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可要一试身手?”龙结晟大眼溜溜,看得妙谛脸色一变再变,终于颓然道:“施主定要袒护那魔头,老衲无话可说。”竟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退了出去。
事情一下子变成这样,刑堂里悄无声息,几双眼睛都望向慕容桂。
他抿着薄薄的唇,咬着细白的牙,仿佛不知道如何是好,手中却寒光闪动,一柄匕首抵在燕云的脖子上。“你不要过来!”他心浮气燥,英俊的五官都纠结起来,对龙结晟喊道:“我管你是谁,武功有多高!只要你上前一步,我就要了他的性命!”话音未落,忽见他手一软,垂了下来,握不住的匕首滚落下来,在地上跌成一串清响。
“雕虫小计。”龙结晟不屑的拍拍手,也不看他,只扶着我走到燕云身边。
顾不得关心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仔细看了看燕云的脖子,还好,没有血痕。
正看着,忽然他的手臂一紧,牢牢的抱住了我。“铁衣……”余音袅袅,化作叹息。
我久久的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健康有力。这就够了,我不敢看他,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怕我又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喂,喂!你们两个不要不理我啊!”龙结晟终于不甘心的说话了,拍拍我的肩:“我刚才那手耍得帅不帅呀?”
有点不好意思,我轻轻挣开燕云的怀抱。“刚才怎么回事?他的匕首忽然就掉下来了。”
“喏,这个。”燕云放了一个东西在我手里。摊开一看,居然是颗蚕豆。
“你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身上到处装着零食。”燕云没好气的训他。
龙结晟眼睛瞪得溜圆,腮帮子气鼓鼓的:“零食怎么啦?没我的蚕豆就救不了你的小命。”
“你就不能用正常一点的暗器吗?”
“那些铁家伙又不能吃,带着太累人了。对了,”龙结晟眼睛一亮,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我还有昨天刚买的四喜花生糖,你要不要尝尝?”
“要。”
……早就知道燕云随性得很,没想到跟他的师弟碰到一起居然是这个德行。
且由他们两人闲话,我看着慕容桂。好象刚才被龙结晟点了周身大穴,现在动也不动躺在一边,默默看着屋顶,眼神空荡荡的。
“桂儿,别想太多了,是我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不自量力,学艺不精。我只问你,有人去我娘那儿取钥匙了吗?”
我点点头。
他额上泛起青筋,狠狠地咬着嘴唇。“没想到事情一如你的预想。早知有此刻,我正月初一就该拼着一顿好打,告诉爹爹。”
他闭上眼睛侧过脸去,不愿再跟我说话。桂儿,我知道你那天是没那个勇气告诉你爹爹的,毕竟你还年轻。所以我还是利用了你。对不起。
“铁衣,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燕云看出了我的心思,淡淡的招呼我。“这是我唯一的师弟,龙结晟。别看他小孩样,今年二十二,过了年就二十三了。”说着大力拍拍他,“穿这么多,难道会冻死你吗?”
“还说呢,你们这边冬天太冷了,要不是你找我,我才不来。我们南海这会儿还穿单衣呢。”
“刚才一看你进门,我也挺放心的。”燕云上下打量着他:“我说长生怎么这么本事啊,在哪儿找到你的呀?”
龙结晟嘻嘻一笑,眼光飘到我的脸上,对燕云说道:“哪里是他找的我,正巧我去你家,在山庄脚底下就看见他疯了似的冲出来,这才知道你出事了。他到处调不到人手,急得没办法,我便跟他一到来了。此事说来也巧,你命不该绝。要不是你拜托我的那件事,我怎会这个时候到中原来。”
“哦?”燕云兴奋起来,“这么说你请到人了?”
