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听得连连点头。
一出大厅蓝洛便觉得体力不支,走得越来越慢,余生于是又把他抱了起来。
双手环在他颈间,把头搁在他肩上。
方正坚实的肩,象是可以承担所有的重量。
细细的气息,随着脚步徐徐拂过耳边,让余生觉得心襟不属。此生唯一的爱恋就在怀中,他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闭了闭眼睛,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抽空。既然上天已经安排了这一切,那就这样吧。
蓝洛,你会站在峰巅,俯视大千世界。
而我,将要远远地离开你,再也不去打听你的消息。过往种种,就此——烟消云散。
“阿生。”并肩躺在草草铺就的床上,负伤的手被蓝洛小心地捧在胸前。
“嗯?”合着眼睛,不想多说什么。
“你——会离开吗?”犹豫半晌,还是想问个明白。刚刚他的神情,离自己好遥远……
依旧是八风不动的表情:“暂时不会。”要走,也要在确定你没有危险之后。
心下猛地一震:“暂时?那就是你还是会走?”
默然片刻,轻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向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一个星期以上,这次留了这么久,已经是大大的破例了。
传回去一定会跌碎不少眼镜。
蓝洛脸上止不住泛起苍白:“阿生,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会是普通人。可是我看得出,你并不讨厌这里,你不考虑留下来吗?”他终究要离自己而去,那是不是表示,他又将面对那无休无止的梦魇?不!他不要……
更重要的是,这本来是被自己当成一个替身的男人,已经在自己心里,留下了只属于他的印记。
那个憨然的微笑,那些担忧的表情,那冒着大火冲进门时不顾一切的决然……都仅仅是为了掩饰本来面目做出的假相吗?不,他不相信!
转过头正视着他:“如果我不走,你会很危险。”一直留在你身边,我不能保证自己的克制力。
更何况,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我,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与世无争的夜星。
方才在大厅,明知道是自找麻烦,还是不能自已地对叶新动了杀意。那份怒气来自叶新的话:他认为自己正试图伤害心里最重要的人。
语声变得有些低沉:“阿生,我不会放你走的。”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蓝洛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恍惚中好象又回到了,当他得知夜星身困火海时的那一刻。
十年前,他找不回夜星。十年后的现在,他会牢牢地、牢牢地抓住这个人!
无意识地握紧双手,却触着余生的伤口,令他身上一僵。
送过一个歉然的眼神,捧起那只手掌放在唇边,轻轻吹出凉气。
天……余生无奈地在心底呻吟:你就别这么对我了,我会坚持不下去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蓝洛的动作开始变质,温热的唇依依抚过他手上每一处烈火留下的痕迹,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温柔。
“很疼,对不对?……”低询中的那份怜惜蛊惑了他,下意识地摇摇头。
双唇被轻轻捕获,辗转厮磨。
周遭的一切渐渐淡去,眼里心中,只剩下这个正和自己拥吻的男子……
客房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才算打破已将两个人缚在一起的迷离情愫。
飞快地一手抄起电话,却让蓝洛看得直是皱眉:“安先生?”
“是我……什么?她真的来了?”
“太好了,要现在就过去吗?……”
“那好吧,我这就跟少爷说。”
放下电话,眼中闪着奇特的目光:“有人偷偷进了大厅,想把壶擦干净,被抓个正着。”
“什么?”竟有人蠢到这等地步。蓝洛双眉一扬:“是谁?”他自己无甚生趣是一回事,别人的性命可又是另一回事。这人竟狠到要大家一起陪葬,未免太过份了!
十八
大厅里,李伯一脸冰寒地站着,安卓仍是那付雷打不动的笑脸,卓安双手抱在胸前,一脚支地,斜倚在桌子边上。
三人成鼎足之势,将满面惊慌的张婶围在当中。
余生扶着蓝洛,匆匆而来。
蓝洛在沙发上坐下,伸手把余生拉到身边。
“张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片沉默中安卓开了口,音调不高却惊得她浑身一颤。
“我……我……”张婶慌乱地四周张望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老管家再也压不住心头的火气,怒声低吼:“怎么,做了还怕说吗?!那时候你在我面前拼命装可怜,说丈夫儿子都死了,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只想找个地方能做到死!我一时好心收下你,你自己说这两三年大家对你怎么样!可你,你居然要放火把少爷烧死!”
又是一阵瑟缩,张婶转头看看蓝洛和余生,突然变得平静起来。低下头说:“安先生,既然你已经知道火是我放的,那我不承认也没什么用处。没错,是我做的。你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回家?然后我就告诉你是谁让我干的。”
是受人指使?安卓眯了眯眼,掏出手机递过去。
接到手中,转个身迎着亮开始按号码,但她似乎记得并不十分清楚,动作十分缓慢,而且当中又消掉了重新来过。
就在电话终于接通的那一刹那,张婶猛地胳臂一扬,手机便劈面向立在她身边的李伯掷去!
