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虎王也好不了多少,嘴角一缕鲜血流下,他随手抹去,低声道:“他……是你大师兄的转世,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每一世都来陪伴他了。”
不等景来开口,一声凄厉的虎啸由远及近传来,一道闪电般的身影掠近,扑通一声,竟在虎王身前跪下,对着几人连连磕头:“几位仙人,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带着手下杀光了那些人的。你们要杀就杀我吧,他没有伤害任何人,我求你们放过他——”
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一下一下磕着头,因用力过猛,几下就见了血迹。虎王拦她不住,扶她不起,长叹一口气:“你这是何苦。”
终于彻底明白了久远的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短暂的相处后,虎王已爱上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虎后来找他,自是不愿意回去。察觉到自己输给了一个人类男子,再加上寻到仇敌的报仇心切,虎后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恨意,带领着虎族上下,血洗人间,重现了幼年时的地狱般惨夜。
虎王当时刚经历过天劫,身子虚弱需要静养,所以族中事务都交给虎后打理。虎后恩威并施,居然颇得拥护,再加上景来师门中人皆是修行之人,吸其元气可增长自身道行,虎族便也听了虎后的命令。
那虎王在一片混乱中终于护得了心上人的安全,却也急怒攻心,身子愈发羸弱。静养了几年便出来寻人,却只找到一块冷冰冰的石碑,坟上绿草青青,在风中轻轻摇曳,已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于是等待那人的转世。对于妖与神来说,时间本就不算什么,一世一世,皆在陪伴,每一世都是费劲了心机才得以寻见。然后看着心爱之人长大,成年,变老,死去,凡人的生命之轮对他们来说只是漫长岁月中的一瞬间。每一世过去都是一番折磨,却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离开。
虎后也曾急过,怒过,哭过,闹过,却依然抵不过虎王的执着,满心的不甘与怨恨被长久的时间一点一点磨掉,到最后终于认命。然而她也是执着的,心爱之人即使心心念念俱是别人,她仍旧选择与他同行。景来在天上修行了百年,虎王虎后在凡间已有了上万年的道行,尽管已洗净了犯下的所有罪孽,也不愿成仙,凭着一腔不可磨灭的痴情,只求伴在他身侧。
景来怔怔地看着他们,突然抱住脑袋:“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什么大师兄,我为什么想不起来?”
他似是极为痛苦,双手用力抱住头:“为什么,就差一点点了,我却想不起来?为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痛极惨呼,一下子跌到地上,泽湘冲上去抱住他的头,焦急地呼唤:“景来!景来!”
景来呻吟了几声,便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下来,神色茫然,似在回想着什么,目光迷离,半晌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日在心境塔中,我看见自己找虎王报仇,也杀光了所有虎族,然后走火入魔,竟然也不认识你们了,还伤了你们。那时我好害怕,没想到我的内心居然这么阴暗,也怕我真的变成那样。”
他口中说着害怕,手上便抓紧了泽湘的袖子,向着他的怀中缩了缩。泽湘连忙一下一下拍着他后背。景来的神色渐渐清明,继续道:“我求佛祖帮我,自愿出家以驱心魔。佛祖消除了我在凡间和心境塔中的记忆,让我不记缘由地念着净心的佛经。然而百年期满,我却依然未能放下,佛祖看出这一点,便让我到凡间来了却前缘。”
他挣扎着坐起,转向虎王和虎后,伸手接过了那个婴儿。那婴儿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不哭不闹,粉嫩的小脸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抱自己的人。景来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怅然的神情,仿佛回现了遥远的过去,与师兄弟们一起修行生活的日子历历在目。
尘世间的轮回流转不息,万物生长枯荣都有各自的规律,生老病死的道理,已被小小的一只虎妖看透了,却依然放不下爱恋,不问身份地等待,直至海枯石烂。
沉默半晌,他把婴儿还给虎王,叹道:“你们走吧。你……要好好待他。”
虎王和虎后俱是愣住,看看其他几人没有要拦他们的意思,一起磕了个头,双双离去。
苍幻低头看向坐着的景来,发现他头上的戒疤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一愣之下心底雪亮,心魔化解,如来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他心有所属,自是不会再选择出家。
景来对泽湘道:“泽湘,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泽湘抱住他,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知道怀中之人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的等待没有白费,他只觉得满心喜悦,喜悦的甚至想让他放声哭泣。
从此可以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绝。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山峦共相悦。
