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默默听着,起初不以为然,到了最后一句,渐渐听出滋味,一颗心竟直沉下去。
太后一番话说完,结果宫女递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慈笑着,“今天额娘唠叨了,皇上心烦了不是?”
皇帝摇头,沉吟了片刻,挤出笑容道,“额娘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也是为了儿子好。儿子都明白的,以后一定处处留心。额娘放心,儿子再不会拿大臣们撒气,至于皇后和妃子,儿子疼她们都来不及呢,更舍不得撒气。”说罢,眼睛淡淡扫了室内一圈。
不但淑妃,连着站在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都被他的目光慑得一颤。
太后又问,“说了半天,忘了问皇上今天到底为了什么发火呢。到底怎么了?”
听了这话,昨夜种种气恼郁愤在脑中一晃而过,刹那间已清醒过来,那是不可能向太后倾吐的。皇帝笑得有点苦涩,带了倦容,“额娘放心,儿子已经料理好了。不过是和契丹的事罢了。”
“是国事?”太后露出肃容,“既然是国事,不是哀家可以管的。皇上不必说了,自己料理去吧。”接着便问饮食多少等等琐事,关怀备至,又召了小福子进来,再三叮嘱要细心照顾龙体。
皇帝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平日来这里请安,总觉得九五之尊虽然孤寂,毕竟也有天伦之乐,母慈子孝,足以传为佳话。
今天不知为什么,却觉得近在咫尺的太后离自己远得很。每日说的,每日管的,每日问模还翘笳飧鲋拔簧细米龅氖隆?
她说得不错。
他是明君,她才是个有福气的太后。
许多事是荣辱与共的,就象他和皇后、淑妃、太后、甚至小福子。
偌大的王宫制度中,谁都不过是一个楔子罢了。
要是自己亲额娘还在,或许还能好一点,真的说几句心里话,可惜,偏偏又那么短命。
心里虽思绪万千,作为天子,孝道还是不能亏欠的。皇帝强颜承欢了大半个时辰,才找个机会辞了出去。
跨出大门,天色隐隐阴沉下来。他站在阶上,恍惚间似看不清前面被重重叠叠的花枝覆盖着的是什么,熟悉的王宫,有那么一瞬变得陌生无比。
铮儿这个亲昵的词,是连太后也不会叫的。皇帝独自站着,冷峻地勾起唇角笑了笑。
“主子,可别站在风口,当心着凉。”小福子从身后钻出来,躬着腰小声说着。今日皇帝的脾气不同往日,他打叠着心思加倍小心,询探着轻声问,“主子,往皇后娘娘那边去吗?”
“不。”
“是……淑妃娘娘那?”
“不。”
“那……”
“去盘龙殿。”
想到盘龙殿里那个受了报应的蛮族,皇帝低落的心情,又不觉有点飞扬起来了。
主子 第十二章
向来住惯了,熟悉的盘龙殿,在夜色中也恍惚有点变了。
比往常更幽暗,即使围绕在墙外的侍卫们手中的灯笼仍然点着大支的红烛,看在皇帝的眼里,那也只能说得上是一种幽暗的光。
他的眼睛深处,隐藏了不少的心事。
今夜,又多了一种别样的要苦苦压抑的激动。
太多事了。
皇帝在铺着大青砖的道上缓步而行。
契丹、九弟,加上后宫这些女人,当皇帝真不容易。
“主子,小心脚下,这路上有苔藓。那群打扫的太监都不尽心,竟连这都没收拾干净。”小福子在前面弯腰,提着灯,半侧过脸让着皇帝过去,带着笑小声道,“主子别生气,奴才回去一定骂他们。”
皇帝低头看一眼,这才发现果然有点绿色的苔藓留在阶上。不多,只有一点点,执拗地黏在青砖上,就是不肯挪窝。
躲过值日的太监的铲除,也算劫后余生了。
竟让人想到了死皮赖脸的契丹王子。
皇帝脸上浮了一丝笑意,抿唇道,“无妨,秋天了,难得有点绿意,留着吧。”他忽然惊觉自己脸上露了笑,心下大不以为然,立即收敛了,又是一副淡然沉默的脸。
“是。”
小福子偷瞧着他的脸,刚刚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的妈呀,好不容易给个好脸色,怎么立即又变了?龙心难测,果然是真的。
一路小心翼翼地挑灯引路,不知不觉就到了盘龙殿前门。
皇帝却忽然停了脚步。
“主子?”
