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谁看到他,都只能放任视线凝固在在他身上。
他站在那里,你就会忘记怎么走路;他一动,你就会觉得自己也飘起来。
殷圣华,十年他便被好事之徒列为"洛迦三宝"之"美人笑"。当他经历种种重新站在你面前时,你会发现他的风姿非但没有折损一二,反倒好似被岁月琢磨得更加精致。
他坐着特制的"椅子",开心地欣赏着海上的日落。
而他的"椅子"则是一个人弓腰跪在地上,又长又乱的头发披散开来,好像一个野人。
流峰见此景,差点就要冲出去。
秦朗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流峰举手相格,竟摆脱不掉他的缠斗。
秦朗用"传音入密"道:"如果你想看到仇焰横尸当场,你可以再和我打下去。"
流峰握紧拳,竭力控制自己。
秦朗继续道:"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而且也是自愿供殷圣华驱使。"
流峰瞪大眼,"不可能!"
秦朗道:"信不信随你,以他的本事,灵霄岛的幻术对他没用。殷圣华曾经赶他走,可是他死也不走,说是就算当狗也要留下。于是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了。"
流峰终于忍无可忍,一掌击出,直向坐在海边的殷圣华。
这时,殷圣华正好回头,奇怪的是,他根本没有躲闪的意思,而是平静地,甚至是略带嘲讽地回望着他。
他的掌力,全部让一个人化解于无形中。
流峰脸色大变,"义父!你怎么--"
那个人正是跪在地上的仇焰,他的眼睛里是无可动摇的坚定,他不许任何人插手这件事。
"我累了,我要回去。"
在那双娇艳的红唇说出这句话后,就在流峰难以置信的眼神中,他顶天立地的义父挪动着膝盖,驮着殷圣华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的手掌与膝部,与粗糙的石地相磨擦,现出两条血色的痕迹。
"义父!"流峰挡在了前面,"殷圣华,放了我义父。"
殷圣华道:"你没长眼睛吗?是仇焰宁愿做牛做马也不走,我有什么办法。仇焰,你和你这个徒弟讲讲清楚。"
流峰望向仇焰,他不相信,绝对不相信,一定是殷圣华用什么办法迷惑了义父,一定是!
仇焰的手在微微发抖,"没错,他说的都是......事实。"
流峰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仇焰驮着殷圣华,消失在视线里。
秦朗走到他身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壶酒,"要不要醉一场?"
流峰好像没有听到,僵直的身体在海风中,显得那样的无助。
秦朗又变出一只翠绿的玉杯,红色的美酒倒在杯中,好像人体流出的某种物体。他吮一小口,"啊,真是好酒--"
流峰抢过他的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又抢过他的酒壶往嘴里灌。
秦朗笑道:"呵,我们师兄弟正好来个一醉方休!"
流峰醉了很多天,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这种酒,它的名字,叫做"倾城",来自一个西域小国。他们用来招待远方的商客,然后用酒吸引他们留下来,直到花光了所有的钱。最后这个小国因为此酒而得罪了大国,铁蹄之下,酒香四溢,但不过是亡国的哭泣罢了。
在他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时,仇焰出现在他的眼前。
流峰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他只感觉自己的嘴不停地张合,可声音却听不到。
仇焰望向秦朗,"你喂了他什么?"
秦朗道:"他要留在灵霄岛,就要吃药。"
"他不会留在灵霄岛。"
秦朗摇头道:"不,他会,因为你在。你知道,他对你是如何忠心。他习惯了对人忠心,你离开后,他就把这种忠诚给了小昭,可是现在他回不到小昭身边,你也不要他,他的一颗心,不知道要给谁。"
仇焰低头看着流峰,"他怎么会这样?"
秦朗道:"他一直是这样,活在你的命令中,活在洛迦城的使命中。仇焰,你总是如此,总是自以为是地决定别人的人生,可是,你总是做错。"
仇焰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真的错了吗?"