“恩。我一块儿带来了,跟长生在一起呢。”龙结晟点点头,还不忘又吃了一块花生糖,笑得狡黠。“我说师兄,你可欠我几程了?今年你输定了,哈哈,总算能看到你挨罚。”
“这罚我认。乖,今年长进了。”燕云见我一脸莫名,解释道:“我和他,”抬抬下巴示意他的师弟:“其实不是一个师父教的。我师父和师娘长居在昆仑山上,感情甚好,相敬如宾,师父这么多年来言听即从,但有一件事两人每每吵嘴,总不服输,就是——谁的功夫更好些。争了不少年,动手又没个轻重分不出高低,没奈何,最后决定一人收一个徒弟,然后每年让这两个徒弟比试一场,看看谁挑的徒弟天资高,教得好。”
原来如此。“可是你比结晟大了几岁,他如何敌得过你?”
“是啊。我比他入门早四年。师娘见我聪明英俊,”龙结晟被糖里的花生呛住了,咳得厉害。燕云面不改色不理他:“便一心要找个绝才惊艳的好徒弟,让师父彻底信服,没想到一拖就是这么些年,总算挑了个差不多的。可两个徒弟差了五岁,每年一次的比试,只好比些不拼内力的,什么过过招,摆摆奇门八卦,下下毒之类的。两个苦孩子,从小也不知道给师父们喂了多少药,都成了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了。”
我恍然明白,那个无药可救的毒烟为什么没毒倒他。可是,他最后不还是中毒了吗?那个天下唯一的情牵一线。
燕云也很困惑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会这样。”
“这个我知道!”龙结晟顺了气,正好插进话来:“那是在毒里下了蛊。什么独此一家的奇药……”
正说着,门被重重的撞开了,灰影闪动,十几条人影进了门来。龙结晟的近卫到了。
18.
龙结晟的近卫共十二名,都穿着灰衣。此刻一个不少的都到了刑堂。我仔细看过去,只见长生浑身是血,软软的倒在一个近卫身上人事不知;还有一个肤色极白的少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神色淡定,最奇怪的是脚下放了个黑布口袋,看形状里面应该是装了个人。
一名灰衣近卫走上前来,我认得他是跟着龙结晟到我的小院的随从之一。他向龙结晟行礼:“少主,钥匙取到了。”说着从双手递给龙结晟。
“长生怎么了?”燕云问道。
另一名我见过的近卫说道:“无妨,只是杀脱力了,神智不清,喊他都不晓得,只知道往地牢里冲,我点了他的昏睡穴。”
龙结晟皱皱眉:“动上手了?”
“是。我赶到的时候,燕长生和老三他们已跟慕容府埋伏的人交上手了,好在都没大碍,我跟着他们边打边退,到了这边。追兵马上便到,外面可能不多时就要被包围了。”
龙结晟唔了一声,倒也并不紧张。喀的一声打开琐,把留仙索从石柱上取下来,对那黑衣少年说道:“明灭,我刚才已看过师兄的伤,血肉都凝在索上了。你看是马上摘了铁索,还是回去再说?”
那个叫明灭的少年走上近前,我才看清了他的样子。雪白的皮肤好象长年不见阳光,更衬得一双眼睛水似的透明。一头黑发披散着,手上还戴了个金手镯,形容虽小,却是美貌非常,跟龙结晟站在一处也惶不多让,一个如阳光明媚,一个似月华皎洁。
他察看了燕云的背部,刚才结晟已把周围的衣服用刀绞了去,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我不能多看,侧过脸去。燕云见我不安,伸长了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整个人靠在我肩上。我脸一热,可并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于是轻轻拥着他。也许爱人间肢体的纠缠,是彼此最好的安慰。
“肌肉和铁索闭合在一起,还是到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取出。”明灭见我们相拥,诧异的看了一眼,没多说什么。
“对了,还没给你引见,”龙结晟略让了让,为我们介绍:“这位是神药门的门主明灭。明灭,这位就是托我找你治病的人,我师兄燕云。那位就是你的病人,慕容先生。”
病人?这个少年听上去精通医理,可是我为什么成了他的病人?
