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早早透过窗子,照在房间正中的大床上,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床上躺着一个人,乌黑光亮的发丝凌乱,衬映着温润白皙的肌肤。修长略弯的眉,温雅中不失英挺,两扇羽睫掩住了清澄睿敏的眼眸,秀直的鼻梁下,红艳的唇吐着轻匀的呼吸。
门无声地开了,一道身影闪了进来。
高大的身形,每一处线条都带着掩不住的阳刚之气。五官俊酷,犹其是那双眼睛,冷冽、深邃却又锋芒内敛,如变幻莫测的大海,明明风平水静无波无澜,可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掀起狂涛骇浪,颠覆一切!
男人象是刚刚沐浴过,水珠在裸露的背上滚动,被照得闪闪发亮。他一面走,一面用毛巾擦着头发,在床边俯下身:“该起来了,洛?”
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慢慢睁开。流光溢彩的眸子好似两颗稀世的黑色宝石,凝注间依稀可见的淡淡情意,让他早已冷硬的心不争气地漏跳一拍。
其实余生一开门,蓝洛就已经醒了,只是一直闭着眼不动。这时听他来唤自己,才露出个慵懒又迷人的笑容:“回来了?”
“嗯。”伸手牵着他坐起身来,看着他仍睡意浓重,用力甩着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又拿手搓了搓脸,才算精神了不少。
手臂环上余生颈间,轻轻一拉。对面的人顺势倾身,交换一个轻浅却缠绵的吻。
这是三个月来,每天都会重复的开始。
余生起初是打算每天一早去健身房里练上两个小时,然后洗过澡正好跟蓝洛一起吃早饭再一起去公司,谁知明明晚上已经说好了的,第二天蓝洛一觉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居然吓得到处找,等他听见响动出来的时候那男人已经脸色煞白手脚冰凉……
之后他一到蓝洛快睡醒的时候就会回去,蓝洛好象也知道他的用意,就算醒着也要他喊才起来。
海边一战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些天来两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不过余生坚持不肯和他一起抛头露面,只愿隐身暗中,让蓝洛颇有些为难。
当年和夜星在一起,得不到家人和一班好友的祝福,蓝洛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恋上余生,便希望弥补这份遗憾,更想为他确立应有的地位。怎奈余生看起来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性子,偏生骨子里极高傲也极倔强,只一句:“我要的是你,其它的都不重要。”就轻轻松松打发了他。
头架在他肩上,面庞在光滑又富弹性的皮肤上来回摩挲。暗自叹了口气,怎么会不明白呢?这男人心里最深处的不安,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每到夜晚,他的怀抱就是自己最安稳的窝,置身其中,也是自己最贪恋的时刻。这个如山岳般沉凝又如风般多变的男人,每一丝、每一分表情都落在自己眼中,不与他人分享。有力的双臂紧紧环着自己,稍有移动都会引来更紧密的缠绕,那是只有在沉睡之后才会现出的脆弱。
可是……蓝洛有些烦恼地皱了皱眉。虽然从未向自己提起,但也看得出来他必定有一段极不平凡的过往——那样迅疾如风、勇悍如雷的身手,绝不是一朝一夕便可练就。
他身上有无数细小的伤痕,那是过去留下的烙印。
这个宛如钢铁铸就的男子,只对自己露出温柔。每当想到此处,心中便是暖融融地,丝丝缕缕缠绕不休,如春蚕作茧,百般辛苦之后最终织就一个圆满,包裹得风雨不入。
但是他自己的想法,却从未开口吐露。坚冷的外表下,他将真正的心意藏得太深太深,让自己无从捉摸,只能从偶而泄露的些许情绪中看出,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一天,自己在公司和一班部下讨论那个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项目,大家说得兴起,结束时已经夜色笼罩。走进休息室,一眼就看到阿生站在窗前仰望漫天星光,手指间一线青烟,缭绕盘旋。脸上那奇特的神情,又象落寞又象孤寂,又象在追忆往昔。
他在想从前吗?是不是自己困住了雄鹰的劲羽,让它再也无法任意翱翔?
