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那个人是刘铁嘴,正在厨房里烧锅,案板上放着买的手切面跟一把小青菜,看样子是要下面吃。
顾况很惊诧:"先生,今天怎么是你中午回来烧饭?宋先生呢?"一面问一面急忙走到锅洞前,从刘铁嘴手里接柴。刘铁嘴道:"你先去把官服换了,再来同我换手。"
顾况进屋换下官服,到锅洞前添柴,刘铁嘴从锅洞边起身,"晌午饭只做咱爷儿两个的,莫管老宋了。"顾况诧异道:"怎的?"自从顾况和程适进朝廷后,家里的中午饭向来由宋诸葛做。因为刘铁嘴在酒楼茶馆说书,中午时常有听书的请饭。饭场子运足。宋诸葛在道观算命,中午没人烧香生意稀松,正好回家烧着吃。顾况今天看见刘铁嘴烧饭宋诸葛不在,难免诧异。刘铁嘴摸着胡子,露牙一笑:"老宋么,最近中午不缺面吃,呵呵。"
刘铁嘴掂着须子,望向天边的浮云道,老宋最近走桃花运了。
宋诸葛的那朵桃花是道观外摆面摊的老寡妇桂花嫂。桂花嫂一两个月前刚到京城,在老家种地不够税钱跟租金,想在京城做个小生意糊口,初来乍到要和保佑京城的各路神仙拉好关系,于是桂花嫂就趁一个大初一,到乐风观烧柱保佑香,初见宋诸葛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小寡妇今年五十有八,想在京城落脚摆个摊儿糊口,求先生行好指点个旺客的风水宝地。"
宋诸葛那天肚子正饿,赶着回去烧饭,没工夫行好替她掐算,于是高深莫测地一笑,随口道:"所谓聚气从而旺,庇萌是为安。其实俯首皆是,不必苦寻。比如这乐风观门口,也算个旺客的好地方。"
宋诸葛胡乱一说,回家两盅小酒下肚全忘了,三四天后看见道观外多了个面摊还挺惊奇。但是,虽然宋诸葛忘了桂花嫂,桂花嫂却忘不了他。宋诸葛甫一踱进桂花嫂的视线,一个在围裙上搓着面粉手的女人立刻箭一般闪到宋诸葛面前,深深一个万福,"先生,我听您的话摆上摊了,您也常来。"
自那天后......
"宋先生,刚才有个客人点了碗面,面端上来人等不及走了,奴小妇人一个也吃不下,只好劳驾您。只当帮个忙,也算尝尝我的手艺。"
"宋先生,真不好意思,今儿又有个客人叫面吃等不得走了,还要劳驾你一回。"
"宋先生~`今天又......"
宋诸葛吃了近半个月的面,素面阳春面肉丝面牛肉面酸菜面捞面酱面炒面等等依次吃过去,轮了一旬回到素面时,景况与当初已大不相同。
"老宋,你中午想吃啥面?想吃啥我给你做去。刚才瞅见你大褂上有个窟窿,趁这会子没人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刘铁嘴颇有些羡慕地道:"老宋打一辈子光棍,在这把年纪上枯木逢起春来了。"
顾况生旺火,洗手做完饭,刘铁嘴在堂屋里拉出小桌子开饭。刘铁嘴又道:"小六这孩子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前段日子你忙些,这些日子他倒忙了。小六行事不如你稳妥,在楷书阁里没惹出什么事情罢。"
顾况道:"没,不过,不过这些日子秘书令大人很赏识小六,一赏识活就多些。"
程适这阵子委实被秘书令大人关照了不少。顾况一边嚼面条一边想,不晓得程适昨天刚因为字写草了,被秘书令大人罚藏书阁搬书,今天能不能放回来。
刘铁嘴甚是欣慰地笑道:"这就好,兴许是睿王殿下让人多关照你们两个,上面有人照应也好。只是你们两人千万记住,人分三六九等。睿王殿下是天皇贵胄,我们本是草芥小民,你和小六现在也只做个末流的小官。人家的枝头高高在上,不该攀的强去攀,攀上了保不准哪天摔下来摔死,攀不上也要闪到腰。"
顾况应道:"先生放心,我心里有分寸。"本想说上午被睿王带去王府还见到皇上的事情,被刚才那席话一堵,又想起起初晓得天赐是睿王时刘铁嘴与宋诸葛眉头深锁的模样,一个字都不敢提。
吃了中午饭,刘铁嘴下午不去说书,在堂屋里与顾况痛快下了一下午棋。等到天色黄昏,宋诸葛收生意回来了,手里拎着包酱牛肉,脸色颇有些美意。看见顾况喜色更甚,又道:"小六这孩子,前段时间钻个空就往家跑,怎么最近都不回来?"顾况只好又道:"秘书令大人新近赏识他,因此活多些。"
晚饭陪着刘铁嘴和宋诸葛就小菜喝了两杯水酒,天色将黑,掐着时辰赶回皇城。
出门时顾况小声向宋诸葛道:"宋先生,上回我跟小六叙话时还说,你跟刘先生几时能给我们找两个师娘。"宋诸葛老脸泛红吹起胡子:"两个兔崽子,为官进朝廷了说话还不着调!"顾况咧嘴走了。
一进处所的院门,愣了,处所的走廊上两个锦衣内宦像两尊门神似的站着。旁边有人道:"回来了,公公,他回来了。"两个太监看向顾况:"你就是楷字顾况?"
