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煜并未回身,仅是朝后比个肯定的手势。「欸!」
「浅酌则止,别忘了自个儿说的话。」
持着同样淡淡口吻,华苕一句话细微而清晰地传进已有段距离外的上官煜耳中。上官煜极是讶异,忙地回过头,对上走在楼梯间不知是否正巧偏过头看他的华苕,只见一双碧眸闪呀闪地煞是好看。
耗费内力的隔空传音竟使得这么随便?
上官煜一时间怔怔望着已不见华苕身影的梯子,一股好笑的感觉涌上心头。
上官煜个性爽朗,又喜助人,近年来由于陪同师父宗阳上京,与蒻水居民逐渐失了往来,但由于打小和邻里处得好,因此虽然多时不见,乍然现身,仍较许多老的小的友人们惊喜不已。
许福和其大儿子许荣保就是与上官煜交情极好的其中两人。
一见上官煜出现面前,正徐徐打拳活动活动的许福即刻热情地招呼他,老脸笑得彷佛要开成一朵花,一双眼更是笑瞇成线般的细缝。
许福知道上官煜嗜酒,最爱的又是他自酿的「玉露天香」,二话不说,先要身旁的许荣保从窖内提来一整瓮。上官煜虽惊喜万分,却又牢记得华苕先前的提醒,只要了满满一酒壶。这般「客气」,直让许福和许荣保讶异地瞠着眼,还道他上京两年竟转了性子。
与许福闲话家常一会,上官煜与他相约隔日再聊,而后提着盈满珍酿的酒壶,心下说不出的高兴,哼着小曲儿从后门走进定香楼,准备往二楼行去。一抬头,见几个定香楼的伙计跑堂全杵在楼梯间,不知怎地,眼睛直勾勾盯着二楼靠窗那方向。
同样走至楼梯转角处,上官煜随他们的视线望去,不由也为之失了神。
二楼的窗沿微微反射着光,似乎还沾着昨夜雨露,也或许是伙计们方擦拭而留下的水迹。清扫过不久,摆着十几张桌椅的二楼流泄出一种无人来往静悄悄任由时光挪移的宁和。却见一人神态闲逸地坐于窗边木桌旁,单手支着颚,任随偶然清风拨动颊边发丝。他静静由着外头纷飞的蝶儿与啁啾鸟雀欢欣地逐渐靠上,在四周舞动鸣唱着。
彷佛天地间再没有什么事可让他动容,一种安详静逸的极致。
像天人一般。
这是上官煜一时间所能想到的形容。
如此空灵的气质,跳脱尘俗的美和静,用诗词也无法描述的极端。上官煜怔怔地望着华苕,只能用无声的赞叹来表现内心的撼动。
然后,像是感受到他的出现,华苕微微转过头,上官煜望着光与影在他绝美容貌上的交替变化,缓缓的,他稍扬起唇角。蓦地,上官煜见到邪气迅速染上他的脸,也在剎那间,环绕飞舞的蝶鸟「唰」地一下子四散无踪。
伙计们突然冒出的讶异低喊教上官煜急忙收起恍惚神态。
也在此时,华苕挑了下眉,示意回过神来的他一同落坐。
知道华苕发现自己方才的失态,上官煜有些不好意思,也幸好华苕并未露出不悦表情。
上官煜坐下时,看见桌上仅有干果一盘,转头向跑堂的唤道:「麻烦再上几盘配酒的果品,啊,对了,松仁糕和梅酥糕也各来一盘。」后两样点心在定香楼也是出了名的好吃,上官煜想让未曾来过的华苕尝鲜,便自作主张都点了起,却一时没想到它们适合配茶,却不适合下酒。
「好地!马上来!」跑堂应和了声,忙地准备去。
回过头,又望进那两泓碧海中,上官煜不知自己何以胸口突地一热,赶忙拿起带上楼来的酒壶,接道:「你瞧,这天下第一的美酒正在里头。」
见上官煜确实只拿了个小酒壶,华苕点点头,没料到当上官煜拔开壶口塞子时,忒是浓烈的酒味剎时迎面扑鼻而来,华苕措手不及吸进了些,脑子里已开始出现轻飘飘的不真实感,原先白皙的双颊浮上两抹淡淡的红,眼神也有些迷蒙起来。
至于上官煜这边,就瞧他贪恋地靠近壶口用力闻起酒香,而后满足一叹:「好,光是气味便如此之好……可惜只有这么一小壶……」
说着,他抬起头,华苕那仅能用「醉人」两字来形容的微醺神态此时尽落入眼底。为了掩饰失去控制开始疾跳的一颗心,上官煜干笑一声,接着问道:「可不会这样就醉了吧?」
