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臧影望了凤玉郎一眼,淡淡一笑,心是出奇平静。
凤玉郎说着,就把一行人领进驿站。
进来后才发现,相较外面的寒酸、简陋,驿站内部倒是暖和、干净。
吹花毫不含糊,马上着手将大堂、炊房,甚至是凤玉郎住的厢房,统统审视了一遍。
二楼用作客房。待她将客房一间间检查清楚,确定没有任何威胁后,才将行装一一放入。客房尚还安全,并未使吹花放松警惕,她一直走到二楼尽头,看见一扇紧闭的木门。
“这间厢房用来做什么?”吹花语气冰冷,东厂杀手独有的敏锐感展露无遗。
从她搜厢房起,凤玉郎就没了好脸色,此刻听吹花一问,他一斜凤眼,回道:“你这么好奇,不如自己打开看看!”
吹花刚要伸手,那木门倒自行开了。一个人形从黑暗走了出来,蝶衣和朱静亭较为胆小,不由“呀”了一声。
只因那人身材佝凄,估摸着年岁已过了花甲。那老人大半边脸被纱布所缠,看不清面貌,走起路来摇晃不稳。
听到有人受惊大叫,凤玉郎像是幸灾乐祸,笑眯眯道:“哑叔是这驿站里的厨子,他不会说话,但耳朵好使,各位不要介意才是。”
朱长铭看向哑叔,微一点头,以示礼貌,又转问凤玉郎:“这里除了凤兄与哑叔打理,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凤玉郎一挑长发,娇媚十足:“那屋里还住着哑叔的儿子,不过他身子有恙,不能出来见过各位客官。”
众人听他这样说,又向那厢房望去,阴暗中,果真看到一个人躺在榻上。
吹花入到房中,即刻又出来,问道:“里面躺的年轻人,为何他浑身是伤,缠满绷带?”
哑叔听见是在议论他儿子的事,显得有些颓然,缓缓走回房里。
凤玉郎看他进去后,才叹了口气,说道:“无妄之灾啊!前些天昆仑一处起了,山火,正逢他们父子入山打柴,逃避不及,就烧成这副模样。”
昆仑山上高树林立,时常被闪电直击,引发山火。
岳臧影看哑叔穿着简陋,必是无钱医病,他叫蝶衣从行囊中取出药物,转交哑叔。这些药品,皆是岳臧影以灵力制成,虽不能治好朱静亭的病,但就普通伤病却有奇效。对于灼伤,势必也不在话下。
用过晚膳,朱静亭说是赶了一天的路,劳累不堪,急着回房就寝。自从落脚驿站后,他反而精神不济起来。
朱长铭与吹花的厢房,处在朱静亭的左右位置。听他说要休息,吹花马上放下碗筷,陪同上楼。
朱长铭进食前,还是有用银针试毒的习惯。驿站的店主与厨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端上菜肴后,便没了踪影。
昏黄的灯笼在梁上无力地摇晃着,人影忽长忽短。整个大堂笼罩在诡秘的氛围中。
蝶衣想起入住前,听到那些可怕传闻,又感害怕,只想立划钻进被窝,动也不动。
岳臧影看她坐着,不时发抖,笑道:“你要是害怕,就上去点着灯睡吧!”
“谢公子!”蝶衣如蒙大赦,赶紧跑上楼去。
宽敞的大堂内,独剩下岳臧影与朱长铭。两人自顾自继续吃了小半个时辰,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桌上没吃完的饭菜,已经凉了。岳臧影站起身,踱步到窗前,道:“再往东走就是大漠,太子的身体不宜在那里逗留。你陪他留在驿站,借我吹花一用。不出意外,我们一天就可找到凤凰草折返。”
如芒在背。
岳臧影知道朱长铭就站在自己身后,听他说道:“非天,你转过来与我说话。”
身体轻颤,岳臧影一咬唇,没有动弹。身体下一刻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强行扳转过来。
没有料到朱长铭会这样做,岳臧影脸上一红,急道:“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
“凭你的武功,还摆脱不了我?”朱长铭神情严肃,续道:“候了六年,你就没有一句话想要对我说?”