李伯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旁一闪。手机飞出去远远落在地上,就此呜呼哀哉。
还没等李伯反应过来,张婶已经骤然从他身边穿了过去,直扑坐在墙边沙发上的蓝洛。
但她并没能得逞,就在离蓝洛只有几步远的时候,安卓卓安一左一右,用力扭住了她。
又踢又抓又咬,一时间张婶的力气好似增加了几倍,两个大男人竟然有些吃不消,卓安从身边抽出一根细绳,将她捆在一张椅子上。
张婶一脸仇视地瞪着蓝洛,那眼神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嘴巴不停地蠕动,似乎在叽咕着什么,却是谁也听不清楚。
“到现在你还不死心!”李伯被气得发昏:“什么也别问她了,我这就把警察叫来!”
“等等。”蓝洛用力撑起身子,走到张婶面前:“张婶,我印象里从来没有你这么个人。如果是我有什么地方跟你结怨,那我是不会逃避的。你说出来吧。”
张婶发出一连串怪笑,听得直令人起鸡皮疙瘩:“哈哈哈哈……印象里从来没有!对,你当然不可能认识我这个老女人,你眼里只有那些男孩子!只要你看上的就一定要弄到手,也不问他愿意不愿意!玩过瘾了再一脚踏开,哪还管他的死活!”
蓝洛眉头一皱,张婶的表情象是自己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难道……
李伯也吓了一跳,心下暗叫不好。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带回来的男孩并不情愿陪着少爷,却硬是被留了下来。
不过,那几桩事情后来都解决了呀!而且后来少爷也就比较注意了,怎么……
忍不住又看了看余生,他当初不也是什么也不知道就被领进了蓝园,自己还曾想等少爷对他不感兴趣了就替他打算打算,结果却变成现在这样。
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蓝洛,象负伤犹斗的困兽。每个人都听到了牙齿用力摩擦的声音:“你等着吧,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你!别看现在神气活现,终有一天会报应临头的!哈哈哈……”
蓝洛皱起好看的眉,努力想忆起自己是不是曾经带回跟张婶有关的人。
卓安一扬眉:“报复的手段有很多,你却选了最笨的一种。”
张婶凄声惨笑:“你是说要我去告他吗?你以为我没试过?一听我告的人是他,没有一个律师敢接这个案子!连警察都叫我忍气吞声算了……可我怎么忍得下去?我的孩子死了,死了啊……”
被她似孤枭夜啼的笑声惊得后退了一步,安卓张大了嘴:“什么?!死了?”这可惨了……别的事可以弥补,这人命上哪里去找回来赔给人家?偷眼瞥了下余生,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死了,死了!”坐在椅子上狂乱地甩着头,又哭又笑:“小鹏,我的小鹏……他那么乖巧,从来不做让我不开心的事情……从小就是班级第一名……他说长大了会上大学,会进大公司做事,做赚很多钱给我这个苦命的娘……让我过好日子!可是造孽啊!怎么就遇上了你!老天爷!你长不长眼啊!怎么不打个雷把他劈死……”
凄厉的哀嚎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不可避免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十九
蓝洛被自己听到的事情惊呆了。
死了……就象他的星,再也无法回来……
余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边,见蓝洛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伸手环住他的腰。
对张婶的做法不予置评,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善人。
但她的对象是蓝洛,是自己在十年前就决定要倾一生时间来守护的人。
张婶的情绪较前少了些激动,却是更迷糊了,时而落泪,时而欢喜。安卓想试着让她镇静一点,却毫无作用。
眼神是空无而朦胧的,好象四周的那些人都变得透明了。口中低低地念叨着:“小鹏,妈的小鹏啊……你要快长大哦!妈会做工供养你,只要你好好读书!你发达了,妈才对得你早死的爸呵!可你怎么能丢下我?!”她突然大声痛哭起来:“你就这么走了,这么走了!你丢下妈一个人怎么办!你这个不孝子!不孝子啊……”
她分明已经全然地迷失了自己,思想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跳跃。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管家想了想,对蓝洛说:“少爷,你看这样好不好?先放开她,叫小张他们把她看紧。马上去查一下她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然后再看怎么处理。”
蓝洛默然点头,转身离开。
四顾茫然地走着,晨风清凉,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
只有腰间的臂膀传出些暖意,丝丝缕缕渗入心腑……
徐特助果然不愧为蓝洛手下的得力心腹,只用了几个小时,他就将一份卷宗放到蓝洛面前。
“艾滋病?这……”蓝洛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硬着头皮看下去,眼中的讶异却越来越浓。
终于他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长气:“原来是这样。”
一个早年守寡、独自拉扯大儿子的母亲,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唯一的爱子身上。儿子很早就发现自己的性向与众不同,却从不敢向母亲提起,只能用化名在夜间出没,一天他遇上自己,被带进蓝园。
那个男孩子留在蓝园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在他离开之后的第三年,他认识了一个男人并且陷入热恋。两年之后,那男人死于艾滋病。紧接着,张鹏飞被检出艾滋病毒阳性,他——自杀了。
蓝洛不禁摇头。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听说,但张婶显然认为自己才是将儿子引入岐途的罪魁祸首,于是处心积虑,混入蓝园。在等了近三年之后,终于找到了机会。
安卓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沙发上,无聊到直数手指头。“我说阿洛,事情不是已经清楚了吗?你怎么还是一付人家欠你三百大钱的臭脸?”真是佩服余生,蓝洛转得他头都晕了,那位仁兄居然受得了!
