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还没上鞍哪。”马夫在背后大喊,我没有回头。
早朝时刻已过,如果林光远真提出指婚,再怎么赶,也是来不及阻止的。其实,只是想问个明白,我的状况林光远清楚得很,为什么还要绯宁嫁过来,除非出了事。
驾马冲进午门,便有一堆侍卫拦上来,我略略抬身,足尖在马背上一点,立即腾空而起,翻了两个跟斗后,轻轻落地,远远地将人甩在后头,还未站稳,我拔腿就跑,脚上的鞋子不知掉在了哪里,衣襟也已散开。
冲进金銮殿的时候,永嘉正宣布退朝,我一进去,便引来阵阵私语,我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林光远面前。
“为什么。”我动唇,没有声音。
林光远脸色一变,却没有回答,低头不再看我。
于是我怒了,揪住他的衣襟,瞪着他,猛的扇了一个巴掌。
“啪。”声音清脆而响亮,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我听见永嘉的叹息。又是一阵悲哀涌起,当年,我们用相同的心境面对他,现在,永嘉早已拥有自己的世界,我却仍留在原地无法解脱。
捂着脸,我缓缓蹲下,不想让人看见我流出的泪,只是滴落地面的水滴让一切无法隐藏。
好冷,我颤抖起来,身体倒下去,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陌生却怀念。是在梦中想象千百次,却从不敢在现实中奢望的温暖。
“皇上,微臣先行告退。”林光远抱着我行了礼,匆忙退下。我在他怀中瑟缩着,强忍住一阵强过一阵的眩晕。
“你发烧了,休息一下,在你醒来之前我不会离开。”林光远把我放下,抖开一件斗篷,帮我穿上后又抱起我,一同坐上他来时的轿子。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睡着前想着。
“现在酉时刚过,你还可以休息一下。”我一醒来便望窗外看,林光远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喝酒,一杯接一杯,看得出来心情很不好。
我起身,默默坐在床沿,看着他握着酒杯的手抓得越来越紧,指尖绷得发白,终于在一次重重地将杯搁下时,杯子应声而裂,碎片划进手心,他仍是紧握不放,直到鲜血染红整片桌面。
“二哥要杀你,就算我反对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他说除非将小妹嫁给你,把你拉拢为自己人,否则他无法放心。”林光远的声音带着泣音。
为——什——么——救——我,我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划着,极慢的,慢到我有足够时间调适心情,承接答案。
“难道你还不明白。”林光远失声大后,完全失了他平时神定气闲的风度:“我早说过,你是世上最甜美的毒药,任何人尝过后都无法自拔。我早在你六岁时就认识你,这么多年即使再抗拒,也免不了一点点的陷入。可是你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即使你爱一个人深入骨髓,你也会深深把握自我。恋上你,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必须时刻忍受不受控制的事物,所以我不要。娶小宁吧,她是最像我的一个,反正你对她做不了什么,也省去我大哥他们的逼婚,等她有了心仪的对象,再把她嫁过去,这样,对谁都好。”
真的好么?在感情上他太胆小,因为怕受伤,在深爱之前逃开,我太敏感,总是因为一点点的伤害而疯狂反击,将不经意伤我的人弄到体无完肤。
相对无言,半晌,我离去。
闷坐了几天,我仍不想出门。心很乱,为的是林光远的一番话。或许已是我离开的时候,虽然有些舍不得这才住了几个月的将军府,但千叶是注定无家的,不是么。
傍晚,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小玲,当今的宰相夫人。
奇了,门房居然没有通传,我向外看去,一个人也没有,堂堂宰相夫人来访,该不是这样吧。
“别看了,我是翻墙进来了。”
……
果然还是江湖女子啊。
掩上门,我不解的看她,虽说当年她代我出嫁,两人交集毕竟不多,突然来访,只怕没好事。
“带我去一个林光远找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我以唇型问她。
“我受不了了。”小玲的声音猛地变大,我赶紧捂上她的嘴,即是偷偷来的,让下人发现便说不清了。
“我原以为林光远为人够无情,没想到他的家人更冷漠,为达目的,可以轻易送掉几十个人的性命。当年为了取得二皇子的信任,居然连教导他们多年恩师都出卖。这些我都忍了,可是现在,他们居然连亲妹妹都要利用,我真怕哪一天就将主意打到我头上。”
是么,我垂下眼,的确,林光远无情,但他不绝情,如果你知道将绯宁嫁给我的真正原因,还想走么?