“我……”话到唇边,突然咽下。岳臧影速然警觉起来,他已暗暗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不妥。
霎时间,梁上的灯笼尽数熄灭,窗户大开,一股凉意猛然灌入。岳臧影迅速贴到朱长铭身边,耳语道:“小心,有人!”
二人静下心来,一动不动。清晰听到驿站四周正有人飞速地游移着。此人轻功了得,如同分身两人,同时行走,居然让岳臧影与朱长铭也无法确定具体位置。
狂风大作,涌人大堂,发出鬼嘶般的尖锐回声。朱长铭忽然抱住岳臧影,口中念道:“不要转头。”
这等关头,岳臧影哪会听他?硬是将头转了过去。前一刹那,他心里已设想了不下十种恐怖画面,但亲眼所见时,还是不由得颤抖一下——背后的窗口外,隐约飘着一个黑发白衣的人形,忽远忽近,不似人可办到。
看那白影速然向上,直冲二楼厢房。即刻,上方爆出一声撕心尖叫——朱静亭的叫声。
朱长铭与岳臧影一对眼神,不多言语,迅速飞身上楼,猛地推开朱静亭的厢门。黑暗之中,模糊看见朱静亭跌坐在地,他像是受了极度惊吓,身体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
“不要中他的调虎离山之计,你在这里守着太子,我去追!”一切发生得太快太险,岳臧影不待思索,就欲从窗口跃出。
“非天!”被人用力一拽,岳臧影猝然转身,直直撞人朱长铭怀里。
微弱光线下,只可瞧见对方的轮廓,岳臧影看不清朱长铭的表情,只听他轻声道:“要小心……”
“嗯。”仅这三字,却如清泉流过干涸大漠。岳臧影不再耽搁,迅速离开。
他并未直接去寻白影,而是直上屋顶,掀开每个厢房上方的瓦片。
店主与哑叔均不在各自房里,只有哑叔那遍体鳞伤的儿子,安静躺着,犹如死去一般。吹花陪同朱静亭上楼,此刻她的厢房却是空无一人。最为怪异的是,就连蝶衣也不见了踪影,桌上一枝香烛,已被熄灭。
第六章 问君有何愁,只因郁心头
岳臧影没时间多加推测,他站在屋顶上方看去,不远处的土路上,星星点点闪起光亮,渐渐向这里靠近。
瞳内涌动起血红亮色,岳臧影张开双臂,迎风飞至路边,仰天道:“大家都是同类,何必拐弯抹角?”
地上的无数枝叶霎时飞起,带着尖锐的嗤笑声,向他席卷而来。那些枝叶片片带着妖气,落至衣袍上,迅速划开一道口子。
岳臧影一扬唇角,双目紧闭,身体四周立刻支起一张气场屏风。缠绕不休的枝叶一触气场,瞬间化为粉末,消失不见。
“不愧是臧影啊!这些雕虫小技在你面前,根本不管用。”
娇媚的声音从天而降,随之下来的人,纤体柳腰,妖艳非常,正是驿站的店主凤玉郎。
两人站着互相凝视,同样的红色瞳眸,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岳臧影像是有些生气,冷道:“就算已经化为人形,你也应当多加修炼。怎么百无聊赖到跑来经营这家满是冤气的鬼店?”
凤玉郎扑哧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就算没有,我这店里冤气还是很重!”
同为山中的雪兔精灵,岳臧影深悉凤玉郎的个性,好玩、好动、好打抱不平,却从来没个正经,说的话也常是莫名其妙。
岳臧影开门见山道:“我这次外出,是有要紧事要办。你可不许跑来胡闹!”
