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图安静,所以把所有宫人都撤了,侍卫也守在殿外,屋内除了他俩,怎么可能还有第三个人?靖元曾提醒过自己,宫人中可能混有歹人,难道又是偷袭?
向声源寻去,一人从屏风后转出。
熙元惊道:“秋似水?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的行踪还真是飘忽不定,每一次的出现总能让自己大吃一惊。
来人默默静立着,阅历无数的美目,平静地注视着他们,像一汪深潭,深不见底,不起波澜。
“你先出去。”熙元对朵尔木道。
“哼,又赶我走!”他口中虽抱怨,但仍起身往外走,他佯装狠怒道,“以后再跟你算帐。”
御书房又恢复了平静。
“你可真行啊!又闯到宫里来了。看来我的侍卫都是群饭桶,我要砍他们脑袋了。”他语气有点酸溜溜的。
“皇宫我只认识这里,我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幸好你在。”
“来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有一会儿了?那刚才和朵尔木的笑闹他都看在眼里了?
各怀心事,一时静默无语。
只有熏香袅袅,一线冲天。
秋似水好不心乱:怎么?刚才他和那男孩说得那么高兴,现在见到我,连半句话都说不出了么?和我在一起,竟如此乏味?
时间好象凝固了,僵硬着脸,不知谁应先开口,应说什么。
相对无言就是这样尴尬而压抑的吗?
“你……身上的毒怎么样了?”轻轻地小心地开口询问。
“御医束手无策,听天由命吧。”
喉中哽了一下:“病起来很痛吗?”
“好象五脏六肺被撵磨一样,幸好发作时间不长。”
是应该说:你等着,我去帮你找解药?还是应该说:活该,谁让你喜欢到处乱跑,引火上身?
一阵沉默后,他又问:“那你体内的寒气呢?”
视线不知不觉相会。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觉得冷。”
秋似水开始重新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必要来这里。即使来了,也使不上力。
“也许……”熙元向他抬起手,“你可以摸摸看,也许已经不冷了。”
他肯放下身段来宫中找我,那就是还留有情意了?
秋似水在他眼中找到一丝狡黠。他向自己伸来的手,就像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明知是陷阱,却义无返顾地纵身跳下。
修长的手指刚一碰到他的肌肤,便被他顺势抓住,微微挣扎,挣脱不了。他的手指越扣越牢,孩子般胜利的喜悦挂在脸上。
“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他眼中是不容置疑,“至少在宫里住几天。”
靖元不明白,这几天哥哥的脸上为什么又突然放晴了,待人时含着三分笑,独处时居然也会偷笑。自以为是最了解他的人,可现在实在是搞不明白,难道是自己变笨了?
熙元议完国事,便匆匆回到紫宸殿,秋似水的住处。
这段日子,他每天除了议事便是呆在紫宸殿,一直到很晚才回寝宫就寝。
是日,他刚踏进紫宸殿,只见几个宫人在殿外瑟瑟发抖。
“不在里头好生伺候着,站在门外做什么?”熙元斥道。
宫人见皇帝驾临,惶恐下跪,彼此推搡着挤眼。
熙元奇怪,这些宫人原本都是自己身边放心的人,怎么如此不懂礼数?
一个较长的宫女被推到前面来,她未语面先红:“今天秋公子向奴婢们要了张琴,现在在里头练琴,奴婢惟恐打扰了公子,所以候在外面听候吩咐。”
熙元急于见人,不虞有他,径直朝内走去。
走近大殿,耳边隐隐传来琴声,身子猛得一震。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
只间殿内的人专心致志,盘腿而坐,抚琴膝上,美目凝视琴弦,十指在弦上翻飞。清风起,蝉翼纱,穿过他舞蹈的手指,吹乱他的青丝,扬起他衣袖。一炷香慢慢地在空中舞蹈,且实且虚,缭绕而去,如水墨烟云。
熙元顿时被眼前的美吸引,不能呼吸,好似一张网将他重重包裹,身心具被缠绕,心甘情愿被束缚,深陷其中也无怨无悔。又好似一缕烟,飘飘袅袅,目中所见,已飘渺神秘,烟迷雾锁,影影绰绰,似催情的春药,如梦如幻。
只是……
熙元又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这么美的景,与之相配的却不是美妙悦耳的乐呢?