闻言,华苕瞟他一眼。「哪里醉了?」此时他虽仍双颊微红,迷茫的眼神已经渐渐回焦。
华苕向来不齿见到失控的自己,先前险些误杀司徒清晓便足以让他自责不已,如今又差点因「玉露天香」的气味而失态,三番两次,且都在上官煜面前发生,教他几乎要笑不出来。
他同时也暗暗忖道:这醇酒还真是厉害,单闻酒香,便可让寻常人醉得倒地。他虽实时运气逼出吸入体内酒气,仍已出现那么一下子的恍惚,上官煜竟能用力吸如此多口,看来他不但好酒量,简直是嗜酒成痴了。
就见上官煜缓缓倾壶,金珀色的琼浆各自注入两人的酒樽中,香气四溢更是浓烈,不过华苕已有事先准备,周身如隔一层障壁,防止酒气再度袭入影响体内脏腑与思考能力的正常运作。
见上官煜举杯要饮,华苕抬手格在他臂上。「慢。先实其腹,饮酒无伤。」
「就听你的。」上官煜挑眉,一笑,意思意思地举筷挟颗干果,丢入口中。「不过咱们用过早膳至今不到一个时辰,腹内仍实,你要想阻我多喝酒,直言也罢,何须如此拐弯抹角?」
话中带有稍许嘲讽意味,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听了,或者会气得柳眉倒竖,但华苕的视线在上官煜说这话同时,并没有离开他那双黑亮的眸子,也从满含笑意的眼神中,知道面前之人分明同他开玩笑地说起浑话来。
如此一来,华苕根本生不起半点气。
为个不正经的人生气,只是和自己过不去。
「岂敢?我再有能耐,也抵不过一只酒虫在肚里的撒野。」
对手虽不正经,却不代表自己不能反将他一军。华苕和司徒清晓斗嘴惯了,说起带针带刺的话并不是难事。
没想到看来冷冷淡淡的华苕竟有兴致回嘴,上官煜心底十分高兴。「哇哈,你倒也了解我,知道酒虫养在我肚里,时常闹着未得满足,看来神医之称果非浪得虚名。」
「是邪非神,你该弄清楚才是。」
华苕的低声回言竟是如此,上官煜先是一怔,但很快微微笑道:「是神抑邪,我自然清楚得很,可我瞧有个别扭的小子,却一直弄不清楚。」
闻言,华苕猛地瞪向上官煜,上官煜则对他露出无辜一笑。「怎么?你也知道那位别扭的小子是谁?」
华苕当然没有傻得响应。响应不就代表承认?他径自举杯就口,来个相应不理。
「怎样?这酒果真味醇厚浓,属上乘珍酿,是么?」见华苕终品尝起面前之酒,上官煜兴奋地询问他的想法。
华苕轻含一口酒,以舌细细品尝,而后让之缓缓顺喉滑下。他半垂着眼睫,轻轻吐气,道:「『玉露天香』掺入沉香、枸杞等药材,倒也能作为行气活血、健脾解瘟、追风祛湿的上等药酒。」
上官煜唉呀一声,假作向后倒去。「你啊,真是三句不离本行。」他见华苕犹自品味口中残酒,便道:「你其实甚少饮酒,是吧?如此说来,应未体会个中真趣。」
「宁可滴酒不沾,好过酒鬼一只。」华苕淡道。他其实并非全然不喝酒,况且过量酒气能由通体毛孔逼出,也无须担心残酒伤身,只是向来饮酒不脱一个「医」字,自然不会为什么闲情雅致而酌。
上官煜挑眉。「人谓:李白贪杯而得道,刘伶爱饮而成仙……」
华苕一抿嘴。「诡辩推托之词罢了。」
「哈,或许是吧。」见华苕微低着头抿着的唇角似乎带有隐隐笑意,上官煜又是莫名地心情一好,不由得笑道:「旁人饮酒,或为喜而饮、为劳而饮、为殇而饮……我呢,从不兴和人玩什么酒令,心血所至,就爱喝他一杯,畅逸陶然,好不快活。」
话题一开,两人也便斟酒谈天起来。其实说话的多半是上官煜,华苕不过在旁聆听,听他说起幼时发生的有趣事,说起京城遇上的新鲜事。
说着说着,上官煜见多是自己唱单口相声,不由得手肘撑在桌上,往华苕挨近一些,笑问道:「听说你形迹遍布大江南北,那莫可曾到过最是繁华的京城?」
华苕瞥了眼他饶富兴味的笑容,低声回道:「没。」
话说华苕的师父枯隐老人十余年前为皇上剡禹卜算之后,为避免其它不必要的纠缠,从此未再踏入皇城范围之内一步,自小跟在他身边习医的华苕便也没有机会前往京城。独闯江湖之后,华苕走的地方大多是各处城镇,或者穷乡僻壤,倒从来没有打起前往首要之都--京城的兴趣来。