“我胡闹什么?你那群人里有的是高手!”凤玉郎盛气凌人道,“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他们的身份。小心那个太子,他可有‘天眼’呢!”
“‘天眼’?”岳臧影狐疑道,“他要是有‘天眼’,你我的身份不早被识破了?”
传闻中的“天眼”,是指凡界里的奇人异士或真命天子,可看透三界的慧眼。这类人非但能看见普通人无法分辨的神、鬼、妖,还有预知重大之事的能力。
凤玉郎双手叉腰,说道:“他当然知道,要不他第一次见我时,怎么吓成这样?”
“不会不会……”岳臧影摇头。
如果朱静亭真可看透精灵的真身,为何不在六年前就点穿自己?
看他仍然不信,凤玉郎叹了口气,跑到岳臧影身边,猛一撞他:“我知道你这六年就是为等秦王,不过我看着他,只觉心里发冷,这不是什么好预感。”
“你什么时候也有‘天眼’了?”岳臧影侧脸笑骂。
“这个驿站的冤气这么重,随时都会有人托梦而来,用不着什么‘天眼’。”凤玉郎神秘一笑,“你也不必多问我,在这里多住几曰,也会明白。”他说完,就拉着岳臧影往回走。
朦胧月光下,整个驿站覆着一层凉意青光,看起来真是有些骇人。
两人进门时,正看见吹花独自站着。内堂仍未点灯,借着月光,依稀辨出她仍是一身黑衣,站在暗处,仿若随时可以与黑暗融为一体。
“吹花姑娘是刚刚下楼?”想起先前她并不在房中,岳臧影试探问道。
“不,我送静亭公子上楼,回到自己房里,不久就听到有人在驿站周围来回走动。那脚步声若有似无,只有武艺高强之人才可做到。我从窗户跃下,围着驿站找了几遍,还是没有那人踪影。”
吹花说完,冷冷看向岳臧影与凤玉郎:“光顾着说我了,两位三更半夜,为何又从外归来?”
凤玉郎不屑笑道:“呵,有趣!怀疑起我了!”
岳臧影挡在他身前,说:“姑娘误会了,我们与你一样。也是听到脚步声,才跑出去一看究竟。”
事已至此,那个白影应是玉郎假扮,作弄朱静亭的。岳臧影知道他玩心极重,并非恶意,有意袒护凤玉郎,不愿将此事抖露。
吹花将信将疑地看着两人,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接着径自朝楼上走去。
岳臧影听她关上房门,才松了一口气,又问凤玉郎:“哑叔这几曰,都在他儿子的厢房里照顾,没有走开过吗?”
“那是当然,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后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凤玉郎突然抓住岳臧影说:“有人正在看着我们呢!”
敏锐于凡人的感官,让岳臧影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线索,与凤玉郎不约而同地猛然转身——被风吹得半开半闭的大门外,站着一个老人猥琐的身影。
看他们直直望向自己,那老人也不回避,直接走了进来。
“难得有客人来,今儿晚上真是奇了,全都不想就寝!”凤玉郎还在为吹花的话生气,看见哑叔也在,干脆扯开嗓门抱怨。
哑叔听得出他在发火,低下头来,从岳臧影身边缓缓走过,步上楼去。
岳臧影看他弓起的背影颓然无比,必是那场劫难在身心烙下重创所致,不禁连连叹息。
一夜无眠,冥冥中只感被人窥探着,心惊肉跳。
第二天清晨,岳臧影早早起床,在大堂遇见一脸倦容的蝶衣。
“怎么?昨晚被鬼吓得不敢睡觉,出去闲逛了?”
岳臧影本想接着问她,昨晚去了何处,不料蝶衣先行开口:“这里到处阴森森的,我哪敢乱跑?一个晚上都躲在被窝里,连呼吸也不敢太急!”
岳臧影脸色一变,刚欲质问,突然听见吹花在二楼栏杆处叫道:“非天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快些上去,静亭公子发病了!”
