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滞的死水,在我们周围流淌,却没有任何痕迹。他看着我看着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无法按捺,问了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
我很简单的说了一句。然后停了一下,低沉但清晰的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你。
雪后寒。
这些天即使出了太阳,可是依然无法抵制那种透入骨子里的冰冷。这样的天气就想让人窝在暖和的屋子里,温一壶酒,执一本书。不过我却没有如此的好命,而今的我围着厚重的被子坐在火炉前面,手中捧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我皱眉一口喝完,然后拿起身边的蜜糖水灌了下去。嘴里还不住的念着,真的是太苦了。三伯在身边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
还不是你自己找的,那天就身穿单衣站在门前,一站还是大半夜,……
其实,我想说,慕容他,……
三伯,……
我笑了一下,打住他的话。
年轻不是借口,错了,就是错了。
不是,我不是说这些。你这孩子呀,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不见他,只是想保护他吧,那日郑王的眼神让外人看了都胆战心惊,……
我缓慢的点点头。
我希望事情就这样完结了,不过,……,天一向不遂我心愿,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了。对了,三伯,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世上的事情也许有凑巧,可是却没有如此凑巧的。子蹊那个时候来,一定有原因。当时,府里有什么人动作异于平时吗?
三伯也是有所思的想了想,这才说道。
没有。府中之人底细都清白,只有一人,……,不过,他当时不在府里,他早就走了。
我明白,是芮儿。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只让你查了他的身世,却没有继续注意到它的结果。他到底是谁?
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独子,新任王后的幼弟,温芮。大婚那天,他正式以温家公子的身份出现在朝野百官的面前,以前他一直都是住在温家的原籍,所以很少人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炉火出神,喃喃的说着话。
真是想不到呀,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小角色,没有想到真的是他本人。只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呢?
三伯把药碗拿开,走了出去,临出去的时候还对我说,这些都不要想了,安心养病,这些就留着以后去烦恼好了。
我又躺回了床上,拥紧被子。这场病来势汹汹,但对我却是一件好事。这可以让我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直接面对子蹊。我们之间的弦都绷的太紧了,需要各自冷静一下。不过,说来也奇怪,盯着白色的流苏帐子,虽然有些头疼,可是却再也没有睡意。
傍晚的时候,子蹊来了,很出乎意料。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温芮。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子蹊没有到内堂,等我穿戴整齐出去的时候,刚开始就奉上的茶都凉了。
永离,这是温赢的儿子,温芮。他,……,他是今年恩科的考生。他说不要温相的恩荫,一定要自己凭本事科场夺魁。
听了这话,我看了温芮一眼,难得的是他没有半分的拘谨。眼神坦荡,神采雍华。原来没有注意,现在看了,眉眼之间和子蹊真的有几分的神似。
温公子。
我冲着他笑了。
好志气。
周相客气。
此时的他连答话也没有了当时的怯懦文弱,一付名门公子的派头,犹胜我当年。
子蹊放下了手中的冷茶,轻声地吩咐道,芮儿,你先出去,我和永离有话说。
温芮一躬身就走了出去,并且安静的关上了门。
是我让他来的。
半晌,子蹊才开口。
我知道。除了你,谁也无法指使这个心高气傲的温芮。
见他看着我,我笑了一下。
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而且那段时间又是多事之秋,……
子蹊,谢谢你。
他的脸扭到了一旁,让我看不见表情。
我看了也只能苦笑。他这样做,无非想让温芮出身自我的门下,这才点我做了学政。如果温芮真的是我的门生,那温家一族就是我的后盾了。眼光不可谓之不高远。而且他让温芮到我的府中,也只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彼此了解的机会。不然,依照温芮的个性,不可能把我放在眼中的。不过,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那段日子,也真的是过的迷茫而混乱。
子蹊,我知道我很无理,你说我侍宠而骄也好,说我没有分寸也好,可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没有转过头,可是声音经过了压制依然传到了我的耳中。
说吧。
那天晚上,就是你大婚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谁让你来的?
啪的一声,我们面前的桌子被他掀翻了,冰凉的茶水飞溅了我一脸,可是我并没有动,只是用一种凝滞的姿态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站在我的面前粗粗的喘着气,双眼仿佛火一样的看着我。
你拿我当什么了?周离,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这几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想忘记那天,可是你就这样没有估计的提了出来,你说,在你心中,这样的事情就如同风过无痕一样,如此的随便?
我想笑,可这个时候再也无法装出笑容,想哭,可一想,那样也太过滑稽,唯有轻轻叹了一声,站了起来。
子蹊,算我对你不起,……
我不想再看见他,……,我不想再看见天决门的人在京城出现。永离不要怪我,如果你不下手,不要怪我。
我看着他,然后转身望着我的大厅上挂的一幅水墨画,那是父亲的好友,也是文坛名宿的一张封笔之作。《风雨漓江》,用浓重的墨渲染了那种桂林特有的潮湿。我的手暗自握紧了,想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可是,子蹊,你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要来?