“怎么?你还不知道?”龙结晟见我的表情,微微有点吃惊。
“我没告诉他。”燕云说着,向明灭拱了拱手:“久闻神药门的医术精妙神奇,能医死人肉白骨,还请门主多多费心。”
明灭摆摆手:“不必客气。龙家对神药门有再造之恩,只要明灭力所能及,一定办到。”
我不明所以,龙结晟笑着对我说道:“师兄知道我家跟滇南的神药门有交情,两个多月前托了个口讯给我,要我请个大夫给你医腿。等我请到了人赶回燕子山庄,你们却一个也不在家。怕你们在慕容府有意外,我只好把大夫也带上,所以明灭刚才跟长生去了地牢。”
我低下头来没说话,燕云悄声道:“没生气吧?神药门久已未现江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请到,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两个多月前,我还在燕子山庄,跟燕云度过每个黄昏夜晚。我那时正做着梦,过一天算一天,他却想得更多。他的心思细极了,都花在微小的地方。这一点,那一点,是不是这一点一点的温暖才让我放松心境,觉得生活美好人生如梦呢?
我捏捏和他相握的手,“谢谢。真的。”
“我刚才看过伤口,燕先生的伤也可以完全康复,虽然取索时痛苦些,我可保证不失掉一成武功。”明灭一直看着我们,忽然开口说道。
我猛得抬起头来,明灭嘴角有笑意嫣然。“真的?”开口才发现我的声音都变了调。
龙结晟笑咪咪地,像只小狐狸:“神药门的医术匪夷所思,穿琵琶骨武功尽失这种伤,也曾有治好过的例子。不多,三五七次罢。”
我想起来了,怪不得他初听到燕云的伤势并不紧张的样子。
忍不住抱住了燕云。太好了。真好。我实在无法掩饰我的激动,兴奋喜悦感激一起涌上来,再也没有哪一天让我如此强烈地感到我们是多么幸运。我是多么幸运。“谢谢上苍。”
燕云的声音从脑后传来,说高兴不如说挪揄我更多些:“是,谢谢上苍,还要谢谢明灭门主。好象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呢。”
龙结晟站了起来:“师兄你肉麻起来不比师父差嘛。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喽。”说着一挥手示意十二近卫:“走罢。”
一个人背了燕云,一个人背了长生,一个抗了那个黑袋子,还有一个扶着我。龙结晟的嘴巴都嘟了起来,小声表示不满:“什么时候我的十二近卫以这种形象示人的啊?”说着拉着明灭,郊游一般冲出门去。
门外,就是生天。
可是,我没想到门外居然有这么多人。
大哥。慕容檀慕容楠兄弟。还有许许多多各色江湖人等,已紧紧的包围成一个小圈,把我们围在中央。为首的居然还有僧衣飘飘的妙谛方丈。
没想到还是在这种时候见到大哥。说起来他待我不薄。他就站在我面前,却势如水火。“大哥,我对不起你。”给你为难了。
周围的众人有些哗然,隐隐有窃窃私语声。“他说什么?大哥?”“他是谁?”“啊,我想起来了,他是慕容家的二老爷,前几天我路过他的住处见过他。”“他和燕云什么关系啊?”“难道这是慕容家的家务事?”
“住口!你这个妖人!”慕容檀那酷似大哥的脸孔因为愤怒红了起来,上前一步喝道:“早已不是慕容家的人了,你叫谁大哥!”
我吃惊地望着慕容檀。他在说什么?
这边厢,慕容掌门开了口:“畜生,休要再从你口中提到慕容二字。今日到场的各位英雄正好做个见证。”大哥一字一句,声音传出很远:“你听着,自从你回到慕容府,受了家法,祠堂思过,就是你最后一次姓慕容应受的惩罚。之后我就开了香坛祭告祖先,将慕容铁衣勾了家谱,逐出家门,从那天起,你就再也不是慕容家的人了。至于这段时间养着你没把你撵了出去,是为了捉拿武林公敌,长扬会的匪首燕云,今天你生也好,死也罢,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记住自己再也不姓慕容!”