顾况成天在皇城里公公见的多了,跟公公讲话却是头一次。点头应道:"我便是。"
其中一个太监道:"跪下领皇上口谕。"
顾况懵了,忙整衣跪好,听太监道:"圣上口谕,秘书监楷书阁楷字顾况,秘书监楷书阁楷字程适,明日巳时三刻到崇观阁见驾。"
顾况喊万岁磕响头,两位公公匆匆走了。
几位楷字将爬起身的顾况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地道:"顾兄,恭喜恭喜~~""被皇上点去见驾,顾兄与则安兄要高升。""这两位公公傍晚时便来了,对则安兄宣完圣谕在这里一直等你等到此时,可见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顾况排除万难向房间去,快到房门前被程适一把揪住,拽进房里插紧门。
程适咧大嘴道:"这件事情你肯定晓得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睿王那小子跟皇上说了什么,万岁爷要赏我们。"
顾况直着双眼:"兴许是。"
程适呵呵笑了两声:"当初把那小子从沟里捞上来,没再扔回沟里去果然是好事。他娘的最近我被程文旺折腾的紧,赏多赏少没什么,只要皇上能把我提出秘书监,哪怕去那位司徒大人的中书衙门也比这地方强。不晓得皇帝长个什么模样。"
顾况慢吞吞道:"其实我今天见过皇上了。"程适瞪大眼:"啥?"
顾况将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大概一说,程适喜滋滋地道:"原来皇上就这么知道我程适了,不用说明天有赏,不知道是赏金赏银还是赏官赏爵。睿王也算个讲情义的人,还时常约你一叙。话说回来......"
程适看顾况,顾况也看程适。程适搓搓下巴,顾况开口,程适也开口:"顾/程贤弟你晓得去崇观阁怎么走么?"
第二天上午,顾况与程适从文官行坤门入内皇城,自进朝廷第一次近看太和殿,金顶飞檐,巍巍开阔。禁不住想像每逢节庆大典时,丹下百官陈列,齐齐跪拜是何等的恢弘景象,顾况心道,难怪天外读书人都巴望一朝金榜提名为官做宰,只在这金銮殿外丹墀下有一席立足之位,朝趋紫殿,暮染御香,十年寒窗又如何?程适咋舌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光是每天坐在大殿上看百官对自己磕头,这辈子也痛快够本了。"
一只喜鹊蹲在一处殿阁顶上,喳喳地叫,顾况抬头迎着太阳眯眼看了看,脸上却忍不住有些喜色。程适刚要开口,旁边殿顶上飞来一只老聒,扑扇翅膀哑哑啼了两声。程适斜眼看道:"你叫?你叫一声爷爷我旺十年!"
一路上顾况向侍卫打揖问路,巳时二刻出头,终于遥见崇观阁的匾额,在门外候到三刻整,内宦通报后传诏。此次面圣与在睿王花园中不同。顾况与程适三跪九叩行完大礼,御座上赐一句平身。顾况与程适敛身肃立,程适便抬头,一抬头,一定睛,跟着"啊?"了一声。
顾况大惊,想扯扯程适的衣襟又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惶恐抬头,却见皇上端坐在龙椅上,含笑看程适。
程适半张着嘴:"你,你~~~"顾况眼见他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大不敬地抬起来向圣上指去,忙不动声色地向他靠一步,疾出手按住程适的手腕按回他腿边。
恒爰含笑道:"程适,自从那天茶楼里别后朕与你也有数月未见。当时情形,朕还时常想起。"
顾况看皇上又看程适,瞠目结舌。程适此时已反应过来,干笑道:"我~~微臣,微臣有眼无珠,当时未能认出圣上龙身,胡言乱语唐突圣驾,罪该万死。"
恒爰道:"罢了罢了,说这话便是套话了。那天你说的话朕都记得,说的有道理,朕喜欢。朕给你的玉佩你还留着没?"