看着相拥的两人,苍幻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然而一直未说话的岚音突然道:“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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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景来的鎏香佩不知怎的掉了出来,正落在那虎后留下的血迹上。玉佩上面居然有红色氤氲流转,起先只是极淡的几缕,后来颜色便越来越浓,整个玉佩晶莹鲜红,竟是将虎后的血迹吸了个干干净净。
几人不知这是什么情况,面面相觑。只见那玉佩变得越来越亮,突然射出一片耀眼的红光!半边夜空都被映亮,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几人不得不眯起双眼,红光中,玉佩仿佛吹气一般越长越大,起先只是一团圆形,后来渐渐变化,依稀成了人形。
“这是什么?”泽湘皱眉问道,扶着景来起身,眼睛不离那玉佩。
“不知道……没有妖气,但不像是什么好东西。”景来也很茫然。
半空中突然响起一阵霹雳,乌云骤涌,一个焦急的声音从天界传来:“快抓住那玉佩!”声音由远及近,显然说话之人正往这边急速赶来。
“是太白金星!”岚音辨出那声音,伸手欲抓那个已基本成人形的玉佩。那玉佩却瞬间退后很远,随着平白无故刮来的一阵大风消失不见。
太白金星急急赶到,但已迟了,他望着玉佩消失的方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还是晚来一步!这下坏了,要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岚音看见他眼中忧心的神色,忍不住问道。
太白金星捋了捋银白的胡须:“此事说来话长啊。景来公子的那玉佩是块上古奇石,可蕴藉天地万物之精气,所吸之气越纯净,散发出来的气味越馨香,质地越晶莹剔透。相反,若是吸到怨气、妖气等污秽之气,便也变得浑浊不堪。”
“这个玉佩是怎么到你手上的?”泽湘忍不住问道。景来脸一红:“这个……是我赢来的。在盈山那喝酒时,闲来无事,我便教大家玩色子,当时有好多不认识的神仙,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押的东西都是谁的。”
泽湘哭笑不得,就他这个性子,真不知是怎么在佛界呆了一百年的。苍幻这才想起,上次在海边见到景来时,便觉得这玉佩有些奇怪,原来是香味消失了。
“可是当时没有人说这是块上古奇石,我还当只是个普通的宝物,会散发香气罢了,戴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提过。”景来诧异道。
“本来知道的人就不多,不认识也不足为奇。”太白金星摆摆手,“重点不是这个。这玉佩在天界吸收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天地精华,已有了灵气,快要修炼成形。然而这个时候景来公子带着它与许多妖怪打了交道,这玉佩又吸了不少妖气。”他叹了口气,“刚才,在玉佩即将成形的关键时刻,又沾了妖血,这下本来能成仙的,却入了妖魔一道,且身上有着极高的灵力,妖气完全被灵气所掩盖,很难察觉,也不知以后会怎样。”
他突然面色一凝,拱拱手道:“玉帝在找我,应是商量此事。小老儿就先告辞了。”
苍幻连忙问道:“我们能做什么?”
太白金星沉吟着捋捋胡须:“倘若它与妖魔为伍,做些伤天害理之事,在此期间,还请几位加以阻拦。”说罢一阵轻烟漫起,身影消失不见。
盈山穿好衣裳,在街上茫然地游荡,喧嚣的凡间人来人往,与他却没有半点关联。越是在热闹的地方,就越觉得孤独。
耳边隐约听得许多人在说什么“血光之灾”“刚刚半边天都映红了”,也懒得去问是什么。就这么走了好久,天上一抹残月照着他无助的身影,不知不觉旭日东升,又是新的一天。盈山觉得留下来也没有意义,一转念,还是回天界罢。
回到自己宫中,刚刚抿了一口茶,门口小厮来报:“公子,玉帝要您去见他。”
这个时候,父皇见自己做什么?纵有百般不愿,盈山还是得过去。
“你去哪了?”玉皇大帝看着自己这个游手好闲的儿子,皱眉问道。
盈山看了一眼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没有说话。
“你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正经事一样没干过。这次朕便交给你一个任务,办好了,以后朕不过问你的私事,要是办不好,朕可饶不了你。”玉皇大帝冷哼一声。
盈山抬眼,依旧不说话。一旁的王母娘娘咳了一声,循循善诱:“孩儿啊,你父皇这是为你好。你的好多事诸位仙人都听说了,颇有微词,于我们天庭影响不太好。这次出了事,你父皇特意交给你去办,给你派最得力的天兵天将,让你漂漂亮亮地办好,以后众人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盈山心下思索了一番,淡然道:“好。什么事?”
四个人看着太白金星离开,相互看看,都是大眼瞪小眼。
“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留在凡间,也好知道那个……玉佩的动向。”泽湘的舌头打了个结,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东西。
“也好。”岚音居然主动表态,“就在附近找一家客栈吧。”
剩下两人自然不知道他二人脑子里转的什么念头,景来刚刚恢复,泽湘压抑许久的感情终于爆发,迫不及待地想要共享二人世界。而岚音方才在小胡同里与苍幻耳鬓厮磨,也是被撩的心直痒痒。妖魔之事对他们来说本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一人提议,一人拍板,这事就这么定了。
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一关上门,泽湘就去扯景来还穿在身上的僧袍:“把你这身衣服脱了!我早看着碍眼了。”景来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由他把僧袍丢在一边,然后是中衣,接下来是……
“慢着!”景来突然道,趁着泽湘愣神的功夫,三两下把他的衣服扯下,按倒在床上,坏笑道:“小红毛,你不觉得这种事应该是我主动吗?”