「你该去瞧瞧的。」上官煜只回了这句话,竟没多作说明,就此闭嘴不谈。满以为又会听到不少关于京城的介绍与提议,不料兴趣被提起来吊得半天高,却得不到抒解松缓,华苕手中正举在唇边的酒杯因而停住不前。缓了一会,他虽不想遂了上官煜的愿,却又不禁开口说道:「你倒说,我为何要去瞧瞧?」
「你不单该去瞧瞧,更该在一年半前就前往一看,或许当时运气好,能正巧见着位武功高强、风度翩翩佳公子技压群雄,赢得御赐名驹。」
华苕自然知道上官煜说的是谁。年余前江湖传言,沸沸扬扬,金銮殿上皇上剡禹亲自赏赐一匹名为湛星之千里宝马予宗阳座下第二弟子上官煜,据说是因其殿前比武连胜百余位御前侍卫、大内高手而得。也由于这样的传闻,让华苕开始升起一会此人的念头。
「未见过你这般托大之人。」华苕竟忍不住一笑。「好个风度翩翩佳公子,真不害臊。」
华苕尽管双眼清灵有神,但面上表情向是平静淡然,不起波澜。偶然间这么一笑,顿教各季争艳绽放的花朵,都要失色许多。
上官煜目不转睛地望着华苕的面容,一面哈地朗声笑道:「看来你愈来愈了解我了。」
此时,一对夫妇带着个孩子也上二楼来用餐,就坐在距离两人不远之处,夫妇俩朝伙计点菜,那孩子不甘无聊,开始到处晃着走着,听上官煜聊天说话哈哈笑声不断,不由自主靠近些,华苕略偏过头调转视线,正巧与男孩的目光对个正着。
尽管蒻水一地为交通要城,来往行旅众多,却甚少有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外族人出现当地。从背面看来,华苕一头乌发虽与一般汉人无异,但正面一看,鼻梁高挺,肤色白皙,轮廓清晰鲜明,但又较一般西域人的五官精致,盈着水色的绿眸,直是少见。
虽华苕生得好看,但小男孩涉世未深,乍见从来没有看过的眸色,便什么都看不见,也管不了,只是倒抽口重气,倒退数步同时大喊道:「妈--妈呀!绿--绿色的眼睛,有妖--妖怪--」然后惊惧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他这么一叫,自然将大伙儿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好端端的一个美青年被不懂事的小娃儿说成妖怪,赶忙冲上楼来的掌柜许荣端虽然好气又好笑,但即使见多识广,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来解除这般尴尬的景况;男孩的父母亲更是窘在一边,根本不好意思上前道歉,并将依旧坐在地上的儿子带回来。
上官煜转头一瞥,望见华苕此时轻抿双唇,半垂眼睫,表情回归平静,看不出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怎么搞的,他没想太多,突地伸手拨开华苕垂在额前的少许发丝,此举让华苕猛然睁大眼回看他,自然也又露出那两泓湖水波漾的绿。
上官煜微哂,转头牵起跌坐在地的男孩,并道:「哪,小兄弟少见多怪,其实京城里常见着眼珠子各种颜色之人,黄的、蓝的、绿的……虽与咱们平常的黑眼珠不同,但俗话道,物以稀为贵,小兄弟你说,像我这朋友绿得像宝石般的眼睛,是不是美丽又珍贵得多?」
那男孩边听上官煜之言,边从原先怯懦地低着头,逐渐转而抬起眼朝将脸偏过一旁的华苕望去。越瞧那双碧眸,越觉得上官煜说得极有道理,忍不住跟着点起头来。
上官煜侃侃续道:「况且我听说在西域,不单每个人的眼珠子颜色多半或蓝或绿,头发颜色更淡,又是棕色,又是金色,像我们这般黑眼黑发的反在少数,小兄弟你若到那儿去,别人定会觉得你是个特别的人,就好象你现在对我这朋友的感觉是一样的。」
