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皓震了一震,说,还是不要了。
聂颖知道他想到了儿子,也不勉强,回过头看看那个拿着自己买来的香蕉在地上吃的小胖子,眼里有浓浓的寂寥。
寒暑易节,程皓在每个雷雨交加的天气里都会更加想起安杰,想他有没有淋雨,想他争辩时的激动。认识九年,九年的岁月太长,是丰富也是荒凉。曾经他们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弥补,却因为各自的坚持最后还是看着幸福尽数成了错误。直到今天他依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爱安杰,只是今天的他再给不起一份全然绝对的爱情了——儿子就在身边,他不可能不顾及这个。
所以,知道他过得不错,这就够了。原来屏幕里千回百转最后总要说出的话,竟是这样一种心情。以前演的时候只想到说这句话的人,他的世界早就没了,怎么还有心思想其他的呢。却没想到里面原来还包含了这等快慰。
他本来想,这种微妙而隽永的感情就是他接下来岁月的全部了,他甘之如饴。
却没想到有一天,这种根植于怀念的感情会被人生生叫停,然后怀念的主角就这样重新回到他的生命里,如同用一个苍凉的手势驱散了本应终年不去的寒冬让春暖花开,叫他悲喜交加。
因为昨晚儿子尿湿了被子,一大早,程皓就在浴室里努力善后。程挚——肇事者正猴子般挂在二楼阳台的防盗网上,虽说以他的个头是绝对掉不出去的,而且腰上还悬了绳子以防他掉到地上,但看着还是让人觉得要多惊险有多惊险。但程皓会从浴室里跑出来,却是因为听到儿子语焉不详的叫唤,那种极为特别的,平时只有聂颖来到才会有的、“爸爸”和“姐姐”混合在一起的叫声,似乎怎么也纠正不过来。
然后就在他还在想聂颖怎么会突然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抱着程挚和他对视,一如那个台风来袭的午后,又如在巴黎音乐师范学院的门口。看到他其实没怎么惊讶,因为几乎每天,每一个时刻,自己都在心里细细描摹他的轮廓,他可能会有的表情,相较起来,现在眼见的也不过是立体些,却远不如记忆的清晰深刻。但程皓震动了,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里重新遇见,他就这样站着,嘴唇一张一合在说什么,自己听不见也看不清楚,几乎没有急得想把头伸出防盗往外去弄个真切。最后还是聂颖喊他,来了也不让进去坐坐么?这么仰头站着很累的。他才醒悟过来,连忙下楼开门。
聂颖自然地帮他接过程挚,朝他们招手,反客为主地进屋里去。
楼下的菜圃只剩下他们两人。
安杰看着他,说,我回来了。
九点多钟的太阳不算猛烈,在上头斜着照下来,就连纤细的毫发也一清二楚地映在地上,在花花草草间投下轻微的颤动。等待发落的人站在命运跟前,而现在,他就是他的命运。
安杰说,以后除了一些必要的演奏,我不会再出去了。
安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来看看的吗?我这就来了。
安杰说,我知道你的事,所有。回来两年了,我很想见你。
安杰说,但我不敢来,怕你不愿看到我。另一方面又希望你能像过去那样先来找我……
安杰说,外公经常问起你的情况……赫尔为了聂颖,过来申请办理身份证准备要长住了。
安杰说,说句话好不好,原来等人是很辛苦的事,你看,才两年我就忍不住了——
安杰还说,无论怎样,我还是爱你!
经过了这些年的大风大浪,他们都走过来了,虽然方法不同,虽然走过的路也不同。现在他们再次一起站在三岔路口,站在两根石柱子之间,一同寻找能走下去的路。程皓突然明白为什么一切的旧恨宿怨都消失了。
也许从头来过,他确实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过的也只是寻常人家里最最寻常的一生。但到底,他遇到了他,注定了他一世的脱轨。现在不可能回到过去,只能直面未来,他和他的结果永远只有一个,他拒绝不了他,只要还有一点点的希望,只要他们还有来过的机会,只要他最终还是需要自己、他给予自己被需要的机会——程皓必定也会在安杰身边,只因为——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