秦朗看着他慢慢滑坐在地上,心想,可以去向师父复命了。
仇焰与殷圣华之间,远不止十年的恩怨,而是一出生就注定的孽缘。
仇焰的母亲是殷圣华的姐姐,在她嫁到仇家不久前,父母刚刚蒙难去世,她就把还在襁褒中的殷圣华一并带了过来。
无春老人很快发现殷圣华是个练武的奇才,并将他收为关门弟子。
仇焰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而父亲亦在不久死于练功的走火入魔。两个失去亲人的孩子并没有因为辈份的不同而有所隔阂。
随着年龄的增长,殷圣华与众不同的一面开始显露。虽然他练起武功比别人快几倍,但是他的一些想法却让身为武林宗师的无春老人很是恼火,经常是拍着桌子吼得整个洛迦城都听得到。
而在这个时候,仇焰总是第一个冲出来,自愿代师叔兼舅舅受罚。
无春老人最疼长孙,每次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可是不知为何,殷圣华对仇焰,却是戏弄居多。很小的时候,仇焰就是抹着眼泪跟在小师叔后面。长大之后还是跟在后面不停在收拾殷圣华的烂摊子。
殷圣华越长越美,洛迦城里每个人都为他如痴如醉,而他每出一次江湖就闯出一大堆的事,一箩筐的桃花债。在其中不少是同性的追求。
与之相反,仇焰却是越来越内敛。洛迦城早是他在打理,对着殷圣华大喊的任务也由无春老人之手一并交到他的肩上。
那个时候虽然很混乱,但洛迦城还是充满欢笑的。城中的人最爱看的戏依旧是暴跳如雷的少城主追着美丽如花的殷圣华,挥舞着吓死人却没有一点威胁力的狂花剑。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仇焰大婚。
事先没有一点通知,无春老人就宣布了仇焰与"北剑"世家颜思陇的婚事。
仇焰大婚之日,殷圣华失踪。
仇焰大闹婚宴,被无春老人当众甩了一巴掌方才平静下来。次年生子引墨。夫妻相敬如宾,城里的人悄悄地叹惜,看不到那比仙子更美的人,也看不到时常的好戏了。
而殷圣华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直到八年后,他方再次回到洛迦城,而这次他的归来,开始了武林命定的浩劫。
热气袅袅,兰香如沁。
秦朗站在温泉池边,殷圣华从水里冒出来,被热气熏红的脸上是比花还娇媚的颜色。
"秦朗,我美吗?"
秦朗恭身道:"回师父的话,你很美。"
殷圣华叹口气,"有了小昭,你是看不上我这个老人了。"
秦朗道:"师父言重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
"一切如师父所料,仇焰很痛苦。"
"很好,你下去吧。"
殷圣华对着那个背影咬牙切齿,"不就是不让你上吗?我可是长辈,老让晚辈压着怎么得了。死小孩,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师父,存心把我喊老了是不是?"
秦朗转身时吁一口气,对着一个快四十岁还美得祸国殃民的妖精,不起反应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呜,亲爱的小昭,你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我的怀抱啊。
海边,流峰用沙堆出一座座的城堡,再看着海浪把它们全部冲掉。
他嘴里念着"保护洛迦城,保护引墨"。
仇焰望着他,他害了这个孩子,他真的害了他!
原本,他就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活泼而开朗,直到十年前那场变故后,他沉浸在一个人的情绪中,将所有的重担都丢给这副稚嫩的肩膀,才会让他活在压抑中,失去了人应有的情绪。可是仇峰从没有向他问一句为什么,而是默默地承受。
"你还是不离开吗?"
仇焰忍住回头的冲动,"不,我要离开。"
"呵,你终于要滚了,真是浪费我灵霄岛的粮食。"殷圣华风情万种地倚靠在秦朗怀里,勾魂摄魄的双眸里没有一点情意的存在。
他微张小口,仪态万千地惺松着朦胧的睡眼,转头道:"抱我回去。"任性而冷艳的口吻,有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力。
秦朗只是挑挑眉,便照做了。
他的拥抱是情人间的,带着万千的宠溺与深情。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对师徒不只是表面的关系。
什么原因令那如柳的腰肢乖乖被锁在他人的手臂里,又是什么原因令内功高深的他精神不济之后却是更加百媚千娇。这种事,根本不必猜。
仇焰魁梧的身体在颤抖,他点住了仇峰的穴道,扛起他向外走。
秘道口,秦朗捧着酒在等着他们。
一觉醒来,身在酒店,过去发生的种种好像做了一场梦。
仇峰也清醒了,他崇拜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注视着他。
仇焰知道,该让他知道事实的真相了。
洛迦城,风沙漫剑气,冷月笼秋霜。
西北大漠上,因为有了它而有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如同武林神话一般的无春老人,以及仇氏家族比鬼神还要难以捉摸的武功。
仇焰站在洛迦城门前,看着出城迎接的族人,刚毅的脸上涌起难以言语的情感。为了这个地方,他付出了一生,付出了他最珍贵的感情。可是当他回首这一切的时候,看着每个人的眼神,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那么,午夜梦回时,那个人的诅咒,是不是可以认为是值得的。
正门前站着两个青年人,一个是满脸喜悦高兴得像个孩子的仇引墨,而在他旁边,则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神情冷傲的人。仇引墨的手与他的紧紧相联,一刻也没分开。而他虽然脸上带着不屑却也没甩开。
"爹爹,你回来了!"仇引墨牵着柳南和的手,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前来,"爹爹,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娘子,他很漂亮吧?"
柳南和狠狠地瞪他并要挣开,可是根本敌不过他的力气。
仇焰看了一眼,道:"引墨的眼光真不错,你说是不是啊,仇峰?"