他神情凝重,很认真地弹着,指法并不熟练,努力地拨动琴弦,琴音生涩狰狞。
熙元觉得背上有小虫在爬。
原来那群宫人不是嘴上说的,怕打扰抚琴人,而是跑出去“避难”的。
抚琴之人见他来了,手便停下,怔怔看着他。知道自己弹得不好,不会自不量力地问。
熙元维持着僵硬的微笑:“果然是魔音穿耳啊!你再弹下去,方圆百里就没有活物了。”
秋似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气又笑。
熙元挨着他坐下:“是不是太闷了,怎么想到要弹琴?”
“有些无聊是不错,但主要原因是这个。”他指了指几案上的东西。
熙元一看便觉眼熟,就是宋沫涵的琴谱。原来这琴谱已在他手中了。
“我可以看看吗?”
得到他的允诺后,翻看琴谱。纸页微黄,但被保存的得很好,显然它的主人是十分细心重视的。
“我来弹弹看吧。”
他抱过琴,略加思索,拨下第一个音。
明显要比另一个人熟练许多。反复的猱吟,七弦琴在手指下呜咽起来,像是一缕似断似续的烟,想要连在一起,但其实已不能。琴弦吟哦着,回旋往复的缠绵,有点心痛,一点一点怅惘起来。
秋似水醉了。
心碎的柔波,在指下抚出,浸润了心。当最后一个泛音留下空远的凝视,好似无眠的雨夜里温润的气息。一缕缕青烟,袅绕续着,不肯离去。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爰止,集于苞桑。
秋似水看着他,好久没有那么近、那么仔细地看他了。
他威严又灵动的眼,俊挺的鼻,朱红的薄唇,勾画出一张俊朗非凡的脸。他弹琴时的神态,使他忘了他是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恍惚间,还以为他是清风月下竹影中的一个隐者,一支寒梅一壶好茶,就能相伴一生。
一曲终了,心曲犹唱,两人均未回过神来。
好不容易魂归体魄,他低声道:“不过是本普通的《龙朔操》的琴谱嘛。”
“我也知道是《龙朔操》的琴谱,我刚刚弹过一遍。”他红了下脸,“虽然弹得不好,可还是弹下来了,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你不是说这琴谱是无极教的镇教之宝吗?怎么会是本普通的琴谱?”
秋似水拿起琴谱又随手翻看,眉间飘上阴云:“我也纳闷,这里面应该藏有秘密才对。可是……这纸张笔墨也没有特殊之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熙元的目光在这本琴谱上顿了顿,冒出个念头。
一瞬间的思索被身边敏锐人发现了:“你在想什么?”
熙元乘机一手搭住他结实的腰,人歪在他肩上舒服地倚靠着:“你不是嫌闷嘛,过几天带你做好玩的事。”
秋似水宛然:“什么好玩的事?”
熙元正待开口,忽然殿外扑通一声,接着是“哎哟哎哟”的呼痛声。
两人张望一看,竟是靖元面红耳赤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惊魂未定,一边向熙元问安,一边低头不敢多看。
原来他听闻紫宸殿有贵客,皇兄一直往那儿跑,就眼巴巴地赶来探个究竟。一路走来不见宫人,冒冒失失闯入殿中,就见亲密相拥的两人,而且被哥哥抱着靠着的人还是自己认识的人,眼睛差点没从眼眶里摔出来。过于惊讶眼睛看到的东西,脚下一不留神狼狈地摔了一跤。
回到昱亲王府,靖元还没进大门,便大呼:“小妙,你快来安慰我!我今天太丑了!我竟然还答应那男孩说要帮他!这次的乌龙可大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愚蠢了!”
