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罕一直昏昏沉沉,即便清醒的时候,也显得十分虚弱。
无论再威风、神气的人,一旦病了,或是老了,看上去都一样可怜。
察罕无法骑马,只好躺在马车里,由谢水照陪护,一路向汴梁赶去。本来以察罕的伤势,是不能长途奔袭的,但察罕却坚持一定要尽快赶回。
启程已经第五天了,派去汴梁送信和打听消息的探马,却至今未回。难道汴梁城中已经出事了?母亲、姐姐和李维城不知现在都怎么样了?想到此,谢水照不由心急如焚。
真是恨不得背生双翼、飞越关山。
第三十六章 郡主
一直不断往汴梁派出探马,直到还剩下半天路程的时候,才有人飞骑传信回来,道是汴梁城中并无异动,只是前日世子有公干往大都去了,有昭尉倪元璐和都尉倪元珽一路随同前往。目下在汴梁主持大局的是阿斯朵郡主。
哪里是有什么公干?分明是谢水云已经被倪元璐、倪元珽两人胁迫而去了。只是怕引起骚乱,所以只好以如此说辞来掩盖。
谢水照听罢消息,深深皱起了眉头。站在他身边的爱猷识里达腊,依旧把自己裹在黑袍子里,沉默不语。
本来是大胜而归,但因主帅察罕伤势沉重,一切庆祝仪式全都镯免了。一路行至王府,在大门外迎接察罕和谢水照的,是神色威严的阿斯朵。
虽然已经知道目下是母亲在主持大局,但谢水照看到高高坐在四人抬着的竹椅上,衣饰严整、眼神清明,与往日怨妇模样判若两人的母亲的时候,还是稍微有些意外。不禁从心里感激母亲能在这个时候抛弃旧怨,挺身而出。
谢水照将自己和察罕在东平路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而母亲也把这些天汴梁发生的事情详述与他。
原来,倪元璐、倪元珽俩兄弟,本来打算在倪商除去察罕之后,趁乱控制住汴梁的局势,将藏在颖川王府的太子交给孛罗帖木儿,以此为条件换取颖川王的位置。但察罕不但没有被刺死,反而打下了东平路,擒住了倪商。倪家兄弟一看情势不妙,于是一面做手脚将察罕派回汴梁送信的探马截下,一面暗地里布置人手,在一天晚上悄悄带人进入王府,制住阿斯朵,要胁谢水云交出太子。
谢水云虽然知道察罕东征之时,内奸必定有所动作,但却并不知道与自己反目为敌的会是一向被察罕视为亲信的倪家兄弟,一时有些愕然。多亏假扮成太子的李维城,趁乱做出仓皇欲逃之势,故意卖了个破绽给搜查王府的倪元璐。倪元璐擒住了假太子之后心中大喜。
按原计划他们本来要扣押谢水云,夺得对汴梁的控制权。但察罕未死,汴梁城中多的是察罕的旧部,这些人对察罕一向是忠心耿耿。倪元璐、倪元珽不敢轻举妄动,便决定连夜带着"太子"赶往大都。同时被裹挟而去的,还有谢水云。
之所以还要把谢水云带上,一来是这两兄弟对谢水云早就垂涎日久,二来也可以使察罕不敢妄动倪商和倪家的其他亲眷。
如此大家互相牵制,一时之间谢水云倒不会有生命之危。处境比较危险的是假扮成太子的李维城,因为孛罗帖木儿对太子早就有除之而后快之意,如果孛罗只是要倪家兄弟送太子到大都,那还好说;如果他下令在半路上击杀太子,提头去见,那就麻烦了。好在李维城武功高强,倪元璐和倪元珽并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从汴梁向北五百里,都是颖川王的势力范围,阿斯朵已经以察罕的名义,密令驻守各个关隘的将领跟踪堵截,倪元璐、倪元珽想要顺利过关,恐怕并非易事。
饶是如此,谢水照仍然是十分担心,恨不得马上就启程去寻找姐姐和李维城。但是目前察罕的情况甚是糟糕,谢水照无法置之不顾。不仅是因为察罕的伤势需要他治疗,更是因为察罕对谢水照情感上的依赖。喂药裹伤,都要谢水照亲自动手察罕才不会发怒挣扎。昏迷的时候,他经常握住谢水照的手叫"七郎";清醒的时候,会用慈爱而忧伤的眼光凝视谢水照,凝视片刻,便又昏沉睡去。
察罕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谢水照用尽了办法,也没能让他的境况更好一点。不仅因为箭伤,也不完全是多年积劳成疾之故,更是因为此刻察罕心灰意冷,毫无求生之念。
阿斯朵经此一役之后,反而振作了起来。以前她总是把自己关闭于一隅,心心念念的都是当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于心越来越偏执,人越来越憔悴。如今弟弟倒下,女儿身处险境,儿子尚且年幼,她知道,不能再放纵自己怨恨激愤下去了。重新站出来收拾残局,阿斯朵似乎又找回了当年的威风。她不禁感叹,自己本来应该是驰骋疆场的英雄,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衔恨闺中的怨妇?