“也许我是过虑了,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在这样的家里长大,我宁可他只是普通的农夫……”
孩子?我以为我听错了。
“只要能快快乐乐的,比什么都好,林光远还不知道我怀孕的消息,所以我要赶快走,我知道你有办法,这世上比他聪明的人只有你了。”
真是把我捧上天了,我苦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有多明显,除非不与任何人接触,否则林光远必能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只希望林光远是暗自查访,这样才能拖得久。
只是,我不对她说破,拿起一张纸,我慢慢地写着:“我最多带你躲十年,孩子如果聪明,这时也该明事理了,到时候你就回去。”
“你带我躲!”小玲又是吃惊的大喊。
我挑眉,其实林光远要找到我们,只需一年,甚至几个月便够了,只是他既然不想我死,必不会傻傻地要我回去,甚至还会帮忙掩藏行踪,自然对跟着我的小玲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十年啊,我看看泛白的头发,如果没有算错,是我仅剩的时间了。
小玲看不出我的心思,却突然恍然大悟:“原来你想逃婚啊。”
也算是吧,原来就想过要走的,只是现在定下来而已,于是便点了头,私心里,也是想看看这小一号的林光远慢慢长大的样子。
随手抓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再抓了一把首饰,银票了银两都做了记号,只有这首饰,是当年准备离宫时备下的,典当时才不会留下太多痕迹,当夜,我们就离开了将军府。
出了门,略想一下,我便决定往南去找表舅,亏得他们隐居还要跑这么远,这下多少可以让小玲相信林光远找不到我们,我们俩已兄妹相称,反正长得像是不争的事实,没有人会怀疑,也省了不少麻烦。
小玲有了孩子不能累着,我也权当观光,一路走走停停,想象着林光远会有的表情,竟无比开心。
只是这样,我们拖了三个月才到鄱阳湖,找人时又遇上了麻烦,小玲是见过表舅,但不熟,我则根本没办法问,鄱阳湖又大,等问到表舅又过去了一个月,我差点就不干了。
我和小玲站在一间古怪的木屋前,据说表舅就住在这里,但是……
居然没有屋顶,这里真的能住人吗?
犹豫了半天,我上前敲门。没人应,我轻轻推开门,头顶上传来轻微的断裂声,有什么东西砸到的感觉。抬头,还未看清,就听一声惊呼:“快跑,房子要塌了。”
一个翻身,我退到屋外,不及定神,一截木头落在面前,好险,差点就砸扁了。
“叫你不要帮忙的,使这么大力,拆房子还是修房子呀。”撒娇的声音带着一阵怒气。
我好笑地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两人,被抱在怀里的软软地窝着,居然也能发出这么大气势。两人对视着,甜蜜得丝毫不管周围的人,我跑过去,拉拉表舅的袖子。
没反应。
再拉。
还是没反应。
再拉……
“不要吵,没看见我在教训人吗!”