正如安卓说过的,以他的一身本领,什么地方去不得?却留在了自己身边。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实在算不上美好的开始……
自己犹豫了几天才把当时的想法说出口,他却只浅浅淡淡地一笑:“没什么,别多想了。”
也曾经打算为他在公司里安排个位置,他却以能力不够为由拒绝了。其实自己看得出来,他对很多东西都极精通,找个适合的工作根本不成问题。
这成了自己心里一个难解的谜。直到有天深夜他想去洗手间,只稍稍一动便将身边的人惊醒。面对看来平静逾恒却似乎透出紧张的眼神,这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些什么。
不仅自己,他也同样害怕着分离。
这个认知让蓝洛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不解。是表达的还不够吗?可是已经告诉他很多遍了,想和他共度一生,等两个人都变成白发老先生,互相搀扶着走在布满夕阳的落叶林中……
有些困扰地在他怀里挪动一下,找到个更舒服的位置。余生……这么久了,我心里的阴影被你渐渐消解,但我要如何做,才能抚平你的不安?
二
秋日的晴空,是那种清澈得近乎透明的蓝。
蓝洛牵着余生的手,漫步在宅后占地颇广的花园里。
每一阵轻风吹过,就会有细碎的桂花落在两人的发际、肩头,馥郁的芬芳不时扑入鼻端,枫树叶子已经开始转红,再过一阵,就会醉红如染。
难得有一个不用处理公事的周未,又是这样风和日丽,能让心情也随之飞扬的天,两个人极有默契地选择了在家里休息,静看花飞花舞,云卷云舒。
眼神掠过,见四下里无人注意这边,蓝洛伸手扯过余生,将唇贴了上去。感觉他身子微微一紧,也便由着自己恣意妄为。
唇舌交缠,多少情意籍此传递。虽是滴酒未沾,也觉得有些醺醺然了。
余生静静地立着,任凭蓝洛在唇上肆虐。虽然呼吸有些不稳,但相对于眼神中已经现出迷乱的蓝洛,他还是保持着一份清醒。
那张梦萦魂牵的面庞,近得呼吸可闻,双手执意地牢牢抓住自己,不肯有丝毫放松。
不放吗?那就一直抓着吧!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这是你我的约定,你莫要忘了……
多年以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刻里,自己的心潮汹涌。
李管家实在不想当个电灯泡的,可他都躲到这个角落里来了,怎么还是要让他看到不该看的东东啊?真是难为他这上了年记的老人家。
不过……忍不住又抬头瞄了一眼,这下他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总觉着不对劲了。
自从三个月前少爷他们在外面过了一夜,第二天才回家之后,余生就好象换了一个人。
可要他说什么地方变了……他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过就是脸的轮廓更瘦削了一点、眉毛更浓了一点、鼻子更挺了一点、眼睛更亮了一点……这些一点一点地加在一起,就完全变了样子!
从前那种又单纯又憨厚的笑容再也没看到了,现在的余生即算笑亦只是微微扬一下唇,平常都是冷着个脸,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偏又要命地吸引人,叫人一看就再也转不开视线。
但这样的笑也是极少出现的,绝大多数时间他只是沉默地停在距离少爷不远的地方,安静得就象从来不曾存在过。
老管家越想越是心里犯嘀咕,阿生这是怎么了?以前多招人喜欢,现在是谁见了都只想要离他远一点,然后再偷偷盯着他看。
少爷也不对劲。向来是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现在是他随时随地围着阿生打转。吃的、穿的、用的,桩桩件件想得周全,还要时不时说些甜言蜜语,也没见阿生给他几个好脸色。
止不住摇头。少爷不再痴着夜星他自然高兴,可迷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硬汉,又好得了多少?
