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伸了出来。
谢水照左手执着他的右手,右手执着他的左手,反复端详。
这双手握上去是那么的温暖。手指修长,皮肤白皙。手心和指肚都有茧子,指甲饱满整
齐,呈健康的肉红色。合拢起来,手指并得紧紧的,漏不出缝隙。
谢水照把天璇的手放开。天璇停了一停,伸开的手掌轻轻握成了拳,才缓缓收了回去。
"看出了什么?"天璇问道。
"嘿嘿,你是用剑的吧?不过我看得不是这个。"谢水照故作神秘地说。
"哦?"
"这下就算不知道你的脸是什么样子,以后再见到,我也能认出你啦。"谢水照绽开了一
个灿烂的笑颜。
天璇觉得胸口一热。想要笑一笑,却又马上意识到这笑容被遮挡在面具后面,对面的小
孩根本就看不见。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这本来已几乎变成了他的另一重肌肤的面具,却
原来是这么地累赘。
第十七章 教主
谢水照一边往回走,一边在手里摩挲着一个玉牌。玉牌质地温润,上面雕着北斗七星的
图案。想起来天璇刚才对他说的话,以后他想要跳墙过来找他也可以,但万一哪一天不
想跳了,拿着这玉牌从大门进来也没有问题。
想到这里,谢水照笑着吐了吐舌头,下意识地仰头去寻找北斗七星的位置。七星斗柄上
的第二颗星,就是天璇星,七星教的七位圣者,就是以北斗七星的名字为名的。
只是,自己再过几天就真的要回家了。这玉牌以后还会有机会用上吗?想到这些天在这
里的经历,谢水照心里充满了不舍。
回到小院,推开院门,意外地看到秦执信屋子里亮着灯。今晚这么早回来吗?谢水照一
边叫着"狐狸",一边就推门进去了。
进去便是一惊:"你怎么在这里?"话刚说出来,就发觉认错了人。
屋子里,秦执信木然坐在椅子上,旁边站着一个人,黑袍,银色面具。但他并不是天璇
,此人个子稍矮,腰背也要厚实一些。最重要的是,天璇身上不会有这么无情的杀气。
那人将一只大手掐在秦执信的脖子上,秦执信穴道受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睛示意
谢水照快走。
谢水照却走近一步道:"你以大欺小,不是君子所为。"
"没时间和你胡诹。跟我走,还是立马跟佛祖上西天,你俩选一个。"声音沙哑生硬,和
用铁勺子刮粗瓷碗底的动静相仿佛。
这人的打扮和天璇相似,只是袍子的样式稍有不同。应该也是七星教的圣者之一。他来
这里要干什么?难道真因为那什么少主的面容被人看到了就打算杀人灭口?谢水照在心
里飞快地盘算。
一边盘算,一边缓缓点了点头:"好吧,但是你先放开......。"说话的同时,忽然一挥
手用掌风熄灭了蜡烛,随即掏出来一把醉花荫--他为了防身而调制的麻醉粉。
但还来不及洒出药粉,突然院中嗤地燃起了硫黄火把,人影映照在窗纸上,不住晃动。
看样子守在屋外的不止一人。
屋内那个黑袍人只冷哼了一声,捏着秦执信脖子的手又加了把劲。
谢水照知道是碰上了厉害对手。只得收回了那已经抬起的握着药粉的手。
穴道被解开之后,谢水照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周围非常安静,但是却能
够听见近旁不远,有属于武林高手的悠长的呼吸声。
缓缓睁开眼,翻身坐起,看到自己正置身在一个空阔的大厅里,大厅的尽头,居中坐着
一个戴着乌金面具的黑袍人,两边分别站着两个戴着淡银色面具的七星圣者。其中一个
,就是抓他们过来的那个人。另一个身形苗条,似乎是个女子。
居中这个人,难道就是七星教的教主吗?正这样想的时候,秦执信也慢慢坐了起来。
见这两个人都醒转了过来,那三个人并不开口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两个少年
,面具上的水晶,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大厅里的气氛说不出地沉重压抑。
谢水照虽然胆子颇大,此时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秦执信心里更是充满了恐慌,两个人
紧靠在一起。
过了一会,那三个人还是不说话。谢水照不由得心里感到诧异:难道捉我们来不是要杀
人,而是为了相亲?
念头刚刚转完,就听得大门嘭的一声被打开,一个人飞速从门边掠了过来。
"父亲!"那人叫到,声音里充满焦灼。
是那少主李鉴明来了,谢水照感到秦执信的身子轻轻抖了一抖。
话音才刚刚落下,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属下参见教主!"跟在李鉴明身后的天璇步态沉
稳,发丝却有些散乱,显然是匆忙赶来所至。
不好!谢水照突然醒悟到,教主之所以把他们弄到这里却又不打不杀、不声不响,等的
就是这一刻。李鉴明的匆忙和焦急,等于是不打自招。那天璇呢,他为什么也这么着急
地赶过来?