泽湘的双颊似被红发所映,也染上了一层红晕,眼里波光潋滟。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便你,小花和尚。”
景来的脸色微微一黯,歉疚地俯下身亲吻他精致的锁骨:“对不起,泽湘。我……以后会一直在你身边。”
泽湘抱住他轻轻叹息:“我又没怪你。你快点罢……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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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听得隔壁床板吱嘎吱嘎响了起来,岚音大为羡慕,凑到苍幻耳边道:“苍幻,我们要不要也……”
他口中说着,手便揽住了苍幻的腰,然而怀中之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岚音低头一看,苍幻一脸沉默,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表情不由冷了下来:“你在想什么?”
苍幻抬眼看他,不语。岚音松开他,声音更冷了:“你在想盈山,对不对?”
他咬住下唇,这个动作在岚音看来便是默认,咬牙道:“你喜欢上他了?”
苍幻低着眼望地:“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岚音怒气骤然上涌,碧蓝的眸子,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好啊,那你去找他吧。”苍幻板着脸,转身便走,岚音心一惊,却见他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闭眼不再动,如同化成了一座雕像。
岚音不知他此举是何意,又不愿开口询问,干脆也不动,相互别着劲,两人就这样一夜枯坐到天亮。岚音被旁边的床板响声和隐隐约约的呻吟惹得极为恼火,到最后干脆封了自己的听识,耳不闻为净。
早上,景来泽湘二人神清气爽地起床,来敲这边的房门。岚音见苍幻没有要起来开门的意思,转头吼了声“等会”。敲门声立刻停止,泽湘充满暧昧的声音传来:“你们慢慢来,不着急~”
岚音冷着一张脸,站起来活动僵麻的身子,苍幻也站了起来,看他一眼,依旧不说话。心高气傲的天鸿宫主几时受过这样不明不白的气?岚音恨恨地打定主意,他不开口,自己也绝对不开口。
开了门,景来泽湘等在门口,一副要出行的样子,两人手中各拿了两把伞。
“要做什么?”苍幻有些惊讶。
“踏青啊。”泽湘举起了手中的伞,微微一笑,“淡烟细雨中感受人间的春季,景来说你们以前经常这样。”
他说到“你们”时,不自觉略略加重了口气,流露出也许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春郊踏青,陌上出游,让人忍不住就想起风流少年结伴而行的浓浓情趣,或许还带了那么一点点暧昧。岚音眼一翻:“真是好兴致。”
景来不置可否,递给苍幻一把伞,是把精致的八十四骨紫竹伞,伞面上细细绘了一丛竹叶,与苍幻的青衫相互呼应。岚音嘴角一绷,伸手拿过泽湘手里的伞,当先走了出去。
几人跟上,泽湘看看两人的脸色不对,凑到苍幻旁边悄悄道:“他弄痛你了?”
苍幻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面上一热,大为尴尬,有些羞恼地摇摇头:“不是。”
泽湘皱眉,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原因,只得换了个话题:“对了,昨日就想问你,怎么一直没看见盈山?”
他这却问到了痛处,昨日两人便是因为这个怄气的,苍幻顿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带了许多愧疚:“他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泽湘一愣,想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你们,你们不会因为盈山吵架了吧?”
苍幻苦笑一下,还真好猜啊。
泽湘看他的神色,证明了自己的猜测,嘴巴张的能吞下一个鸡蛋:“你,你喜欢上盈山了?岚音生气了?”
苍幻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可以让天界的人也听到这个消息。”泽湘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惊讶的神色却不减分毫。景来也转过头来,一脸诧异。前面岚音无动于衷地走着,然而细看才能发现,细细的雨丝在他周围似乎受了某种气劲所激,居然跳成了密密的水汽!
泽湘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假的?”苍幻垂下眼:“我脑子很乱,别问我了。
一时间几人沉默下来,只听得淅沥的雨声。青石板路被洗的发亮,远处青山浓翠欲滴,路边小草钻出新芽,一片春意盎然。然而这般美景,几人都没心情欣赏,各怀心事地走着,一场踏青踏得格外沉闷。
不知不觉雨停了,几人收了伞,然而没人开口,就这么继续走着,似乎要借此理顺紊乱的思绪。
前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人向路边靠了靠。马蹄声近了,有六七个随从装扮的人,后面是一辆雕轮重锦的马车。领先几个人大声喊道:“让开让开!”
那马车经过四人时,风掀起绣帘,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那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华服,意态张扬,他不经意扭头看向窗外,目光落在四个人身上,双眉一挑,口中“咦”了一声。正要开口时,他身旁一人突然低声道:“赶路要紧。”少年扫了一眼四个人,不甘心地放下绣帘,一行人渐渐远去。