赶到朱静亭的厢房时,岳臧影赫然愣在原地——昨夜还说说笑笑的朱静亭,此刻已痛苦得没了人形,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瑟瑟发抖,拼命向朱长铭怀里蜷缩。
岳臧影猛地追忆起六年前,朱静亭在天山昏死时的景象。而现在的他更让自己不忍去看。
朱静亭捂着嘴剧烈地咳嗽着,那声音一阵阵,刺痛每个人的耳膜,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手指间,突然有暗红的液体溢下,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朱静亭含糊地呜咽一声,瞳孔也随着滴落的暗红,不住放大。凤玉郎、蝶衣、哑叔随后也赶了过来,一看这副惨景,个个心中生寒。
众人之中,反倒是朱长铭最为镇定。他一言不发,默默拭去朱静亭嘴边的血迹,将他牢牢抱在怀里。
害怕,不是现在需要浪费的情感。只有足够的沉着,才可让真正害怕的人静下心来。
岳臧影深吸一口气,跑到榻边,迅速封锁朱静亭的肺部大穴。令人头晕目眩的咳嗽,终于止住。
朱静亭靠在朱长铭的怀里,渐渐平了喘息。他安静得吓人,甚至令人怀疑,他是不是连呼吸也停止了。
岳臧影连忙抓过朱静亭的手,寻找脉搏。脉相虽然微弱,却还清晰跳动,总算令他舒了一口气。
朱长铭把昏睡过去的朱静亭,平放到榻上,站起身对众人道:“昨夜丑时以后,哪些人出过厢房?”
昨夜丑时,正是朱静亭上楼就寝的时刻。朱长铭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冰冷,一双墨瞳如同一把利剑,要将眼前的每一个人割开。
吹花走出,说道:“主人,昨晚我听见脚步声时,追出驿站寻找。回到大堂时,撞见非天公子与凤老板一同从外归来。”
凤玉郞哼了一声:“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与他在驿站周围游走,做些危言耸听的事?”
“昨天已与姑娘解释过了,我也是看见白影后追出驿站,半路碰上凤老板。”眼看朱静亭被那白影吓出病来,岳臧影不愿把事情扩大,一把拉住凤玉郎,独自上前解说。
吹花冷道:“我何时说过看见白影?你们这话,有点不打自招了吧?”
凤眼顿时瞪大了几分,凤玉郎道:“你句句暗示别人是在装神弄鬼,吓坏了静亭公子。为何听到脚步声后,不先去保护他,反而跑去追?”
吹花不语,她一向相信自己的洞悉力,两指之间已露出梨花针的慑人亮光。
“吹花!”飞针即将出手,千钧一发之际,朱长铭唤了一声:“昨晚丑时,非天和我在一起,不可能是他。”
吹花心领神会,立刻收起暗器。少有人真正察觉她方才取出过。
岳臧影洗去了嫌疑,并不代表凤玉郎也可开脱。
吹花拱手道:“主人,这里实在不宜长住,早些上路吧。”
朱长铭低头看着昏睡的朱静亭,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赶得了路?”
厢房内一时又无人说话,岳臧影忽觉全身发凉,本能地察觉到,就在这里,在这间厢房内,正有一双可怕的眼睛时不时地注视着他。
究竟是谁?
何人丑时不在厢房?
脑海中一下子膨胀开多个问题,岳臧影转身,看向哑叔看向蝶衣。他们昨夜不在厢房,此刻却默不作声。
到底是为什么?
朱静亭一直睡到正午才醒,精神好了许多。不过他没有胃口,送来的各类点心,都不愿入口。
一天过去,朱长铭陪着他粒米未进。岳臧影有些不忍,特地向凤玉郎借了炊房、材料,将新鲜的鲫鱼肉细细剔出,与米同煮,熬成稀饭。在炊房忙了大半天,听见炖盅内“咕咕”冒泡,岳臧影掀开盅盖,浅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