"乙尼木其姆,巴严卡雅......"。坐在上手的教主终于开始讲话了,声音是出乎意料的
优雅动听,但却冰冷得无一丝热气。最令谢水照和秦执信惊诧的是,他讲的根本不是汉
话!
"阿塔,"李鉴明朝上首行礼,"库冈兀兹......"。态度恳切,语音急迫。
天璇上前几步,也用那种奇怪的语言开始讲话,看样子是在帮助李鉴明求情。
他们三个在争论着什么。听语调,似乎大部分时间都是李鉴明在恳求、天璇在辩解,而
教主却并不轻易开口,但一旦开口,却往往令李鉴明和天璇半天无法言语。最后教主身
边的那两个七星圣者也加入了讨论,看样子是在劝说李鉴明服从命令。
这诡异的情形,令两个少年更加紧张。秦执信悄悄地对谢水照说:"不是汉语,但好像
也不是蒙古语。"汉语和蒙古语是目下最为通行的两种语言。
谢水照凝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握住秦执信的手。秦执信感到谢水照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谢水照紧紧盯着在厅前争论的那几个人,仿佛在极力从他们的姿态和语调中分辨情势。
争执了半晌,不知李鉴明说了什么让他生气的话,那教主的语调变得更加严厉。李鉴明
低着头,似乎无话可说。
天璇站在一边,脊背僵直,双拳紧握。
"库恩!"那教主命令道。
李鉴明不回答。
"库恩!"催促的声音里已经满是怒气。
李鉴明缓缓解下腰中的软索,一步一步向秦执信走过来。
秦执信和谢水照因为曾经被重手法点穴,腿脚上的血脉此时还未畅通,只能坐在地上看
李鉴明慢慢走过来。
李鉴明手上的软索在簌簌轻颤,就像是一条垂死的蛇。
秦执信抬起头望着他,眼睛里有惶惑,有不解,更多的是留恋和不舍。他虽然不知道究
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那教主非要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对待他,但今日李鉴明的态度,突然
使他明白了,原来他并没有仅仅把自己看作是一个逗趣的小玩意儿、一个缠着他不放的
固执小鬼。这个平时像风一样不羁、像神一样高贵的男子,为了自己也会忧虑焦急,也
会惶恐失态,想到这里,似乎连近在眼前的死亡也不是那么可怕了。能够死在他的手里
,想必这死也不会太痛。
看着他走近,恐惧渐消,秦执信的眼睛里最后只剩下了爱慕和信任。李鉴明再也不忍心
看下去,将及秦执信身边的时候,忽然又一转身,朝上跪了下来,
"阿塔!阿塔!"声音里充满哀恳之意。
"毕力鬲兹!"教主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大厅中沉寂了下来。g
忽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他不是懦夫!不忍心加害自己喜欢的人不是懦夫!因为害
怕秘密被泄漏而杀人才是懦夫!"
谢水照一边说,一边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厅的人都愣住了。这个孩子,他竟然能听懂突厥语?!
原来"阿塔"正是突厥语中的父亲之意,而"毕力鬲兹"则是教主在骂自己的儿子是懦夫。
天璇的心却是猛地一沉,本来事情的焦点并不在谢水照身上,但刚才的那一番争执竟然
都被他听懂了,而且他听懂之后,不知故作糊涂,反而站起来反驳,等于把危险都引到
了自己身上。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块。
"为什么非要让他亲手杀死心爱的人?七星教笃信佛教,不正是该仁慈宽厚,爱惜生灵
的吗......" 谢水照还要继续质问下去。
"保保你住口!"天璇情急之下禁不住出言喝止。
众人又一愣,最吃惊的是谢水照。"保保"这个乳名,只有在木兰岛之上才会有人叫他,
来到霍山县之后,他并没有将这个名字告诉任何一个人,天璇为什么会知道。难
道......
谢水照用一种充满疑惑和期待的眼神看着天璇。
天璇却顾不了那么多了。厅堂的上首,教主已经霍然而起。天璇朝站在秦执信身边的李
鉴明微微点了下头,突然伸手一把拉住谢水照,飞身往大门的方向扑去!
就在同时,李鉴明甩出软索,缠缚起秦执信,也往门边跃去。
但是刚到门边,却见教主已抢先一步立在了门首。没有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身法,速度
之快,令人咂舌。
天璇和李鉴明即时止步,抬头互望,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分别向东西两个方向的窗口掠去
。但就在他们发力的同时,原先站在教主左右的那两个圣者,也飞身而至将路途堵死。
一时大家都僵持在那里。
第十八章 身世
"你为何会懂得突厥语?"坐回上首的教主缓缓问道。
"我母亲是乃蛮人。"谢水照回答。色目人中的乃蛮、回鹘、畏兀儿,都是突厥分支,语
言相近,只有少数音调不同。
"听说你是存悔居士沈秋涛的徒弟?"
"是。"
"哦?"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教主沉吟不语。半晌,又道:"那看来江湖传言有可能是
真的了?"