程适应道:"留着~~不过东西贵重,没敢顺身戴着,怕丢了。"
恒爰道:"留着便好,此时在不在身上无所谓。那块玉佩本是朕赏你的,如今朕又得知你与顾况都是少年时救过睿王的人,更要好好奖赏。朕现在准你直言,想要什么赏赐说罢。"
程适扬眉道:"当真?"
恒爰道:"君无戏言。"
程适立刻老实不客气地道:"那,微臣就斗胆直言了,皇上只要~~"顾况再扯他一下,轻轻咳嗽一声。程适不理会这一扯,继续道:"皇上只要能把微臣调出秘书监去,随便赏什么都成。皇上也看得出来,微臣这人性情急躁,不是抄书材料。在楷书阁里反而误事。望皇上成全。"
恒爰带笑道:"倒爽快,很合朕意。好,朕一定成全你。"程适大喜:"皇上英明。"乖觉地跪下磕了个谢恩头。恒爰转目道:"顾况,你呢?"
顾况低头揖道:"臣只听凭皇上旨意。"
恒爰道:"倒和那天在睿王的话同声同气,也罢,朕问你,你在朝为官,为的是什么?"
顾况道:"上侍君主,报效国家,下为黎民。"
恒爰点头:"中规中矩。好罢,朕也成全你。"扶案起身,朗声道:"楷字顾况、程适听封。"
顾况急匆匆跪下,程适喜孜孜跪下。恒爰道:
"秘书监楷字顾况、程适当年救睿王有功,朕今封程适正七品知县,掌蓼山县。程适调抚远将军吕先帐下,任军中掌书,待朕圣旨下后择日赴任。"
20
蓼山县,小县。半靠山,半靠水,城里百十来户人家,乡间二三百户农人。
蓼山县,赫赫有名的县。半靠山,山叫蓼山,蓼山上有个寨,名叫蓼山寨,举国二百六十八个土匪窝里排名第八。寨主今年二十有二,中原十九寨联盟的总瓢把子。
山隔着县城是水,水叫淮河,天下水道第三大命脉,河岸东去七里,即是漕帮第一大分坛。窦帮主的大女婿亲自坐镇,掌控纵横五省的漕运要务咽喉。
蓼山向西十来里路,连绵四五个小土丘,绵延一丛密林。这处林子很寻常,寻常的树,寻常的草,但名声不寻常。江湖上,不管是黑道白道,凡提到"锦绣林
六合教"六个字,听的人一定会变颜色。
蓼山县最近很热闹,蓼山寨的女寨主玉凤凰今年满二十二青春,思忖着给自己找个老公,于是在山寨大门前设下擂台,江湖中遍洒英雄帖招婿。玉凤凰在江湖中名声很响艳名更响,于是江湖中十八以上没娶老婆的英雄豪杰蜂拥而至,沿途一路厮杀。
各路英雄将要杀到蓼山脚下,却统统遭了暗算中了埋伏,六合教斜刺里插出一枪,搁出话来:六合教少主思慕玉凤凰许久,哪位英雄想碰少主的窝边草,先要过了锦绣林这一关。
事情到这个地步,玉凤凰固然重要,江湖的面子更重要。各路英雄与六合教战到惊天动地,道高魔更高,况且你是外来的强龙,六合教乃地头的猛蛇。数名各门各派的少年豪杰,连蓼山寨的大门都没看到,就壮烈地折在锦绣林前。这些少年豪杰,有的是某派某掌门的爱徒,有的是某门某宗师的嫡孙。
如今,白道十大派掌门,黑道十二位教主长老,携两道各大高手与众弟子分别涌向蓼山县内,发誓踏平六合教,血洗锦绣林。
蓼山县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第二十八位知县大人,数天前在街上亲身阻止唐门弟子与五毒教弟子械斗,身中和风细雨小银针数根,蚀骨噬魂封喉镖五枚,壮烈殉职。
州县呈报吏部,震动朝野,直达圣听。圣上下旨厚葬,入册忠烈传,钦点秘书监从九品下楷字顾况为蓼山县第二十九位知县,火速赴任。
圣旨下的当天,睿王恒商双膝着地跪在御书房,苦求恒爰改圣旨。
"皇兄,蓼山县卧虎藏龙,尽是江湖帮派,本就险恶,如今刀光剑影,场面正难控制。皇兄不派名奇人异士恐怕镇压不住。顾况上不得马提不起剑,不过是个学问半瓶醋的书生,这样的重任一定负担不了,去了也只能误事。请皇兄再下圣旨另选人才。"
恒爰坐在御桌后,把玩一个镇纸。"你心里以为朕有意送你的救命恩人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