不过话说回来,阿生现在的模样,倒是有几分象了从前的夜星呢……
“李伯!李伯!”周嫂一边叫一边四处张望,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老爷和夫人回来了!”
“什么?!”老管家有些讶然也有些惊喜:“不是说环游世界,要好几年吗?”
虽然是这么说,但人已经迅速向主屋走去,没忘了经过两个犹自吻得不可开交的人身边,尽量目不斜视地出声:“少爷,老爷和夫人回来了。”
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急急分开,犹自喘息不休。蓝洛是满眼的讶然和惊喜,拉了余生便走:“是吗?前些天通电话还说要去埃及看金字塔,今天就回来了。阿生,我爸妈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他们会喜欢你的。”经过这十年,他们早放弃要自己结婚成家的想法了。
只要自己愿意找个人陪在身边,他们就心满意足。
余生默然不语,眼中却隐隐透出冷冽。
他已经尽力让自己不去回想那些难堪的情景,但刻印在心头的字字句句,总是挥之不去。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缠着我们阿洛!”雍容华贵的美妇人一脸鄙夷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好象面前的是一堆垃圾。
面容威严的男人要沉稳得多:“夜星,我知道你没有父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想过好日子是可以理解,不过你用错了方法。我看你也很聪明,只要你走正道,我是不会吝于栽培你的。如果你想去国外留学,毕业后进大公司工作,那也可以。”
自己当时怎么应对的?有点记不清了……印象中只是淡淡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走开……
这就是所谓的豪富名流?可笑。
我是一无所有,但不表示我会因此出卖自己!
何况……
三
豪华轿车缓缓开进蓝宅气派的雕花铁门,蓝洛和余生并肩立在门前迎接,李管家带了一群男女仆佣站在稍后的地方。
一男一女从车上下来,依旧是那样高贵精雅的服饰,依旧是那种将世间万物握于掌中的表情,看在余生眼里,只有一片漠然。
然而时间是最公平的,它不因财富的多少而做半点停留。点点银霜拂过男子发际,细细丝纹也已经停驻在妇人的眼角。
十年暌违,他们已经老态渐露。
“爸,妈,你们回来了。”蓝洛踏上一步,恭声问候。
“啊,回来了,回来了……”风华犹存的高玉珍笑得优雅,又透着几分豪门贵妇特有的矜持。
蓝天华眼神闪动,当年纵横商场的精明仍是不减分毫:“小洛,这位是……?”
“爸,妈,我正想替你们介绍。”蓝洛伸手拉住余生,笑得一脸幸福:“这是余生,我喜欢的人。阿生,这是我爸妈,你就跟着我叫好了。”
黑线。余生听得在心里翻个白眼,跟着你叫?除非吃错药了。
不过台面上的礼节还是要的。点了个头,已经是难得地客气了。
蓝洛并未在意,这些天他已经看惯余生的冷脸,倒是李管家不悦地皱了下眉。
高玉珍的反应却十分奇异,忙不迭向余生露出个笑脸:“余先生对吧,谢谢你关照小洛。”她笑得亲切,笑容之下,却是难以掩饰的牵强。
蓝天华眼光挑剔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片刻后转开视线:“大家都进去吧。”
余生眸中闪过一丝寒意: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
“余先生在何处高就?”沙发还没坐热,蓝天华便开始了盘问。
“爸,阿生是我的保镖。”蓝洛急忙接过话头,心下也不由得起了些警觉,父母的反应大出自己意料之外,只怕今后的日子,不是原先想象的那样轻松。
“保镖?”蓝天华皱了下眉:“我记得公司里有专门的人负责你的安全。”
蓝洛直了直腰:“爸,阿生是最好的。前阵子大洋公司请了杀手对付我,幸好有阿生在。”
高玉珍听得吓了一跳,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蓝天华面色微微一变:“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等下你跟我到书房,详细说一下最近公司里的情况。”
蓝洛迟疑一下,才应了声:“知道了,爸。”
餐桌上弥漫着奇怪的气氛。
蓝天华从头至尾一言不发,高玉珍则是一脸的笑,不时招呼着‘余先生’多吃一点。
余生是向来不开口的,蓝洛想调剂一下大家的情绪,向父母问起旅行途中的风光景致,却没收到多少效果。
吃过饭后蓝天华向儿子抬了下手,径自向书房走去。
蓝洛迟疑一下跟在后面,却向余生做了个‘不要过来’的手势。
李管家似乎看出点什么,指挥着众人将东西收好之后全都退了下去。
“那个,余先生,请这边坐。”高玉珍指了下对面的沙发。
余生不禁暗暗冷笑:这么迫不及待吗?