一阵沉默。忽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道:“慕容掌门大义灭亲,不恂私情,实在是后辈们的榜样,不愧江南慕容百年不坠的名声。”顿时一片附和声起,纷纷称赞慕容家风凛冽,掌门人大公无私。
我看着眼前的嗡嗡作响人群。差不多这就是代表武林正义的英雄侠客吧。明明都看不起慕容家出了这种丑闻,却一个个冠冕堂皇虚情假意,也许回家就会当作笑柄告诉亲友。还有我的血亲,他们急于甩掉我这个污浊不堪的东西,以擦亮那闪光的门楣。原来老早就不念旧情了,我还以为大哥作为一家之主不得不铁腕政策,私底下对我还是很照顾的呢。
这样的亲情和光明正义,不要也罢。
“喂,”看我不说话,燕云轻轻喊我。“你家人不要你了。干脆入籍,跟我姓燕吧。唔,燕铁衣,很好听呀。”
于是那一点伤心,被他的胡闹也冲去不少。我一笑,学着他的语调说:“闭-嘴。”
“还叙什么旧啊,我们都散了吧。”龙结晟不耐烦起来,“这不耽误吃晚饭么。”
“小贼!休要口出狂言!”一个离龙结晟最近的大汉大喝一声,抡起铜锤向他袭来。
“且慢!”有人喊了一声,可那大汉已欺身到了结晟近前,西瓜大的铜锤眼见就要砸到身上。只见龙结晟双脚未动,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到那人胸前,于是,高他一头的对手像纸鸢一样飘了起来,落在一丈开外的人群中,手上的铜锤重重砸在周围的人身上,顿时喊声一片。
刹那间,众人被龙结晟显露的武功惊得说不出话来。妙谛方丈宣了声佛号,走上近前。“阿弥陀佛,老衲喊迟一步。诸位切勿随意出手,这位少年人,便是驰骋海上,连朝廷都管不得的海龙王。”
众皆哗然。“海龙王!”“他是海龙王!”“怎会如此年轻?分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说话间灰影闪动,那人已倒地不起,一名结晟的近卫肃然道:“对我主不敬,可杀不可留。”于是再无半个人说话,每个人都用惊恐敬畏的目光看着龙结晟。
结晟见身份被人道破,收起了嬉笑的脸,沉下面孔,眼神淡漠:“大师,我还以为你回寺里参禅去了,出家人不该妄言的。”
“阿弥陀佛,老衲本已走了,又放不下这里的各路侠士,特来示警。正月初一长扬会之役,武林正道已折损了诸多好手,老衲怎能眼看着慕容府里又血流成河呢?”妙谛叹了一声:“唉,要不是你告诉黄鹤,除了我们这些老人,哪个知道你爹爹的名讳?任是谁也猜不到你的身份。”
大哥上前一拱手,目光灼灼看着龙结晟:“原来是海龙王到了,失敬失敬。两年前就听说南海换了少主,没曾想如此年轻。只是不知龙王为何要救那长扬会的恶贼?”
龙结晟一笑。“只因这恶贼是在下的同门师兄。”
“啊?”大哥吃了一惊:“去年秋天,太后寿仪的事情,龙王不是夺了长扬会的长江入海口么?怎会是……”
“我们师兄弟闹着玩,倒教慕容掌门见笑了。”
大哥神色颓然,咄咄逼人的气势落了下去,嘴角也垮下来。他生平最忧心、最耻辱的事情,不过是别人家里斗法。好像两个小孩打闹,自己却跟着跌得浑身是伤。
不忍看那张一下子老了很多的脸,我问燕云:“海龙王是什么帮会?”“不是帮会,是海上的霸主。天不管地不收,纵横四海,垄断了所有海上的生计,贸易做到了大海的那一头,富甲天下。朝廷也曾动过他的念头,奈何海龙王船坚炮利,兵舰比整个水师还多,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不惹是非便不拿王法约束他。”
我听呆了。天下竟还有不归王法的地方。
“真的吗?你师弟是海龙王?”燕云点点头:“结晟二十岁时接手了龙伯伯的事务,作了新一任的海龙王,从此我们俩每年的比试也花样翻新。秋天时劫的寿礼,一是为我出气,二是赢我一局,也好在师娘面前炫耀炫耀。”说着嗤得一笑:“我悄悄告诉你,他已经连着输我四年了,今年怕师娘打板子才出此下策的。”
原来那时慕容家上下焦头烂额如临大敌,不过是他们师兄弟的意气之争。
只是没想到,一场同门的较量,也把我的人生完全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