这仿佛我们之间的一种交换,用慕容天裴性命做的一种交换。
他笑了,笑容很是迷离诡谲。
世上没有如此凑巧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当时我不想看见那个王后,而苏袖说要出来散心,就出来了,……
永离,你是否感觉我很可怜,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真心信任的人?
我走到了他的面前,揽住了他,柔柔的,他也没有反抗。
子蹊,这样说真绝情,我不是吗?
他的手撩起了我散落后背的发丝,头发就像随着波流动的水,末了,又回到了它们感觉最熟悉的姿势上,沉沉的披在身后。
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你是。
而且,是唯一一个。
可是子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连手足朋友都不爱,他会爱他的君王吗?
他的吻印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是他的君王,我是他的子蹊。
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我轻笑出声。
子蹊,你的比喻真不好听。
可是,很形象。
温芮就像一个完全重生的人,当我面对他的时候,除了那张熟悉的脸孔之外,其余的地方一切都很陌生。他很傲气,甚至连到我家中都没有更改名字。也许凭借他的家学此次高中是没有任何意外的,不过,如果想考场夺魁,他则少了一份朴素的沉稳。他像一枚精雕细琢的玉,也正因为如此,过于的雕琢,过于的精细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都会是新科状元。
阅卷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繁杂多了。所有考生的卷子都封住了卷头,然后有各层的考官一级一级分阅,最后,找出最优秀的几张考卷呈现出来。这些人将会在大郑宫正殿由郑王子蹊亲自出题考试,并由他选出头三名。
我的任务不过是把温芮的文章呈到正殿即可。可,就是这样简单,纵使我已经在温芮的考卷上作了标记,可是要在这么多的卷宗中保证他可以选出来,也要费上一些功夫的。
就这样,关在贡院半个月有余,熬得人都面黄肌瘦的,等到了终于拟定了名单,呈报到了王宫的时候,累的也就剩下半口气,只想回家搂着被子蒙头大睡。等出了贡院的大门,看见自家的轿子停在那里,总算是舒了口气。
我看见一棵梅树下站的一位白衣抱剑少年,不由暗自笑了一下,他终于还是来了。
是楚七。
周大人许久未见,请你喝酒,可否赏脸?
楚七倚靠在树旁,姿势都没有变动,不过手上的那柄剑却已经是极其的普通,不是当年那黑色紫晶的利剑。
话说得毫无真诚,反倒像自己默念了很久才想出来的。
我踱到他的身旁。
酒就不喝了,不过如果有好饭菜我还是会去的。
去天决门的地盘?
他看了我一下,说道,不了,有些人,你可能不想看见。就去谪仙楼好了,那里有雅间,清静一些。
他说完没有回头就向前走,我跟了上去。身后的轿夫问我,大人,是否用轿?我则让他们先回去了,半个月没有出来,身子骨都要锈住了,这次正好也活动活动。
一路无语,抬眼的时候,谪仙楼已经到了眼前。楚七先订好了雅间,一等我们坐好,饭菜也很快上来了。四凉四热,最后还有清汤一碗,米饭四两。
这里的雅间是用竹帘子隔开的,外面可以看的隐约,所以我们要说话的时候都几乎是贴近了脸。不过这里人声鼎沸,要偷听,怕也是没有可能的。
楚七,你不说请我喝酒吗,就是我说我不喝酒,也不能不闻酒香呀。
他放下剑,拿起筷子夹了口鱼放入碗中,和着米饭慢慢的吃着。
我是真的饿了,这些菜虽然简单,可是很可口。倒是你,平日里珍馐美味吃的多了,真好清清肠胃。
我一笑。
多谢楚七。……,说吧,你想怎么样?
他放下了筷子。
少主他,……
我尽量不打断他,安静听着。
每天都喝酒,一个多月了都没有清醒地时候。再这样下去,人会废了的。他想见你,可是我不能再让你如此伤害他。
周离,开出你的条件,楚七竭尽所能为你做到。
可是,你要永远绝了他的念头。
他和你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他,你什么都能做?
是。
楚七,你爱他。无论爱是什么,你都爱他,是吗?
楚七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睁着眼睛看着我。
突然很是坚定的回答。
是。
你愿意为他去死?
是。
背叛他呢?
……
用你的双手推他下地狱,然后你的心很明白,那是唯一拯救他的方法?
你可以承受那样的痛苦吗?
天决门和他谁更重要?
