笑,扳起他的尖削得厉害的下巴,把他揪到镜子前去。
「小海,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样子了吧?你看!这么的苍白难看!你还认得自己吗?」
沈沧海全身簌簌发抖,厉无痕把手松开了,看着他瘦削的双颊上两个被捏出来的通红指印半晌,说。「不要紧,无痕哥还是会要你的。我的小海......这样更好,我不必再担心你会跟谁走掉了,你的手脚废了,又老了,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别人肯要你。」
他的动作再次温柔起来,把沈沧海抱到床上,用厚厚的被衾包着。
他喜怒无常的性格随着时光推移而转变得更趋激烈,沈沧海总是忍不住想,到底首先发疯的会是谁?他?还是他?
脑袋里再次糊涂起来,沈沧海的眼神恍恍惚惚的,找不到焦点。
厉无痕藏着面具后的眼神也是涣散,在透入屋内的星月光芒下看着沈沧海倒映于镜中的脸,他也很久没有仔细看过沈沧海的样子,那张瘦削苍白的脸庞,盈着满满悲哀与痛苦的眼睛......
大手摸过手底下一日比一日瘦削的身子,少年时粉藕似的手臂变得瘦骨嶙峋,像要刺手的肩胛骨,厉无痕的心抽紧不已。
再怎么捉紧,曾经熟悉的一切还是从指缝间点点滴滴地消逝。
是想抓紧一切的想法错了吗?还是用错了方法?
环着沈沧海的肩,他说。「小海,由明天起要多吃一点东西,我可不许你再瘦下去。只要你乖乖的......」
顿了顿,他用指尖轻柔地妇过沈沧海幼细的发丝,才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地下的密室。由今天起,就留在小屋里吧。留在地下太久,对你的身体也不好。」
沈沧海不敢置信,抖了抖,丹凤眼瞬间瞪得浑圆。
厉无痕凑近头,轻轻地吻着他背上的骨头。「小海,我最近总是想起过往,只要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止住了,似乎一时间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片刻后,才说:「我们抛开过去......我会好好对你的。」
沈沧海浑身颤着,没有回答,垂着长长的眼睫看向自己瘦得见骨的双腕。
「......」唇瓣蠕动着,想说什么话,厉无痕附耳过去,未听得清楚,屋外便传来陌生的气息。
放眼窗外,他重重地冷哼一声。
「给我出来!」
指尖轻弹,两道指气便破空而去,吱吱两声过后,小屋外的紫竹林中一棵参天竹树急剧摇晃,掉下两个全身黑衣大汉来。
「见过暗夜护法!」两人顺势跪在屋外,对着屋内叩头。
「我上个月不是才把几具刺客的尸体送回去吗?天邪竟然还叫人来?看来他把教中子弟的性命比我看得更轻。」厉无痕淡淡说着,左手指头再次曲起。
知道他一出手便是杀招,两人忙不迭抱拳道。「暗夜护法误会了!我俩并非刺客,只是为教主送信而来。」左边那名黑衣人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来。
「哦?」厉无痕哦了一声,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便把那名黑衣人手上的信从青竹窗框吸了进屋。
这一手隔空御物的内功一出,又是叫两人大大吃惊。
他们都觉久留危险,正打算悄然离开,屋内的厉无痕忽然把他俩叫住。
「等等。」
两名黑衣人无奈,只得顿步。
「请暗夜护法吩咐!」
厉无痕淡淡地说。「有些东西我不想被人看见,而你们偏偏看见了。」
两名黑衣人都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心中暗暗痛恨,相视一眼,竟同时提起手,双指如叉,往对方的双目刺去。
两声惨叫从屋外响起,厉无痕把肃杀的眼神移开,看向躺在床上的沈沧海身上,放声说:「好,你们可以走了。」
「谢暗夜护法不杀之恩。」两人道谢过后,便以手搭着手,互相扶持着离开。
待得蹒跚的脚步声远去,厉无痕冷冷一笑。
「小海,你看长大了的小天邪多么厉害,养出来的全都是能为他死的忠臣烈士,这一点我就远远比不上他。」
沈沧海知道他因为什么而生气,竭力地拢着手脚,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一团。厉无痕却没有把脾气撒在他的头上,指尖扫过他的发鬓。
「小海,你不用怕......我知道你也愿意为我而死......你是我养大的,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质疑过。」
平板的声音中竟带着些许感叹,若他能够就此满足,是否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沈沧海把眼睛悄悄地张开一条线,眼神尚未落到厉无痕身上,便首先见他随手丢在床上的信。