皇上抬头看看里面窗里透出的亮光。
本来有点迫不及待地,到了这里,却忽然察觉一股压力往心上压来。
怕什么,九弟在里面。
就算那苍诺死了,也不过是一瓶化尸水了事。
他……
真的会死?
“主子?”小福子硬着头皮,唤回心不在焉的皇帝的心神。
今天的皇帝太反常了。
仿佛被什么魔魇了,浑浑噩噩,喜怒无常,还常常出神。
“朕走后,九弟有没有要什么东西?”
小福子谨慎地答道,“奴才是陪着主子去太后那的,一直等在外面,不敢乱走。主子要问,奴才传这里外头侍侯的人过来问问,可好?”
皇帝摇头,“不必了。你也不要跟进去,朕今晚要一个人静静。”
小福子乖巧地应了,心里却道,明明九王爷也在里面,怎么是一个人静静?嘴上却不敢问,低头弯腰躬送圣驾,看着皇帝独自一人迈进盘龙殿前门。
走到里间门外,忽然听见一声喝问,“谁?这里不许随便进来,没听见我的话吗?”
“是朕。”
九王爷在里面跑出来,连忙开门,见皇帝一闪身进了房间,又赶紧把门紧紧关上,抹汗道,“皇上总算回来了,一去就是一个时辰。这一地的血,臣弟真怕有不识相的人莽莽撞撞闯进来。臣弟进宫也很久了,王府里面玉郎他现在只怕……”
“你什么时候变得女人一样唠叨?”一进门,皇帝就已不动声色地把房内一切扫在眼下。
地板还是脏脏的,凝固的血成了黑色,看起来黏糊黏糊。
原先躺在血泊中的苍诺却已经不在地板上了,直挺挺躺在被清理干净的长书桌上,盘龙殿虽然有床,但那可是龙床。九王爷只好收拾书桌来放苍诺。
苍诺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原本满是血污的那套衣服,当然是被九王爷处理掉了。
皇帝定睛细看,胸口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应该还未死。
再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往苍诺下身去瞧,走时竖得高高的器官此刻已经软了,不再撑起小帐篷。
他的心定了一点,猛一扫,又正巧看见九弟看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让这位年轻的天子顿时尴尬起来,连忙别过视线,露出一副冷冷的模样,沉声问,“他死了没有?”
“回皇上,差点就死了。”九王爷忙了一个时辰,使尽浑身招术,总算把这个应该去见阎王的契丹王子救了回来,此刻歇了一会,有条不紊地答道,“他中了一刀,流了很多血,加上又吃了……吃了毒药。”说到这,忍不住用眼角瞄瞄苍诺平复下去的下体,续道,“幸亏他身强体壮,应该从小就练Φ模字屎谩I丝谒渖睿裁挥写倘胍Γ皇呛罄吹摹歉觥疽盟诵校琢髁撕芏嘌浴?
“那他就是救回来了?”皇帝截断他的话。
“是,已经给他包扎了伤口,臣弟命人传唤太医在外面侍侯,熬了伤药,是臣弟亲自喂下去的。已经不要紧了,只是流血多,要调养。”
皇帝认真听着,见九王爷停下,不觉朝他瞅一眼。
九王爷却似乎什么都说完了。
“还有呢?”皇帝知道不该问的,但不问,偏心里又觉得猫爪子挠似的,忍不住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身上中的毒,也不知道是什么,如此霸道。你是怎么解的?”