我笑了,不再有动作,当看戏吧,难得有这个机会。
“沈扬。”到是小玲气不过,扯开嗓子大叫。
“什么事。”表舅吓得赶快跳下来,迎面就对上了我。
“千叶,你来了。”表舅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我看看他身后的樊烈,便一把抱住表舅。明明平时威风得像一条龙,见了表舅比虫还不如,逗他真是件趣事。
“小子,放开他。”樊烈咬牙切齿。
我偏不,瞪他一眼,我把表舅抱得更紧了。
樊烈几乎要冲上来,却听得表舅一句:“阿烈,我天天让你抱,千叶好久不见,抱一下还不成么。”便悻悻然退开了,脸上满是不服。
好可怜哪,我抱着表舅拼命笑,也许是感觉我的震动,表舅推开我,奇怪的看着。
我继续狂笑,没有声音,真的不够痛快。
“千叶,你的声音。”表舅的眉头深深皱起,樊烈也变得担忧,好一个正人君子,连幸灾乐祸都不会。
没有了,我摇头。
“千叶半年前就哑了。”或许是发现再不做正事就天黑了,小玲帮我解释。
表舅和樊烈这才注意到我带来的人,真是好大的眼睛。
于是我们找了空地坐下,小玲与樊烈谈着,表舅抓过我的手,细细地枕脉,眉头便一直没有松开过。
许久,他叹气:“当年,真该不顾你母亲的意愿,强把你带出宫的。”
我低头,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都过去了,见着林光远,听过他最后对我说的话,即便伤心,也不后悔了。
“剩下的日子,好好过吧。”表舅拍我的肩,仿佛小时侯母亲哄我入睡。
于是我抬头,微笑地看世界。
14
真的不是我多心,表舅说其他渔家也是这样生活,我怎么看怎么不像,每天天不亮,小玲便带着广峪下水戏耍,肥短的小腿带着脚铃叮叮当当地在水边跑来跑去,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有着不合年纪的深邃,我最爱的就是这双眼;表舅与樊烈出门打鱼,傍晚才回来,却多半不见鱼,只有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衣服以及破烂的鱼网,我也不再奇怪只有表舅和樊烈生活时,两人连住的房子都这么容易塌;我在家,天气好的时候也会扎上头巾搬着凳子在屋外补破碎的鱼网或是他们破烂的衣服,当年掺着白丝的黑发现是全然的白,时而有村人走过,说的都是:“小玲真是贤惠。”我微笑着点头,等他们走远便暗自咒骂,水里面那个才是小玲,都五年了居然还搞不清。
渔村的生活十分平静——如果没有村长那个捣蛋孙子的话,这小子整天嚷着要做大侠,想做武林盟主,拿着竹剑挥来挥去,打抱不平,却每次都落得到表舅这里治伤的结果。
村人对表舅简直敬若神明,只因为他有极高明的医术,风水演卦也十分在行,村长在这里行同虚设,不管大小事物村人多半还是来询问表舅,樊烈总是嫌他们占了心上人的时间,却在他们诚恳的目光下走开,自认倒霉。
并不是所有时候人们都会将我和小玲搞错,所以大多数人还是知道沈先生有一个强壮的寡妇表外甥女和弱不禁风的表外甥。
只是,我从来都不明白,我到底哪一点看起来弱不禁风了?虽然好几次在集市上昏倒,也是因为人太多了,我就不信在像咸菜缸里的咸菜一样挤的人群中呆上一个时辰会有人不晕的。
秋风再吹的时候,我便二十三了,不喜欢落叶飘零的样子,却忍不住去看,叶落归尘,我可有归家的一天,表舅听了便生气,总是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去哪里。”我笑,让他开心。
我不懂,如果这里是我的家,为何我总在人群中感受自己的孤独。想得恼了,便一下扯开头巾,任白发在风中飞扬。风卷着头巾向北翻滚,远在京城的人过得可好,是否也如我一样,每夜承受蚀心的寂寞。
“千叶!”身后的人倒吸一口冷气,“你还活着吧。”
这是什么话,我转过身,瞪了他一眼,难道我是鬼不成。
“啊,不是这个意思。”小泥鳅慌乱地摆着手:“我是说你刚才看起来就像被甩上岸的死鱼一样。”
我的脸开始抽搐,狠狠地敲了他脑袋一下,小小年纪,怎么说话的,村长也是个慈祥的老人家,怎么孙子的嘴就这么毒。
“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说嘛。”小泥鳅委屈地瘪起嘴来:“刚才你好象一眨眼就会消失一样,明知道很不一样,可我总觉得你和死鱼有相象的地方。”
小子,还说?我怒瞪他,可惜我的脸做不出凶狠的样子。
“我读书不多,可是我好象听人说过这叫什么来着。”瞪也没用,小泥鳅根本不看我,歪着脑袋死命地想,不久他忽然跳起来:“我知道了,大人总是说,这叫没有生气。你一点生气也没有,根本不像活人。”
是吗,我低头看水面的倒影,惨白的脸,雪白的发,还有我惯穿的白衣,仿若雪堆成的人,无法长久存在。连普通人都看得出来,十年,看来是我多算了。
“千叶!”闷雷似的声音从水面滚过来,我看见白衣渐渐染红,是生命流逝的颜色。
樊烈踩着水面飞奔过来,抢在落水前的一刻接起我。
胸口真的好痛,几十种不同的真气乱窜着,已经压不住了,我全身发冷,颤抖着,恨不得立即死去。直到樊烈将手贴在背后,一股热气绕过心头,我才累极睡去。
“樊大侠,教我武功啦。”醒来时,听见的是小泥鳅大呼小叫的声音,看来是见了樊烈踏水而行的功夫后便缠上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樊烈的嗓门虽大,却一点都不凶恶。
“为什么?”小泥鳅委屈的叫。
“你太瘦了。”
“啊!”小泥鳅傻了,我猛拍额头,这算什么理由?