撕开的信封写着两个大字--挑战。
厉无痕察觉到他在偷看,眼神也落到信封上,笑道。「天邪长大了,武功高,胆子也壮了起来。他竟然约我三日后决战,真是有趣极了!这几年来,他的势力渐渐稳定,派来的刺客也越来越多,我也正觉烦透,想要小小地教训他一下......小海,你想他胜,还是我胜?」
沈沧海唇不语,厉无痕不肯放过他,也躺到床上从后把他连着被子抱住,在瘦削见骨的脖子上吹一口气,说。「小海,告诉我。你想他胜,还是我胜。你要想清楚一点,若你说想他胜,我可饶不了你。」
这话霸道得可以,虽在问他,却不许他说想别人胜出。
为了他,侄子要挑战叔叔,而叔叔则要打垮侄子......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沈沧海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良久,终于松开唇瓣。
「把我交给他......你们就不必分胜负了。」
厉无痕冷笑,正想说话,沈沧海的身子不住地细细地颤动起来。
「二十多年了......一切都够了,无痕哥,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二十多年了,如果只是单纯的折磨,他可以承受,就当是偿还欠下来的所有恩怨。
但这根本不是单纯地在折磨他,也是折磨厉无痕,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多深的爱恨也应该见底了。
他讲不出其他的话,只能求厉无痕放手,放过彼此。
厉无痕的身子倏地一僵,沉默多时,忽然笑了起来。「小海,你不必担心。天邪还远远不是我的对手。有我在,谁也杀不了你,我能活多久,你就能活多久。」
沈沧海闭上眼,脸色白得像死了一样,只有颤抖的身体在说明他的存在,厉无痕抱着他,两人双双躺在床上,静默一片。
厉天邪与厉无痕一战的地点定在小屋外的紫竹林里,比武当天厉无痕抱着他走到紫竹林里,把他安置在与战场相距约五丈的一块大石后,便与厉天邪交手起来。
他在石后张望。
这么多年来,厉天邪从未放弃过复仇的念头,派过无数刺客来杀他,也曾数次亲自前来与厉无痕争论,但他偏偏都没有见过厉天邪一面,这次终于第一次看见长大后的厉天邪。
厉天邪长大了,身材异常地高大壮硕,肌肤还是黝黑如墨,一张刚毅野性的脸庞,与其父厉狂天更是相似。
厉无痕与厉天邪越打越是激烈,交手百回,厉天邪身上已添上不少剑痕,他到底未是厉无痕的对手,用招虽然凶猛,却不能真正伤到厉无痕。
无法不承认的是,见到这个意料之内的情景,沈沧海纵然有点失望,心里充斥着的最多的依然是厉无痕的安全。
由交手到中段,无论如何落于下风,厉天邪双眼里的光芒也没有一刻熄灭,眼神凶猛得如同一头随时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二十五年前,烈火熊熊,遍地哀鸿的情景再次于眼前浮现,他心里一痛,神智随之茫然。
眸光转盼,正好瞧见前方远处的一截断竹,锐利如刀尖的竹枝断口,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
用力一扑,他从石上跌到地上,身体跌得极痛,他置之不理,手足并用地在地上爬着,一直向断竹爬去。
指尖正要摸到那枝断竹,忽然,一双足履踏在眼前,倏然绝望,颤抖着抬头,眼前的竟非以为的厉无痕,而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陌生青年。
青年也惊讶于意料之外的人,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你是......?」
沈沧海脑海千头万绪刹时飞闪,接着,对着这陌生的青年露出一抹笑。
两朵梨涡在苍白的颊旁展露,和二十五年前一样,光彩照人,顷劾间便把春色带到地上。
笑容中,他就像怕青年听不清楚一样,一字一字地说:「我是圣教光明护法--沈沧海。」
「魔教光明护法沈沧海」如他所料,这个名号在二十五年后,依然是非常震撼的,那个青年的脸上在一瞬间露出混合着意外,兴奋与野心勃勃的光采,令他笑得更加灿烂。
恰好,那个青年又是一个打着武林正道旗号的正人君子,无需严刑迫供,沈沧海自发地供出广陵散的收藏地点,平静地等待公审的日子到来。
可惜的是青年虽然有同样的野心,但能力比起当年的凌青云实在相差太远了,不到几个月,他这个囚犯就被易手数次,期待的解脱迟迟未至。
最后,他落在厉天邪手上,幸好,小天邪永远不会令他失望。
当重重的一掌打在背后,沈沧海有预感,期待已久的终于能够实现,他应该感到快乐,但当中掌后飞跌入厉无痕怀中时,看见他眼里的悲怆,却忽然心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