没去理他,依旧在房中踱步。余生总不肯吐口同意留下,他笑得出来才怪。
卓安不觉皱眉:“蓝洛,那个杀手你到底叫人去查了没有?我听说之前跟你们竞争宏胜那个项目的几家公司接连宣布退出,会不会跟这个有关?”这是个神出鬼没的对手,从最初的警告到那一枪再到公路上的未遂车祸,每一次都让人猝不及防。
眼神一闪:“我已经把事情告诉安全部的周经理,他还没有消息返回过来。”
安卓似笑非笑地挑起一边眉毛:“我说,你别是另有图谋,故意不想去查吧?”
脸上一热,恨恨送过去一个白眼。
其实这阵子公司连接收到几封黑函,威胁他放弃一个项目的竞争,那时他就隐隐猜到对方是谁,之后同参与竞标的另外几家企业联系之后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那是家同黑道挂钩的公司,大家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已经有人表示退出了。
最初蓝洛是不打算理会的,紧接着就是余生出现,短短两三个月已经闯进他的心,更无暇他顾了。
不过,余生好象对他的安全颇为在意。
这一点很有用,不是吗?
正如安卓所说,暗中的杀手正可以助一臂之力。
他是个商人。商人的本性,就是绝对不做对自己没有益处的事情。至于冒险……为了那个十年来唯一能伴他安枕的男人,冒点险又何妨?
“对了安卓,”蓝洛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听李伯说你一开始就在怀疑张婶?”
轻轻一晒:“谁叫她说谎。”
蓝洛微讶:“她说什么谎了?”
“嗤”地笑出声来:“你平时半夜里起来,会不会把衣服换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肯定是压根就没回去睡,一直躲在主屋里。说不定那个杀手就是看出她的意图,才会现身将余生引开。
不过也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该不会认为这么蹩脚的放火手段就能达到目的吧?会不会……心念一转,向弟弟打了个眼色。
卓安会意:“阿生,这几天你最好和阿洛寸步不离,宏胜开标的时间就在下星期三,如果我们猜得没错,这之前一定会有人对阿洛不利。”人家可是志在必得,话都放出来了。
静静点了个头。看来,他有必要打听一下消息。
趁着蓝洛进浴室洗澡的功夫,余生从柜子底下拿出一个如书本大小的盒子打开,原来是个精致的掌上型电脑。
飞快地键入一串长长的字符,片刻后便有了回应。
手指以极为迅捷的速度在键盘上跳跃,短短三分钟他已经取得自己想要的信息。
向浴室看了一眼,摸出手机按下。
“是你?”语气中分明带着错愕:“什么事?”
“放弃你现在的任务。”对手应该是不止一个,而且其中有他认识的,也就是第一次放出“警告”和公路上超车的那个人。
“什么?!你疯了!你要我以后都接不到生意吗?”
声音冷硬得就象雪山顶上万古不化的坚冰:“你很清楚我有没有疯。”
对方显然有些气怯:“那么,为什么?”
“因为我要你这么做!”
对方好象打了个寒战,说话间透着一丝颤音:“好吧,我明白了。”
“很好。”正要收线,听到手机里传来一声:“等等……”便又放到耳边:“什么?”
“呃,我听说事主还找了另外的人……”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吃错什么药跑去给人当保镖,可还真怕再发生什么情况之后他把帐算到自己头上。
顿了下才开口:“我知道了。”
只剩下五天了。
那个神秘的影子,恐怕离现身不远了!
二十
隐身在暗中的男人收起手机,笑得好不轻松自在。
另外一个人其实也是他们所熟悉的,不过告诉他太多一定会减掉不少旁观者的兴趣不是吗?毕竟我可是为你放弃了好大的一笔买卖呢。
蓝天集团大楼。
余生坐在蓝洛的办公室里,静静望着那个一脸专注,埋头在公文中的人。二十八岁的男人,自信、成熟,从大门走进最高层专用的电梯,他也跟着接收了不少怨怼的目光。
蓝洛,你还真是魅力过人,无论男女都挡不住啊。
工作时的蓝洛是绝对的冷静而且理智,常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同时也不会忘了为人留下一点余地,这为他赢来了商场上的良好风评。
蓝洛放下笔,轻轻抚了抚眉心。转过去向余生笑道:“阿生,把你闷坏了吧?”
“没有。”他不怕静,倒是怕吵。
蓝洛微微一笑。这几天安卓联合安全部经理还有小徐把自己管得死死的,什么地方都不让去,几个重要的商务会谈也是将人请过来开会。
阿生就一直陪着,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安静得让人常常忘记了他的存在。
直到今天上午,他三两下就摆弄好桌上那只坏掉的通话器,自己才吃惊地发现,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有一双灵巧得让人羡慕的手。
看来,大家都小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