九王爷见皇帝二哥一张冷冷的扑克脸,却问了这个,几乎噗哧一声笑出来。
不过他深知皇帝的性情,骄傲尊贵,禁不起丢一点面子,这个时候发笑,说不定连兄弟情也不放在眼里,立即下圣旨砍了他。
只好苦苦忍着,认真答道,“其实臣弟对这种毒药,经常在使的。所以通常解毒的方法,也懂得一点。只要是这种药性的毒,只要用金针在下面两个小丸上三寸轻轻一戳,就立即解了。”肚子笑得打结,嘴角抽搐。
皇帝是精明人,当即看出他的脸色。
不过既然会“解毒”,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毒药”。
知道苍诺被救了回来,他的心情奇怪地好了不少,也不怎么恼怒,对九王爷瞪了一眼,“今天的事仓猝起变,诡异莫测,到底怎么回事,你是猜不到的,也不许你乱猜。要是出去乱说,不但你,连听你说话的,也只有一个死。”
九王爷应了,看看天色,又道,“皇上,臣弟已另有王府,宫里规矩,没有军国大事是不宜留宿的。”
“嗯,你也累了。回去吧。”
“这个人,臣弟一同带走吧。”九王爷指指苍诺,“趁着天黑,就说是皇上赏臣弟的一副八宝琉璃屏风,蒙着黄绫,用小车装了,一点也不惹眼。留在这,恐怕会不方便。”
皇帝原本也没打算让苍诺留下的,听九王爷这么一说,眼光不觉往苍诺上飘去。
那异族汉子昏昏沉沉,虽然说是受伤,脸上的表情猛地一看,却似乎在做着美梦一样安详。
皇上跨前几步。
过于靠近的距离,将苍诺的眉目鼻梁骤然放大。有棱角的脸庞和坚毅的唇,刹那间让皇帝回忆起这张脸靠近自己时,那股充满了野蛮味道的气息。
顿时一阵脸红心跳。
“留在这里,有什么不方便的?”皇帝冷冷地笑,咬着细白的牙,“这里是朕的皇宫,多少侍卫就在左右,一扬声,一百个刺客也必死无疑,何况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
九王爷瞧他的脸色,知道这二哥又执扭起来了,温言劝道,“保护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但他毕竟是外族,没有留在宫里过夜的规矩,更何况是在皇上的盘龙殿。只是怕别人说闲话。”
“谁敢说?”皇帝猛地拔高了一个声调,笑得更冷了,“让他们说,谁说一个字,朕灭他们九族。”
九王爷盯着他的二哥瞅了一眼,似乎若有所觉。打算说点什么,动动嘴唇,又咽了回去,应道,“是,臣弟遵旨。臣弟告退。”当即行礼退下。
“这个人,朕日后自然会好好处置。你放心,天朝和契丹的邦交,朕绝不会儿戏。”皇帝矜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只是,在朕处理妥当之前,要是走漏了消息,朕可是不容情的。”
将九弟恫吓个够本,确定他不会回去和他家的小猴子胡说八道什么,皇帝才惬意地呼吸了一口凉凉的口气,回头去看纹丝不动的苍诺。
见他有几次了。
一次是隔着远远,一个是天朝之尊,一个是外族使者,连眉目都打量得艰难。
一次是离得太近,一个毫无防备,一个忽然变身当了禽兽,扭打纠缠里,光愤怒就用光了力量,哪里还有心思好好瞧瞧对方长的什么狗样子?
最后一次,这该死的藏在他身后,潜伏过来,最后被他戳了一刀……
倒是现在,有机会可以好好看清楚。
“皇上。”
门外的无声无息间,忽然钻出一道声音,虽然不大,也足以让有点心虚的皇帝受惊一震,狼狈地离开苍诺连退两步,低声骂道:“混帐!谁在外面?”
“皇上,是臣弟。”九王爷去而复返,大概知道再推门进去不妥,停了在外面,隔着门道,“忘了一件事。他的伤药,晚上还要喂一次,连吃三天。臣弟已经吩咐了太医院,每天熬好药往这里送。”
“嗯。”
“还有另一件……”
“有话你就说,别拖拖拉拉的!”