“呃,小洛说余先生是做保镖的?”
“是。”
“这样说来,余先生的本领很不错了。”
淡淡应了声:“还过得去。”
点点头,轻蹙起精描细画的眉:“本来我还有点担心,现在看来是多虑了。余先生是见过世面的人,想必不会被些小孩子的胡闹骗过去。”
她到底想说什么?
“余先生,蓝家几代人丁单薄,我们夫妻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小洛从小就很出色,除了感情上的事情,没有让我们操过一点心。本来指望他早点成家,他不肯我们也就不勉强了。当父母的,只要孩子平平安安,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洛这孩子样样都让人放心,就是在这方面,从来都是由着性子,一点也不为别人设想。他不会想到你们两个人的生活圈子差得太多,不会想到这种事肯定给你引来一堆闲言碎语,更不会去考虑新鲜感消失以后,是不是会成为你的绊脚石,招来你的厌恶,他什么都不会考虑!虽然他把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但在这方面,他根本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她十足是个正在为儿子惹出的麻烦烦恼的母亲,轻叹:“不过已经这样了,那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希望他这次,不要又是五分钟的热度才好!”
余生仍是神情不动,周身的空气却逐渐凝结。
高玉珍不再说话,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一片沉默。
四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久别的父子此刻几乎已经剑拨弩张。
蓝天华冷沉着脸,双手负在身后来回踱步,不时转头看一眼坐在桌边的儿子。
蓝洛微低着头,看上去恭敬和顺,但紧握成拳的双手和僵硬的肩,还有抿成直线的唇,已经泄露了他真正的心情。
良久,蓝天华重重一叹:“小洛,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你要男人,我们已经认了,你这些年左一个右一个带回来,我们也只好躲出去眼不见为净。你上次来电话说有了喜欢的人,我们都替你高兴,可你这么快就做了决定,未免也太轻率了!”
“你要跟那个余生在一起,可是他的来历,你调查过吗?他的过去,你又知道多少?你说他只是个保镖?不见得吧!”
蓝洛心头一凛,父亲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刺穿他的心,吸了口气说:“爸,对我来说他只是阿生,要陪我过一辈子的人。保镖这个身份是我替他安上的,他从来没提过以前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他从前是做什么的,我也不在乎。”他只是他,无论笑得傻傻的他,还是冰寒冷肃的他……
每一个他,都是心中磨不灭、抹不去的烙印。
蓝天华怒极冷笑:“不在乎?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就那么相信他?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急着赶回来吗?就是怕你上了他的恶当!”
“小洛,这么多年了,爸妈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感情?可是这次不一样啊!如果你只是单纯喜欢上一个人,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反对!问题是余生不是一般人,他——”蓝天华突然顿住了。
“他是什么?”蓝洛猛然抬头,正视着父亲:“黑社会头目?通缉要犯?杀手?”见父亲象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看来我是猜对了啊。”慢慢立起身,蓝洛的眼睛就象两颗浸在水中的黑宝石,光华流转,闪闪动人:“爸爸,我想告诉你,阿生曾经打算要离开我,甚至他做出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把我绑了起来。但是,我又把他追回来了。”他笑,是那种出自心底的欢悦,笑得一双眸子璀璨如星,笑得连眉梢眼角,都是飞扬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