男孩楞了楞,接问道:「这么说来,这位哥哥也有西域的血统?」
上官煜回望华苕,后者先是轻吁口气,而后淡道:「是。」
「小兄弟你瞧,如此一来,他有这样颜色的眼睛,可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是么?」
男孩听了上官煜俯身说下的问话,用力点着头表示同意。尴尬的状况一解,众人全都心感舒缓地笑开,男孩的父母忙地上前带回儿子,其余人则说说笑笑,但其实不太脱西域、碧眸等话题,有人甚至藉此多往华苕那儿瞧几眼,为那张绝俗的容貌吸引住。
「不过你的眼实是--漂亮得不象话啊,清清澄澄地……就像蒻水左近那座镶玥湖。说起那镶玥湖,湖水时而碧绿清澄,时而深沉如墨,和你的眼睛同一模样……直是美极了……」也许是方才饮下的「玉露天香」在腹中作祟,上官煜借着胸口一热,竟不顾四周还有其它人在场,忘神地脱口说出心底深处对华苕那双碧眸的赞叹。
许荣端在旁听见了,忙地点头称是:「你一说,我也这么觉得哩!」
成为许多人贪看的目标,华苕不免有些不舒服,没料到上官煜还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朗声赞道,让华苕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不过有些怨怼地望进上官煜的眼里,却又忍不住心情激荡起来,想起这么些年,他虽说不是第一个赞美自己眼睛的人,却是头一个赞得如此自然,赞得他油然生起感动之情的人。更何况,若不是上官煜方才一席话,解了令人难耐的氛围,他大约又要像以往一样,说不出甚么话来,只懂拂袖而去,坏了一整天的兴致。
「哈哈,煜小子实在了不起,瞧这比喻打得多像!」
正当此时,斜地里传来一句话,众人转过头去,见到退休后难得出现在定香楼,正呵呵笑着的许福。
包括上官煜在内,在场多人齐声唤道:「福老!」
原来许福看到数年不见的上官煜,老人家高兴得紧,短暂的聊天之中又听说他带了个朋友上定香楼,待上官煜拎了酒壶离开之后,他一个人留在屋内闲不住,就决定踅过来定香楼瞧看看上官煜带来的「贵客」生得什么模样。
哪知一上得二楼,就听到上官煜对那男孩的说理解释。虽说还未正面看清楚华苕的长相,许福已是好奇难忍,待得看见华苕容貌,耳中又听得上官煜忘情地赞美他的眼睛,许福万分同意,突然开口应和了上官煜的话。
在众人尊敬地搀扶且让位之下,许福与上官煜、华苕同桌坐下,笑瞇眼望望上官煜,又望望华苕,再见两人桌上那酒壶几乎要见底了,许福拍拍华苕置于桌边的手,开怀道:「小伙子对了老头儿的味。既然你初到此处,又是煜小子的朋友,怎能不让你多尝些老头儿自酿的酒哩?」许福交代身旁许荣保再前往酿酒处提瓮「玉露天香」过来。
若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华苕那淡然的表情其实有些僵。好不容易与上官煜「解决」了一壶质地醇厚的「玉露天香」,没想到现在竟又要再来一瓮。方才咽下的琼浆可是真真实实地落了腹,也亏得他现在还抵得住,现下再增一瓮,难不成真要他运劲逼出体内酒气,搞得四周之人一个个醉倒?
「哗!你可真是幸运!平常人三顾茅庐还不一定有机会喝得天下第一的好酒。这酒非浪得虚名,『玉露天香,天下第一』几字是皇帝老儿亲自赏的哪!」见许福为个初见面之人便遣儿子提酒去,一名身着蓝色挂子,臂上挂条巾,手中扶着壶茶水的跑堂在旁对华苕羡叹道。
许福脸上不掩得意神色地捋捋胡须,道:「嗯哼,告诉你们一个老头儿多年的秘密:其实这酒不但当今圣上尝过,就连先皇亦是赞不绝口,一盅接着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