而弟弟,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抑郁消沉了呢?
那个人,唉,那个人......他活着的时候,虽然惹得弟弟狂,弄得自己恨,但一切也都是活的。他死了,似乎把自己和弟弟生命中一切有生气的东西都带走了。
阿斯朵望着床上的察罕,心中百感交集。因为时不时要灌汤灌药,察罕的连鬓胡子被剃掉了。失去了胡子遮掩的察罕,脸颊深陷,消瘦不堪。弟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个虽然沉默却机智多变、雄心勃勃欲闯出一番天下的青年哪里去了?那个不管不顾,执意要把那个人据为己有,自己却又在心里备受煎熬的狂悖汉子哪里去了?该燃烧的都已经燃烧殆尽了,多年来在这里苦苦支撑的,似乎只是劫后的余烬。
阿斯朵虽然当年曾经发誓永不原谅他,不原谅这个夺去自己丈夫,又想抢走自己孩子的人。但现在看着面如金纸,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察罕,阿斯朵的心,却如被无数坚韧丝线狠狠勒挤般疼痛。
看着儿子细心地给察罕换药裹伤,阿斯朵一句话也不说。
吃饭的时候,母子俩依旧相对沉默。但阿斯朵看得出来,谢水照有话要说。待仆妇收拾完残局,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阿斯朵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很想问我你父亲的事?"
谢水照猛地抬头,咬住嘴唇说:"是!"
"好!"阿斯朵长长叹了口气,停了大半晌,直到谢水照怀疑母亲是不是反悔了的时候,阿斯朵才缓缓开了口。
第三十七章 仲春
初遇谢沅的那一年,阿斯朵二十八岁。
那时,察罕还没有封王,官职是中顺大夫,但却已大权在握,是中原地带实质上的首领。脚跟逐渐站稳,就不用连年在马背上奔波了。
时近清明,城中仕女纷纷到郊外踏青。阿斯朵也带了两个侍女,骑马到隋堤散心。隋堤烟柳,是汴梁八大盛景之一。每到春日,烟柳弄碧,飞絮拂水,引得无数骚人墨客流连忘返。
临河有一处酒肆,名字就叫做飞絮楼。飞絮楼酒香、菜美,但更吸引人的,却是从楼中临窗眺望的那份雅致。
阿斯朵包下了顶楼,独自坐在窗边,一边眺望远处的烟柳画船,一边品着淡而不薄的梨花白,突然没来由的惆怅起来。
正怅惘的时候,忽闻楼下有笛声蓦然飞起。那笛声,清澈、干净,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丝毫不含一星半点的尘滓。时而婉转绵长,时而跳跃不定,每一个小转弯,都好像是画了一个滴溜溜的圆,绕的人心里痒痒,偏又痒得特别舒心。
飞絮楼下,常有文士佳人相聚吟诗弄乐。这笛声,大概是哪个青年书生为了博得坐中佳人粲然一笑,而着意吹奏的吧。
想象着那眼波流动,款曲暗送的场面,阿斯朵不禁微微而笑。那光景虽然诱人,但是和自己隔得是多么遥远啊。
一曲即罢,楼下掀起一片赞叹之声,似乎有人高声到再来一曲。阿斯朵也有些期待那笛声能继续响起。
再响起的却不是笛音。
是幽幽的箫声飘摇而起。阿斯朵突然心里就是一颤。那箫声不同于笛声的单纯而明快,而是如一片无边的水波,绵绵不觉的缓缓漫延了过来,打湿了衣袍,浸透了身体,最后连心也一并淹没了。
阿斯朵无由去分辨这音色美是不美,技巧如何,只是陷落在一种无名的惊诧里,心中暗藏的那么多东西,平时自己都难以察觉,怎么突然会一下子应和着这箫声汩汩而出。
甚至都不敢再听下去,却又丝毫不愿漏过每一节。
箫声低低还转数匝之后,慢慢消歇。如离人渐行渐远,只留下碧空如洗,芳草茵茵。
不同于上次的热闹,箫声过后许久,楼下依旧静寂无声,渐渐才有人声切切而起,进而转化成高声赞叹。
阿斯朵斟满了一杯,一饮而尽。抬眼又向窗外望去。烟柳画船依旧,但看起来突然就觉索然无味。
停了片刻,终于站了起来,走向对面那乐音飘来的窗前,向下望去......