秋似水并不期然会与朵尔木相遇,但朵尔木执着地到紫宸殿找秋似水玩。
是的,找他玩。
不是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吗?可他拉着秋似水的手,心无别念地与他聊天。当他提起他二哥喜欢他时,秋似水还是忍不住怀疑他是故意来对自己说这些话的,可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天真无邪。
秋似水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心胸狭窄,过分敏感?
朵尔木见他情绪不高,话也渐渐少了。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气度卓绝的人,原本明亮的脸露出一丝苦笑。
不可能不嫉妒的。
“你很喜欢皇帝吗?”他不像秋似水般直呼其名。
秋似水在他年轻的脸上找到落寞二字。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踢着脚,掩饰紧张的情绪:“我也很喜欢,我要做他的妃子。”话说到一半,徒然转轻,面对他,忽然失去了大声说出自己想法的勇气。但他仍顽强地鼓足勇气,说出了口,尽管轻了些。
听者是惊讶的,他没预料到会听到这么直白坦率的宣言,心悸颤动。自认这话他绝对是羞于出口的,也觉得和熙元之间不应该是这种尊卑的关系。
“可是他好久没来找我了……”男孩小声地抱怨,颓丧委屈。
秋似水不知自己是该好言安慰还是袖手旁观,大小场面经历无数,这种场面却没见过。这孩子的年轻活泼既然能感染自己,就一定能感染熙元,他算不上漂亮,但绝对是有魅力的。
正在他无措间,一个太监进来道:“陛下请秋公子去武场。”
不知他在搞什么新鲜玩意儿。
秋似水起身对朵尔木道:“一起去吗?”
“我才不去呢!他又没叫我去!”朵尔木叫道,一扭身跑开了。小孩子闹脾气了。
秋似水摇摇头,也许是自己说错话了,有意无意刺痛了他。应付这种事,他是没有经验的。
整了整衣服,跟着太监去了。
虽不是炎夏,但太阳仍然火热。
一人一马,飞纵而至,马蹄扬起沙土,遮蔽了太阳。
因为背着光,看不真切。马上的人一身甲胄,在日光下反射出眩目的金色,傲气环身,使人不敢直视。
那匹黑马,皮毛乌黑发亮,不掺一丝杂毛,桀骜不驯,高高地抬起前腿,昂首嘶叫,狂暴地前扑后踢,企图把背上的人掀下来。
这是一匹好马,一匹未驯服的好马。
他奋力驾驭它,一个不慎,被他摔倒。
围看的众人惊呼一声,又不敢出声,惊恐地望着死命拼斗的一人一马。
幸好他未摔到地上,死死地抓住缰绳,他纵身一翻,又重新坐上马背,双腿大力一夹马腹。
马儿嘶鸣着,发足狂奔。
众人无不捏一把汗。
只觉疾风拂面,丝丝生痛,勒紧缰绳,控制着跨下狂物。
马儿又跳又摔,终是没能把人摔下来。
不羁的马儿被他驯服了,承认他是它的主人。他是王者,没有什么不能屈服在他之下的。
他驾着黑马,傲立在驻足观望许久的人儿面前,豪气与傲气。
一片云悄悄遮住了太阳,秋似水终于能直视他。英俊的脸上透着一层汗水。
他是故意叫自己来看这一幕的吗?是对自己示威吗?
在他手中栽过跟头的他,多心而警惕。
熙元翻身下马,拉着他的手摸向马的皮毛:“这匹马叫墨雨,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很不错吧。”
他的笑源自内心。秋似水放下心中疑团,连连点头。的确是匹难得的好马。
“秋狩快到了,我准备骑这匹马。你要不要也来挑匹称心的好马?”
狩猎那天,朝中所有的青壮男人都出动了。
整齐的队伍浩浩荡荡,沿山缓缓前进。
队伍中,一人骑着乌黑的马,身着金色软甲,威武而耀眼。就连那匹马的眼神也是骄傲的,只屈服于他高贵的主人。
秋似水骑马走在他身侧,也是身着软甲。虽然他不善骑射,但凭他绝世武功,驾驭一匹马还是轻而易举的。
靖元走到他们身后不远处,一脸严肃,视线深深落在远处耷拉在后的朵尔木身上。
一只细白的手揪上他的耳朵:“你盯着他看什么!”