“我这个武功不适合瘦的人学,千叶是我徒弟,你看他现在变什么样了。”
我的好师父啊,江湖险恶,你直说就行了,干嘛把麻烦事都堆在我的身上。
推门出去,只见小泥鳅追着樊烈跑,好不狼狈。发现我,小泥鳅立马抛下樊烈:“你也会武功?”他上下打量我,摆明了不信。
我看了他一眼,回房拿出缝被子的大针,穿上粗棉线走到湖边。小泥鳅不解,跟在我的后面。
湖水映着秋日,闪得晃眼,时而水面出现一道划痕,是鱼游过。我等着,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然后手一挥,线随着针射出,湖面泛起一阵涟漪。
我把线交在小泥鳅手里,身体却晃了晃,捂着嘴咳起来,没有声音,也没人发现。
“好厉害。”拖起串成一串的鱼,小泥鳅的语气掩不住兴奋,转身想拿给我看,却发现血沿着我指缝留下。
“我马上叫人过来。”小泥鳅吓到了,撒腿就跑,我一把拉住他,慢慢摇头。
“千叶,你当真要小扬怨死我不成。”樊烈怒气冲冲地赶来,我一笑,背着他在地上划起来。
“你道歉也没用,我不会原谅你的。”樊烈的表情一本正经,说的话却分明是个赌气的小孩。
写好了,我拍拍手,扬长而去,背后是樊烈惊天动地的怒吼:“千叶,我死都不会原谅你的。”
呵呵,看来我画小猪的功力又进步了不少。时日无多,不找点乐子太对不起自己。
过了两天,我们很可惜的发现,我的现身说法只带来一个结果——小泥鳅吃太多,上吐下泻。村长忙找了表舅去,问明原委,樊烈少不得又挨了一顿骂。
对小泥鳅,表舅则有无比耐性,轻声细语地哄着:“告诉沈叔叔,为什么要学武功。”
眨巴了两下眼睛,小泥鳅突然抱着表舅大哭起来,本不算干净的衣服被眼泪鼻涕搅成一块抹布。
“我想给爹娘报仇。山贼烧了村子,杀了爹娘。”埋首在表舅的怀里,小泥鳅更用力地蹭两下,樊烈无可奈何地着,懊恼地垂下头。
“我好想他们,呜~~。”哭得累了,小泥鳅渐渐睡着,手还抓着表舅的衣襟不放。
“辛苦沈先生了。”老村长推门进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忧虑。不等我们问,他便开始倒苦水。
“没想到这孩子当时才五岁,竟也还记得。”老村长叹了一口气:“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若不是这些年那些山贼的头死了,为抢第一的位置闹内讧,这些年的生活也不会如此平静。”
说着说着,老村长便老泪纵横:“可是现在他们推了新头,更加嚣张,附近的村落都遭了洗劫,我看不久就轮到我们了。沈先生,你一向有办法的,可要救救我们哪。”
“放心,我尽力而为。”表舅安抚着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