只一眼,肠就已经断了。
窗下不远,有一棵木香树,树叶碧绿清亮,绿叶之间,是点点柔白精致的花朵。树下的那个人,着一袭如水的青衫,月白色的领子。除了腰间玉佩之外,其他毫无装饰。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只竹笛,他手里正擎着一管玉箫,拿着箫的手几乎和玉色一样白。不,和他一比,玉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而他,有玉的颜色,却又比玉清灵、柔美、芬芳、新鲜。
阿斯朵征战沙场近十年,见过无数热血男儿,无人能让她心折。都说是巾帼不让须眉,但她此刻却愿以所有的荣光,换楼下那少年的回眸一瞥。
是,那只是个少年,看年纪绝不超过十八岁,笑起来还有些羞涩。此刻他就在羞涩的笑着。因为刚才从二楼的窗子里,有锦帕不知裹着什么东西飞出,正打在他的衣襟上,同伴笑着拣起塞给他,他甚至不敢抬头回望。
阿斯朵叫了一个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一会儿侍女回来,禀报道,刚才吹笛之人,乃是城东谢家的子弟,名沅字兰汀,人称玉箫谢七郎。
玉箫谢七郎。
阿斯朵回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掀开铜镜上的避尘,对镜细看。原来,自己已经这么老了。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回味,青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阿斯朵呆坐在镜台旁,许久许久。
晚间,阿斯朵遣侍女请来了察罕。
城东谢家的谢艺植老先生,是饱读诗书的端方之士。本朝不重科举,许多读书人既然不能以科考为业,就纷纷改行寻找其他出路。谢家城外广有田产,祖上颇多荫余,从不用为生计发愁,因此读书就成了怡情养性之举。
谢家的子弟,个个风雅多才,除读书之外,颇多余兴。尤其是谢艺植的第三子谢沅,十六岁便写成杂剧《杏花天影》,一时舞台歌榭,争相传唱。谢沅不仅好文笔、好才情,又吹得一手好笛箫,因他在谢家这一辈的叔伯兄弟间行七,由此被人称作是玉箫谢七郎。
尽管知道了这些情况,察罕还是非常惊诧姐姐为什么执意要与谢沅成亲。在察罕看来,读书就要学以致用,填词赋曲、吟风弄月,哪里是大丈夫所为?军中那么多好男儿、好汉子,其中不乏对阿斯朵倾心者,阿斯朵一向无动于衷,为什么今日偏偏要去下嫁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惊诧归惊诧,察罕还是亲自来到谢府提亲。姐姐辛苦了那么多年,只要她高兴,怎么做都可以。
察罕的到来,引起了谢府上下的一片惊恐。察罕和颜悦色,只说是久闻七郎大名,还请出来一见。
谢艺植虽然心下忐忑,还是急急命人寻来了谢沅。
当时正直午后申时,谢沅小憩未醒,睡眼惺松的被人拉到了前厅中。他不明白察罕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亲自来见他,心里充满了不安。
察罕初见谢沅,看到的就是一幅这样的情境:那个少年,大概是午睡刚醒,脸颊上还染着两抹淡淡的红晕,鬓发有些散乱,嘴唇因惊讶而微微开启,用水雾迷茫的眼睛看着自己。
察罕瞬时就明白了姐姐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决定。
婚礼在十日后举行。谢沅被招赘进察罕府。谢艺植老先生虽然对此颇有异议,但也无可奈何。
新婚成礼之日,备受瞩目的,不是镇定自若的新娘,而是低首而立,始终看不清楚表情的新郎。
酒散之后,新人被送入了洞房。
酒酣耳热的人们窃窃私语。
"这要怎么洞房啊?嘿嘿,不知道他半夜会不会哭着找娘。"
"年级差了这么大。阿斯朵小姐八成是想玩娃娃了吧......"。
察罕刚好从旁边走过,皱眉撇了一眼之后,那边立即噤声了。
察罕站在廊上,往新房那边眺望。刚才那个问题,不知怎么就老是在头脑里盘旋。对啊,他们会怎么洞房?