“哎哟!快放开,大庭广众之下,给人看到多没面子!”
小妙威胁道:“你再看他,回去给你好看!”
“我看他做什么,我是在思考。”
“眼睛一眨都不眨还思考?你骗谁啊!”
嬉闹从他脸上消失,靖元认真而小声地:“小妙,你看秋似水和我哥合适吗?”
“他们怎么可能合适?”小妙毫不疑迟地叫道。
“嘘!轻点!”靖元捂住他的嘴,头上冒出汗。
小妙掰开他的手,发表他的意见:“他们那性子,要是在一起,早晚有天会被对方气死。都以为自己是龙中之龙,强中之强,不肯退让半步。是!他们是很强!可爱情不是打架,是论宽容和忍让,不是论强弱胜负。一味争强好胜,最后争得头破血流。”
靖元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小妙俊俏的脸上显出得意之色,摇头晃脑:“哈哈!哪像我啊?对你这么好,什么都让着你。你说对不对啊?能找到我是你的福气,你还不知足,还老是盯着别人看……”
“是啊是啊……呵呵……”靖元汗颜。
随即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觉得他们不适合……试想,如果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却不能互相信任对方,天天在想他今天会不会害我,怎么可能会有幸福?哥哥身为帝王,日理万机,已身心疲惫。和秋似水在一起只会让他更累,幸福二字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下定论道。
傲如熙元,骄如似水。
难道真像靖元所预言的,没有可能,没有未来,没有幸福?
他的目光又落到朵尔木身上。朵尔木独自拖在队伍后面,垂着头,不理任何人,与场面的气氛脱节一般。
“虽然他是库卢族人,但我宁愿哥哥选择他。他的热情和坦率绝对是解除哥哥疲乏的一剂良药。”
一声号角,年轻气盛的男子们冲进森林,寻找自己的猎物。凡是狩猎的人都能按自己捕获猎物的多少取到封赏。与库卢之争日益加剧,因此这场狩猎等同与一场选拔。众人无不争先恐后地表现。
激昂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人。
“想不想一展身手?”熙元递给秋似水一把弓。
“你也要去?”
“那当然!”
秋似水自信满满:“好!那我去了。一会给你看我的成果。”纵马钻入森林。
秋似水一路走来,可捕的猎物的确不少,但都是野兔、山鸡、飞禽之类的小兽。
不曾把这些放在眼里,一心想寻找大些的猎物。寻寻觅觅了大半天,一无所获。却也并不着急,狩猎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可有可无的游戏。
这林子因为有专人养护,枝叶茂盛,未曾有遭人破坏践踏的痕迹。所骑的是匹温顺的良马,踩在厚厚一层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在宫里的这段日子,是前所未有的闲暇舒适。每天要做的似乎只是等熙元上朝回来,难免心里无趣郁闷。他是个男人,不是个闺中怨妇。不知道熙元在无极教中的那段日子,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这样的生活既希望拥有,又不愿享受。
天天翻看琴谱,怎么看都是本普通的琴谱,里面藏着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根本无从下手。
偶尔有乘熙元不在的时候,勘察过水石夜明珠的藏处,却茫茫而不可得。
脑中思索着细细琐事,眼前忽有一物敏捷地闪过。
是头鹿。
它利用繁茂的枝叶隐藏自己,不易被猎人发现。
秋似水翻身下马,无声地接近猎物。
小鹿似乎感觉到了杀气,可又不知危险在哪儿,迷茫地眨着湿漉漉的眼睛,不安地交换着四腿。
秋似水搭箭上弓,屏气瞄准。
一声意外的树枝折断的声音,惊吓了小鹿。小鹿撒腿在林中狂奔。
秋似水的箭尖跟着移动,射箭不是他的长项,对于迅速移动的目标,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硬弓拉满,大致掌握了它的速度,离弦之箭向小鹿飞去。
在松手的一刹那,脑中猛地被什么刺了一下,手一沉,偏了三分。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另一张弓的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