楚七,等你想明白后,我会帮你的。可是你必须明白,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滋味并不好受。
好了,多谢你的饭菜,不过,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连青菜都吃不进去了,……
说完我站了起来。
等你想好了,到我家来找我。不过要尽快,……
等等。我答应你。
他的话留住了站在门口的我。
真的?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
他的眼睛此时呈现的是一种刀锋一般的锐利和坚定。
周离,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查出新州军饷的真正去处。到底是谁拿了大头,把那几个人找出来。
他一惊。
这由你内阁大学士做不是更合适吗?
我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了茶杯,冲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明白。
好,十日之内,我给你答复。那你呢?
等你凯旋之时,就是你如愿以偿之日。楚七,周离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我们都能得偿心愿。
说完,满饮此杯。
他喝完站起来。
周离,我还有事,后会有期。
说完放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
可没想到他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对我说,你不要再笑了。你见过有些死人脸上凝结的诡异恐怖笑容吗,和你此时的笑容是一个样子的。
如果不高兴,绷着一张脸就算了,何苦难为自己,也难为他人呢?
见他走远了,我靠了椅子,静了很长时间。到也不为他的这话,不过是懒的动而已。然后,我叫过了小二,拿起楚七放在桌子上的银子要结账。可他说我这桌的帐已经被另一位公子包下了,我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居然看见了遥遥看着我的温芮。
公子,那位公子说,尽听您的吩咐,还要些什么?
小二倒是很和气。
我一笑,把银子放入了他的手中。
公子,您的帐,……
这是打赏。
然后,我冲着他笑了一下。
对了,小哥,你看我笑的好看吗?
他目瞪口呆,有些结巴,可是还算把话说的整齐。
好,……,好看。公子笑的很慈祥,和我亲爹一样。
噗嗤一下,我再也忍不住,乐出声来。
他也笑了。
公子,您还要旁的菜吗?
不了,给我下一碗素面好了。
好,您稍等。
吃完了面,我就溜达的回家了。到家门口,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看见三伯站在大门外等我,十分的过意不去。赶紧进了屋子,喝了口温热的茶,三伯又拿了两块点心,我也就着水吃了。
怎么这么晚?轿夫他们回来说楚七去找的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三伯絮叨的毛病又犯了。我赶紧笑着打住他的话。
不是。他请我吃饭,我们聊天来着。我托他帮我办点事,他,……,他来告诉我,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招惹慕容了,……
终于过去了,从此都成了路人,想起来还是很难受的。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呆了呆,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都说我心软,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心软,难受呀,……
好了,不说这些了。三伯,我这次托楚七帮我查一下新州军饷的前前后后所有的缘由,看看那银子到底哪里去了。他十二日后那天准时给我交代。我和他约定好了,下月初二,午时在郊外的天决门的山庄。你去找一百个精壮的府兵,到那天跟我去。
三伯看着我有些奇怪。
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多人?要是保护大人的安全,一般都是带三十人。
不是保护我的安全,是证据的安全。
证据?
我叹了口气。
三伯,你想呀,这么多银子,从藩库中提出到流经各各关口,到最终的去向,都是有详尽的纪录的。我要天决门把这些记录完全记下来,不然的话,如何可以服众?到时候铁证如山,谁也无法抵赖。
我去过户部,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这些细帐如果都找到的话,绝对不下两只大箱子。咱们带去的人又要抬箱子,又要保护这些东西,当然是人多为上了。
三伯点头,恩,好明白了。只是,……,为什么是十二日后,不是十天后?
我看着窗外,声音有些缥缈。
那一天,是凤玉的生辰,……,我要去郊外的墓上看看她,索性就一起办了。
半晌听他叹了一口气。
大人,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回家,不要做这个官了。
不可能了,……,这一次,我是真的把自己摆到了无法回避的地步。拿到了那个帐,我就是这次上下其手动新州军饷的所有官员的共同敌人了。
前面走一步是悬崖,后退一步也是悬崖,……
哈哈,要是站着不动的话,这个山早晚会塌。
忽然看见远处的鸟飞走了,空留下枯枝在颤抖的晃动。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双翅膀,可以带我到任何地方。
我终于还没有变成鸟,不过,有一只大鸟还是来了。七天后的一个夜晚,楚七划开了我的窗子,跳了进来。我从虚晃的烛光中看见是他,然后挥退了听见响声而进来要保护我的侍卫。没事,都下去吧。他是我的朋友,我再等他。
楚七,为什么不走门而要自己跳进来?
楚七一直看着我,慢慢的走到我面前的一把椅子前,坐了下去。
周离,我差点被你害死。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都说我天决门在帮助官府彻查新州军饷一事,可是莫名其妙的是,都在传,说我们要彻底查这次的细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