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抬腿往自己院中走去。本来想叫侍姬来伴宿的,想了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三十八章 印章
新婚一个月后,谢沅才慢慢在人前抬起头来。两个月之后,渐渐露出了笑容。
虽然这婚姻大半都是出于强迫,但阿斯朵待他温柔而又宽容,既像是姐姐,又像是母亲,谢沅本来就是宽厚善良之人,所以不久,也就开始像亲人般融洽地生活了。
只是在心中的某个角落,仍旧在温柔地期待着什么。只是这期待埋藏得太深,所以连谢沅自己也常常忽略。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察罕因为平叛有功,被封为了颖川王,连带着阿斯朵也被封为了郡主。消息一经传出,察罕的亲朋故旧均欢喜非常。阿斯朵也深感欣慰,忙着为察罕摆宴庆贺。
一时之间,察罕府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被当作贺礼送来的各种珍奇物品摆满了厅堂。
谢沅也很想送点什么贺礼给察罕,一来从礼数上来说应该如此,二来尽管察罕气势迫人,令谢沅感觉很难亲近,但在心里面,谢沅对他却还是十分敬重的,认为无论从胸襟、气度还是抱负来说,察罕都不愧是大英雄、大豪杰。
但送什么好呢?自己在这里,所有的用度都出自察罕府。阿斯朵劝他不要发愁,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贺礼,夫妻俩算在一起就好。谢沅却还是认真的在思索着。
突然就有了主意。把从家里带过来的一枚墨玉石料从文箧中翻拣了出来,找来刻刀,在灯下一丝不苟地雕刻起来。
这份贺礼,由阿斯朵亲自交到了察罕手上。察罕拿起来看了一下,随手就放在了一边。阿斯朵不禁微微有些失望,这几个月以来,察罕一直对谢沅不冷不热的,阿斯朵有意想使他们多亲近一些。毕竟父母早亡,目前察罕和谢沅就是自己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亲人了。
阿斯朵走了之后,察罕才从书案上拿起了那枚印章,放在手中细细把玩。印章上刻的不是"印信"、"手谕"之类的字样,而是一只虎,线条拙朴,却气势威猛,大有秦汉古风。
察罕找来一张素笺,在上面印了一只又一只的老虎。
摆宴那天,冠盖满堂,仕女如云。
正厅里坐的都是察罕的亲信。这些人多是和察罕一起从草莽中拼杀出来的兄弟,平日就随意惯了,今日多喝了几杯之后,言语便开始放诞起来。
倪商的兄弟倪秦,摇摇晃晃地从座中站了起来,走到阿斯朵和谢沅的面前,先是一人敬了一大杯酒,接着便嬉皮笑脸地对阿斯朵说:"一直听说郡马的小曲吹得特别好,今日是大喜之日,能不能赏脸吹奏一曲,让我等也一饱耳福。"
倪秦以前对阿斯朵颇为有意,奈何阿斯朵却是流水无情。本来以为是她的眼界太高,不想最后却下嫁了一个毫无功名的白丁,除了脸白一点、会吹几首酸曲之外就一无是处了。倪秦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这其中有眼热嫉妒的、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还有只是瞎凑热闹的。
阿斯朵担忧地看了谢沅一眼,正想替他推辞,不想谢沅却一边命人去取箫来,一边大大方方地微笑说:"不知倪兄想听什么曲子?"
他的不卑不亢反让倪秦窘住了,倪秦抓了抓头说:"俺是粗人,别的俺不懂,你就吹个《玉横陈》吧。"
旁边众人本来还在凑趣,这下大部分都愣住了,只有少数不开窍或醉得狠的还在笑闹起哄。
《玉横陈》是坊间有名的淫艳之曲,多是花楼里姐儿唱给客人听的。
谢沅抿唇不语,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