谢水照眼珠灵活地转动,模仿着教主那种一字一顿的平板语气说道:"江湖传言,不可
不信,也不可全信。"
"呵呵呵......",教主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笑声:"你倒真是个聪明的小孩儿。"
"嘿嘿嘿嘿,"谢水照也笑:"你真是个坏脾气的老头儿。"
天璇、秦执信都为谢水照捏了把汗。这七星教的教主,武功和脾气均是诡谲难测,没有
人能揣摩出他的心思。就连亲生儿子见了他,也要毕恭毕敬,小心应答。如今谢水照居
然这样跟他讲话,真好像拔老虎胡须一样。
教主突然纵声长笑起来。
"好吧,我不跟你小孩子打哑谜了。我问你答,不说实话的话,晚上就请你和你的朋友
到佛前作灯芯吧。"做灯芯就是点天灯,把人裹在油浸过的白麻布中,悬在高杆上点燃
。
谢水照皱了皱眉,"让我说实话也可以。你教中的秘密要用人命来抵,那我的秘密也要
用人命来换。你不杀我们,我就说实话。"
"居然和我讨价还价吗?好,且看你的实话到底值不值这么多。"
谢水照点头。其实,他并不明白这教主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师傅也和他们有什么过
节不成?或者,不是因为师傅,而是为了......
谢水照心中念头疾转。
"你是不是沈秋涛的私生子?"
"不是。"谢水照坦然答道。
"哦?世人传言,沈秋涛和一个色目女子两情相悦。那女子出身显贵,且早已有了丈夫
。两人不能言及嫁娶,却仍旧暗通款曲,生下一子。这孩子稍大,为女子的家人所不容
,就交给沈秋涛抚养。沈秋涛对外宣称此子是自己的徒弟。沈秋涛本号为秋水剑,后来
却改为存悔居士,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后悔出道时杀戮太重;却也有人说,这存悔就是后
悔当时为了保全他大侠的声誉,没有带那女子私奔、长相厮守之意,是也不是?"
"不是!"
"不是?"教主语意里已带有杀机。
谢水照并不慌张,缓缓开口说到:
"我的母亲,确实是与师傅相识。但师傅的名号存悔居士之悔,并不是因为后悔没有娶
了我的母亲,而是......" 稍一沉吟,但还是接着说到:
"因为他后悔辜负了我的父亲。"
今天令人惊奇的事情似乎特别多,但再多的惊奇也比不上这句话的惊世骇俗。
"野猫子,你不用告诉他那么多!不用为了我,泄露沈大侠的隐、隐衷......"秦执信在
一边叫到,脸上充满愧疚之意。
谢水照回头安抚的一笑:"没什么。我不觉得这有什么见不得人。师傅也从不觉得。之
前他未去澄清谣言,是觉得根本没有必要。"
谢水照清亮的眼眸中没有半点尘滓。
教主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敲击椅背,似乎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正呼之欲出:"那你的
父亲......"。
"已于十年前故去。临终之时,把我托付给师傅教养。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
,是以江湖人并不熟知他的事情。"
"母亲?"
"母亲阿尔斯兰,乃是颖川王察罕帖木尔的姐姐。"
"察罕帖木尔膝下无子,他的世子扩廓帖木尔,据说就是从其姐身边过继来而的。这么
说,那扩廓帖木尔应该就是你的兄弟了?"
"不是我的兄弟。"谢水照挺直了背,"扩廓帖木尔,是我的乃蛮名。"
一瞬间,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谢水照脸上。就连天璇,也觉得惊诧莫名。
"那现在汴京察罕帖木尔身边的世子是谁,难道是你的替身?"教主大觉有趣,身体前倾
,接着问道。
谢水照却眨了眨眼睛,笑道:"刚才说得难道还不足以抵偿你的秘密么?"
"哈哈哈",教主长笑了一声,收回前倾的身体,声音随即恢复了冷漠平板:"那就要看
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他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两位圣者将谢水照和秦执信带下去,自己则端坐在椅中,似乎
陷入了沉思。
谢水照刚才在答对时虽然看上去镇静自若,但其实,冷汗早已把内衫给浸透了。因为谁
也无法揣测教主想要的答案是什么,稍微回答不慎,大概他和秦执信今晚就得准备着当
灯芯了。
这时松懈下来,少年的脸上显现出一种让人心痛的疲惫。欲要向前迈步,突然脚下一软
,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向前跌倒。
旁边的天璇上前一步,伸手欲扶。就在刚碰到他衣袖的这一霎那,谢水照突然又站直了
身体,猝不及防地一抬手,刷地撕开了天璇的衣襟。
胸膛裸露了出来。在天璇的颈项上,一个扣着玉扣的金项圈就在眼前。那金项圈是那么
的熟悉,正是当年李维城登岛之时,谢水照曾经伏在他的胸前拨弄把玩过无数次的。
"城哥哥,好,很好!"谢水照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但嘲弄背后更多的却是凄然。刚才
面对教主的咄咄逼问而没有示弱的少年,此刻晶莹的眼眸中却水雾弥漫,但又倔强地咬
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谢水照和秦执信被带了下去。教主还在沉思。
李鉴明暗暗松了口气,今日的事情就先这样过去了,只是不知明日还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