"是。"仇峰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而明了。
"大哥也回来了吗?"仇引墨跳起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一定要喝十坛酒,才对得起老天爷对我的厚爱。"
柳南和轻咳一声。
仇引墨缩一下头,"娘子,大哥和爹爹都回来了,我喝点酒不要紧吧?"
柳南和眉毛一挑,"你说呢?"
仇引墨苦着脸,"那就九坛怎么样?"
柳南和脸色有变暗的趋势,吓得仇引墨什么原则也没有了。
"好好好,就三坛,三坛总可以了吧?"
柳南和这才多云转晴。
仇焰哈哈大笑,"终于有个人可以制得住这匹野马,仇峰,你大哥的重担也可以卸下来了。"
洛迦城的人也对这双璧人发出会心的笑声。
在其中,笑得最开心的当然是经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的仇引墨。
仇焰道:"今天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
被他脸上的严肃表情所感染,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静待着城主的发言。
"从今天起,洛迦城城主的位置我正式交给--"仇焰环视一周,看到抱着柳南和满足笑着的仇引墨,看到面无表情全心信赖地看着他的仇峰,看到神情各异但都静静等待结果的族人,缓缓说道:"仇引墨。"
他的话说出来,第一个跳起来的就是仇引墨:"老爹,你怎么可以这样害我!我已经答应娘子带他到处到玩了,再说大哥干得也比我好--"
"引墨!"仇焰大喊一声,"难道你要你大哥一辈子都为你做事,一辈子也不能有他自己的生活吗?"
仇引墨怔然,"爹......"
仇峰也是吃惊地看着仇焰。
仇焰缓下声调,"引墨,你也大了,现在又娶了妻,你也该担起你应有的责任。我老了,不能再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而且也没脸再坐下去。"
"义父--"
"仇峰,你让我说。这个秘密埋在我心里已经十年了,再不说出来我怕只能带到坟墓里面去。"
仇峰道:"义父,你先体息一下再讲吧。"
仇焰摇了摇头,再次环视着周围的人,"十年前,洛迦城发生了件大事,也让江湖遭受到一场无妄之灾。我相信在场的长老都没有忘记那件事吧。"
满头白发的几位长老也感受到了凝重的气息,他们走出来,面对着仇焰:"城主,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你何必......"
仇焰道:"我不说出来,就会让一个人含冤莫白。"他停了一下,抬头看着所有的人,"思陇是我杀的。"
长老们相视道:"城主,此事非同小可。"
仇焰道:"我就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才会说出来。我不能再让圣......殷师叔再替我背负这个罪名了。"他跪下来,"请长老按族规责罚。"
长老道:"城主这样叫老朽如何担待?"
仇焰道:"无论是谁,杀人就要抵命。思陇死了十年,我欠她的命也已经十年。如今我只有一个要求,请长老们成全。"
"城主请讲。"
仇焰望着巍峨的城门,"我想死在‘情冢'里。"
"情冢",传说是仇焰为妻子所建,每年忌日他都要在里面待一整天,谁也不准去打扰他。
仇焰站在"情冢"前交待仇峰,"我进去后就点燃火药,否则我就会在里面用内力催毁它。"
仇引墨想往里冲,他大喊着:"爹不会杀娘的,爹,你不要进去啊!"
仇焰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引墨,好好珍惜你爱的人,千万不要让他离开你,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身后的门慢慢地关闭,仇引墨泪流满面,不住地喊着"爹"。
仇峰举着火把,靠近了引线。
就在这个时候,破空之声掠过,火把被一根簪子打落。
"仇焰,你还敢躲我?"
殷圣华披散着长发,泪眼朦胧,显然簪子是从头上情急之下取下的。
他一挥手,"情冢"厚厚的石门就被内力击得粉碎,这份功力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仇焰站在情冢内,看着他。
他站在情冢外,看着仇焰。
半晌,仇焰向他伸出手。
一瞬间,他笑了。
好个美人笑,好个一笑倾城。
竟像那春日风语,将百花催放。那种美丽,完全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而且这一次,他的笑容是不再一丝媚艳的,纯洁得好像刚出生的孩子。
他跑向情冢,跑向情冢内的人。
"焰!"他全心全意地奔向前方,没有一点犹豫。
仇焰接住了他投向怀里的身体,双手收拢,"圣华,圣华......我不会再放开你,再也不会放开你!"
"那就永远不要放开啊!"殷圣华大声说,他仰头看着眼前的人,"焰,我--"
"--爱你。"
相同的话语消失在两人的唇边。
这美丽的图景勾起了洛迦城人十八年前的记忆。
是啊,那个时候,他们早就彼此相属了。
他们吵过,打过,相爱过,分开过,所有的苦,所有的笑,所有的青春年少,所有的风华正茂,都与彼此一起渡过了。现在,他们终于相聚,难道不是老天成全有情人吗?
这个时候,殷圣华又笑了,那是顽皮的笑,就像小时候害仇焰被打手掌心,就像他偷吃姐姐做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