“是。”九王爷应了一声,又道,“请皇上开一下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木门处撞到了,发出轻轻的声音。
皇帝过去开了门,刚听见九王爷说了一句,“皇上当心。”一团黑糊糊的毛茸茸的东西就从门缝挤了过来,唬了皇帝一跳,手上湿漉漉的,温温热。
仔细一看,却是一条宫里巡逻常用的大犬。
九王爷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条黑犬,请皇上放屋子里。一则,它牙齿好用,又调教过的,极听话,有起事来,皇上也有个帮手。二则……”
屋里四处都点了烛火,照得房间通亮。
皇帝和苍诺共处一室,心情难得地紧张,早就有点浑身燥热。偏偏这会九王爷唠唠叨叨,皇帝声音往下一沉,“二则什么?你是存心不让朕休息?还是不想回府?要是不想回府,好,朕成全你。”
大黑狗乖乖坐在一边,抬头看着皇帝,不断吐舌头,摇尾巴。
“皇上别心烦,臣弟也是为皇上想。”九王爷却没有受惊,不卑不亢地声音仍从房外传来,“二则,今天臣弟传唤了太医,又问他们要伤药,里面的血迹,就算叫人清理,恐怕到底掩不住的。所以臣弟大着胆子,向来往的人都撒了个小谎,说皇上最近爱上了养狗,那条大黑犬不小心,被竹子弄伤了前腿……”
说到这,皇帝已经明白过来了。
朝苍诺瞅瞅,又看看脚下呼哧呼哧喘气的大黑狗,九弟将他们比在一起,果然有点意思,声音又温和起来,“不用你说,朕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也算你有心,懂得为朕分忧。”
九王爷不知在外面轻轻说了一声什么,退了下去。脚步声在夜里渐渐远去,皇帝静静听着,伸手摸摸大黑狗的头,视线缓缓转到苍诺身上。
现在,可只剩下两人一狗了。
不,两狗一人。
他再度走过去,这一次已经没有上次那么心情复杂。负着手,居高临下打量这个该死而命未绝的人。
此人绝对该死。
想起昨夜,一团熊熊的火焰就从年轻的皇帝胸膛猛烈地燃烧起来。
皇帝伸出手,修长的十指压在苍诺颈上。
颈上的脉搏有节奏地跳动着,并且把这种节奏传递到尊贵优雅的手上。
皇帝蹙紧了眉,这个家伙,连脖子都是强壮有力的。
强壮,浓烈的掳掠气息,根本不容人辩说的索要,是苍诺给他的最深的印象,远远比苍诺的模样给他的印象深刻。
模样是骗人的,气息却瞒不过人。
“这个地方,不能捏得太紧……”
“现在可以按扳扣了。”
在那个时候,苍诺身体的热度渐渐渗入。
他的话,直钻进耳膜里。
“看着前面,想射哪里,对着准线……”
天子最重要的就是懂得辨人,为什么在第一次见面,御花园热度贴身的第一秒,他想到的,竟会是弓弩的制造,契丹的军力?
蠢材!
十指不知不觉加重力量,苍诺仿佛察觉到什么,微微转了转脖子。皇帝吃了一惊,顿时收回双手,死死盯着这个可能会醒来的坏蛋。
身边传来微小的动静,皇帝又蓦然一转,随即松了一口气。大黑狗蹲到了书桌脚下,无聊地舔着前爪,见皇帝看着它,乖乖把前爪放下,做好,眨巴着温润的大眼睛回望九五之尊。
皇帝叹了一声。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有罪之人,犯了很大的罪过。”宫女太监都被赶了出去,皇帝亲自搬过椅子,坐在书桌前,苍诺和大黑狗之前。
他对大黑狗笃定地说话,似乎它不是一条狗,而是正在听他宣示的亲信大臣,“如果朕不是皇帝,不为着天朝,这个人,朕今晚一定要杀的。”
大黑狗温顺听话,认真的听着。
主子 第十三章
皇帝忽然觉得有一种心事可以对人说的喜悦,还想几乎往下说,忽然身子微颤,站了起来,“你醒了?”他走前一步,微微弯腰。
苍诺闭着眼睛,但似乎真的醒了,嘴角和眼角都稍微扯了扯,象睡沉了的人,想醒却不能完全醒过来。
“水……”喉咙里挤出低沉的一个字。
水?
朕堂堂九五之尊,给你呼来唤去?
皇帝肚子里的牢骚发不到一半,立即遏然而止。苍诺的脸色青白青白,浓眉扭曲着,皱着,让皇帝完全丧失了发牢骚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